王馀冷哼道:“你们沈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你爹又为了一个男宠,不惜抛妻弃子,天下谁人不知?便是想不认识都难。”说罢,不再看他,犀利的眼神,转回荀裕身上,“你若是被迫,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昨日之事既往不咎,大不了再选个好日子,重新把我女儿嫁你便是,你可愿意?”
    “岷王厚意,荀某心领了。岷王心中也清楚,文瑛小姐对我无心,我亦对她无意,之所以答应岷王娶她,不过是为了得到岷王口中许诺的落雁岛。再者,今日之事并非沈钧逼迫,乃我心甘情愿。岷王美意,荀某受之有愧,还请岷王另给小姐择一良配。荀某已下定决心,今生再不嫁娶。”
    王馀胡须一阵哆嗦,单手撑床坐起,正好看见他脖间欢爱的痕迹,怒气直从脚底窜起,冲上心头:“荀裕,你可想清楚了,你我之间本已达成交易,既然你反悔在先,我只好收回我的善意,你便有赵兄的修书,我也不得不请你立刻离开落雁岛。”
    沈钧走过来,正好拦在荀裕身前,“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岷王要把事情做绝,我也犯不着顾忌岷王的脸面,岷王虽不剩多少日子了,岷王的女儿好歹还年轻得很,你也知我只爱男人,对女人向来不会手软,若岷王执意孤行,我也只好使些强硬手段了。”
    眼下荀瑾带二十万大军逼近,只有藏身落雁岛,才有一线生机,若离去,死路一条。荀裕默不作声任由他说,有些话他不好讲,总得有人出来扮黑脸。
    王馀见荀裕默认他的话,眼里燃起熊熊烈火,直气得浑身发抖,正张口大骂,王文瑛却突然冲进来,“爹爹刚才说的话,女儿在门口都听到了。爹爹对女儿的这份心,女儿今生无以为报,希望来世仍做爹爹的女儿,结草衔环报答。只是,女儿恳请爹爹不要将我嫁给荀公子,女儿已经有——有了身孕。”
    王馀愣住,忽而又笑道:“既然女儿有了荀公子的骨肉,更该嫁给他才对,如何却又不肯嫁!”
    王文瑛直直凝望着他,泪水滑了下来,摇头道:“爹爹知道是谁的。”
    王馀挣扎着坐起,急促的喘着粗气,却似呼吸不畅般,紧紧捂住了胸口,许久平缓下来,只无力的靠着床头,手锤床板长叹一声,又呆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摆摆手,示意人都下去。
    王文瑛扑通跪下道:“是女儿不孝,还请爹爹保重身体,女儿明日再来看望爹爹。”
    荀裕出得门口,故意放缓了脚步,待王文瑛出来,才走过去道:“今日之事,是我之过,请文瑛小姐原谅,荀某心有所属,配不上文瑛小姐。”
    王文瑛擦干眼泪,惨然一笑道:“你又有何错?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我虽坦白了一些事,却也隐瞒了你不少。对我来说,嫁给你也好,嫁给别人也好,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没有什么两样。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也有过害怕,犹豫着要不要生下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不管我最后嫁给谁,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要好好抚养他长大!若说有愧,也是我愧对荀公子。”
    王文瑛说着,看一眼旁边的沈钧,下意识后退两步,扶在墙面站直,又强笑道:“情之一物,误人最深。你们同为男子,若两情相悦,只要无愧于自己,无愧于天地,便是在一起,也不过是受些人言疯语罢了,而我却不一样,我跟他,有杀兄害父之仇,这道坎是无论如何也跨不过的了。若我罔顾大仇,仍跟他在一起,既愧对父兄,更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如此说来,荀公子竟比我好百倍。”
    荀裕从前以为,这只是个被情字冲昏头脑的女人,现在看着她,心中竟由衷生出几分敬佩,目送她离去,心中感慨万千,不由抓紧住了沈钧的手,沈钧手指一勾,反将他握在手中。执手而行,一蓝一白,画面虽有拐杖入,却出奇合拍,仿佛是天地间,再自然不过之事。
    第二日晌午,青云寨五千人马押着江蔚平回岛。荀裕去看望王馀,顺便把江蔚平带至他跟前。江蔚平身份敏感,是王文瑛的心上人,又兼岷王的杀子仇人,自己不好处置,把他交给王馀,倒是再好不过的办法。
    岷王见着他,瞬间瞪大眼,顾不得穿鞋,赤脚走过来,哐当几下取下墙上的佩刀,刀尖颤抖地指着他道:“畜生,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杀了我儿,毁了我女儿一生,害了我的命,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中你,若早一刀剁了你,也不会引狼入室,留你祸害到如今!只可怜我女儿文瑛,竟被你——被你——”声音越来越嘶哑,突然大喝一声,举刀朝他劈去,刀尖划出一个圆弧,锵地抵在地上,在地面画出一道粗长的口子。江蔚平紧紧闭上了眼,牙关都在打颤,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面色铁青,过了很久,似是发现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试探地睁开眼,全然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王馀扔下手中的刀,歪歪扭扭坐回床上,几日的光景,身体却像耗光了,从前的肥胖如今已变成浮肿,脸上的肉毫无弹性的耸拉着,认命似的叹道:“文瑛怀了你的孩子,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荀裕没想到,王馀竟会忍住不杀他,刚才那一刀,仅仅只是给他松了绑。
    王馀突然喷出一大口血,直直栽了下去,良久,半睁着睛,却连说话也变得困难了,断续的道:“把冯副将叫、叫来,二皇子你也——也在这听着,我有事交代你们。”
    ☆、第66章 第章
    王馀微微睁开眼,眼里恢复一丝清明, 缓慢抬起手, 吃力地搭在冯副将手上,哑声道:“你可曾记得, 当初我们刚到这岛上给它取名的时候,我没读多少书, 只认得几个字, 还是你想到了落雁岛这名。你说,大雁每年秋天都会飞回故巢, 北燕南飞,落在这无名岛上, 却不正是我们的处境?因而起名叫落雁岛。我知你是中原人士,上有老母, 下有妻儿, 日夜盼着有朝一日能出这落雁岛,与他们团圆,将士们也大都有同样的心愿。”
    “只可惜, 我带不了你们回家了。我看到了我儿, 他到这儿接我来了。”王馀满眼迷离地看着窗檐, 似梦呓道,“我把你们、把落雁岛, 都交给二皇子,他有皇室血统,是唯一能带领你们回中原的人, 他是个爱惜部下的首领,把你们交给他,我也放心了。”
    说罢喘了喘粗气,头向左歪着,从床头摸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双眼发直递到荀裕跟前,又道:“荀裕,这是兵符。我本欲以岳丈的身份,把它交给你,可惜你毁约在先,我只好收回之前的承诺。现在,我以臣子的身份,把这个东西托付于你,请二皇子好生看管使用,早日带他们回家。”
    荀裕双手接过兵符,肃然抬头,沉声道:“岷王放心,荀某一定尽我所能,带他们回中原。”
    呼吸渐疾,王馀艰难地张大嘴,如同搁浅岸滩的河鱼,突然单手使力,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另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来,颤巍巍递到他跟前,道:“还有一件私事拜托二皇子,恳请二皇子看在这个兵符的份上,稍加关照我女儿文瑛,若不能护她富贵,还请二皇子务必、务必保她母子平安。”见荀裕点头,王馀才终于舒展了眉头,把手中锦囊交至荀裕手中,“请二皇子帮我把它——转交给——”手轰然垂落,砸在柔软的锈衾上,弹起一些微尘,再无声息。
    冯副将伸出一只手,在半空定了定,探上王馀的鼻息,只发抖着收回,良久,兀自站起来,轻轻合拢他来不及闭上的眼,在他头上盖上一块纯白的布。
    青钟敲响四下。
    王文瑛抱着僵硬的王馀,失声痛哭。江蔚平脚下一犹豫,走过去半抱着她,欲将她扶起。王文瑛看他一眼,头偏过一旁,掩面挥开。
    荀裕道:“逝者已矣,文瑛小姐节哀。”又把锦囊递给她,“这是珉王临终前叫我转交与你的。”
    王文瑛颤抖着接过,转过身打开,却见里面装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我儿文瑛,有些话为父不能当面讲,万般思量之下,只好收于锦囊之中,嘱人转交于你。为父知你深爱江蔚平,我走后,不会有人反对你们,望我儿忘掉过去,好好跟他过日子。只有一条,我儿文瑛当千万铭记——我死后,不准他戴孝,不用他守灵,不受他香火,不享他祭祀。我想念你母亲和你哥哥了,盼我儿坚强活着。父王馀绝笔。”
    王文瑛噙泪将这张纸条递给江蔚平,别过头道:“你出去吧,爹爹生前不愿见你,死后也定不愿见你。”江蔚平接过纸条读罢,仰天长叹,一言不发出得门去。
    岷王大丧,荀裕亲持葬礼,按亲王之礼风光大葬。
    王馀把兵符交给了自己,明面上虽无人反对,暗里肯定会有许多人不服,要收服他们的心,办好珉王的葬礼,便显得至关重要。因此这几日,荀裕马不停蹄忙活,整整三日三夜,几乎未曾合过眼。
    眼下丧礼刚过,战报即传来,荀瑾已领二十万大军直逼落雁岛。荀裕将众人聚集一起,为稳定人心,一切将领的任命及规则,皆沿袭前制。
    荀裕看一眼众人道:“大伙也都知道了,在朝廷眼中,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反贼。现在朝廷派出了二十万兵马直逼东海,不日便将抵达落雁岛,誓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将落雁岛夷为平地,若不反抗,只有死路一条。在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们所以沦落至此,无非是为了苟活一命,现在有人不让我们活着,要把我们一个个杀死,我们偏偏不让他如愿。”
    荀裕接着道:“我们有五万人马,占尽地利之便,又有丰富的粮草食物,更有出色的将领和身经百战的将士,而他们则远道而来,坐船疲乏,又不识水性,粮草也有限,便是有二十万人马,也只会事倍功半,顶多充十万之效。只要我们守住海上防线,叫他近不得身,定逼得他不战而退。只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为防有内奸混入,给朝廷通风报信,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落雁岛,再派一队人马,专门看管鸟类飞禽,凡有信鸽飞过,一律射杀。”
    众人领命而去,这时,又有一人急急忙忙过来,却正是王文瑛的贴身丫鬟,只听丫鬟道:“二皇子,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小姐把江公子杀了!”
    荀裕微不可闻皱眉,急忙走过来,紧跟丫鬟而去。
    花厅里,王文瑛全身僵硬跌坐地上,喉咙里无声呜咽,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江蔚平,江蔚平轻抚着她的脸,虚弱地喘息道:“酒杯上面有白色粉末,我早知你在酒里下了毒。”语毕,露出一丝苦笑,“你可知,你一点也不会骗人?”
    王文瑛泪水一滴滴漏下来,手剧烈地发抖,摸索了好一阵,才恍然抓住腰间的手帕,不停擦拭着他鼻子里涌出的血,谁知血却越擦越多,最后染红了整条帕子,双手也满是血腥,王文瑛终于丢下帕子,紧紧抱住他的头,“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可是我真的——”
    江蔚平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努力睁了睁被血模糊得看不清的双眼,定定地望着她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我对不起你,是我愧对你们所有人!我害死了你大哥和你父亲,而现在、又背叛了皇上,我无颜面对你们所有的人!最最对不起的,是文瑛妹妹你和我们的孩子!老天知道,我多想多想和你们一起活着,也多想多想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子长什么样,可是我自个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了!你我之间隔着两条人命,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亲手毁了你,也毁了我自己!文瑛,我后悔了,我真的好后悔,要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那该多好!”
    王文瑛呆坐着,如同一座雕塑,“是啊,要是你不爱我,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该多好!若你我只是仇人,我们之间便不会进不得进、退无路退,便不会如今日这般艰难,这般令人心碎!”
    两行血泪从眼眶里流下,江蔚平断续道:“那天夜里,对你做了、那种事,对不起,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只盼把我这条命偿还你,能让你心里好过些。文瑛,你别伤心,更不要自责,我欠你的太多太多,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现在你要把它拿回去了,我不怪你,真的一点也不怪你。你要好好活着,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等他长大后,不要告诉他,他爹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请你一定告诉他,他很爱他的母亲,也很爱他,愿意为他们付出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王文瑛傻坐着,任由怀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冰冷,眼泪像流干了似的,只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良久,眼珠动了动,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次抱紧了怀里冰冷的人。
    荀裕走过去,把她扶起来,又派人唤来刘显仁,给她号过脉,确定无大碍,将她安顿好,才心情沉重地往回走。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看一眼紧跟在他身旁的沈钧,头一次,主动牵住了他的手。
    沈钧紧紧握住,叹道:“这世间远非相爱就能相守,拂尘,我们一定可以相守白头。”荀裕默不作声,却暗暗握得更紧了。
    沈钧道:“眼下发生了一连串事,荀瑾也打过来了,拂尘接下来有何打算?”
    荀裕想了想,敛容道:“当务之急是,死守落雁岛。算上岷王的人,我们现在不足五万人马,而荀瑾手上却有支二十万的精锐大军,若他们倾巢而出,必会选择速战速决。我们只有避其锋芒,坚守不出,才有胜算可能。”
    半晌无语。岛上湿气重,雾渐渐聚起。
    两人正走着,浓雾里突然穿出一人来,人影愈近,面容渐清,却原是胡有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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