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倒没有什么可怕的,想他这一身娘胎里带出的病,随时说不好都是会死的,可死了,他就再也见不着二哥,再也不能陪伴二哥左右了。若是没有他在了,二哥可怎么办呢?那个甄贤,瞧瞧那性子上来了甩手一走就是七年的德性,迟早要把二哥气出个好歹。
    嘉钰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略低下头,向卢陈二人行了个礼,待在上位坐稳了,才哑声开口:“小王这病是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二位不必如此费心,隔三差五就来探视一番。”
    他把二人上门推作探病。
    卢世全闻之端着茶杯低笑一声。“小王爷,客气了。您是万岁的龙子,我们做奴婢的怎么敢怠慢。万一不留神出了什么好歹,万岁震怒怪罪下来,小人们如何担待得起?何况——”说到此处,他缓缓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又似笑非笑看了嘉钰一眼,“今日来拜见小王爷,可还有件别的要紧事。”
    一番话说得看似恭敬,却句句唤一声“小王爷”,无非是要给他这个被掐住了脖子的皇子提个醒,此刻在这江南织造局的地头上,谁是“大”的不可说,但他这个安康郡王一定是“小”的。
    嘉钰心下一阵阵冷笑,面上又不能发作呛声回去,只得耐着性子扯起唇角,“有什么要紧事敢劳动卢公大驾亲自前来?”
    卢世全“呵呵”放下茶杯,“这阵子织造局查对今年的账目,竟然短了不少银子,追查到昨日,却发现着落在了一个绣娘身上。偏巧这绣娘前阵子被小王爷讨要去伺候了。可您瞧上的人,老奴怎么敢随便动呢。迫不得已,只好来问王爷一声,能不能容老奴把这个萧绣娘带回去查问一番?毕竟,织造局的银子,可都是万岁的——”
    话音未落,他又抬起那双老狐狸眼,意味深长地紧紧盯住嘉钰。
    嘉钰怒极反笑,几乎要把指甲掐进掌心里去。
    这老阉奴可是给他扣了好大的罪名!他要的人动了父皇的银子。原来父皇命人暗查织造局,最后是要查到他四皇子嘉钰身上来的。果然织造局、司礼监当真权势滔天目中无人。这何止是打他这个皇子郡王的脸?分明是连父皇的脸也一并打了!
    “小王自幼身子弱,时常听不清声音。卢公方才说的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来?”嘉钰沉着脸,唇角溢出的冷笑已然遮掩不住。
    卢世全只依旧“呵呵”得不说话。另一边陈思安却已按捺不住,抢上前来“哼”了一声,“四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还是把那姓萧的贱婢交出来吧。你虽是皇子,司礼监却是万岁身边的人,你何必想不开要和司礼监作对呢?”他言语粗暴直白,脸上已现了凶光,将手中一只金铃一摇,应声已有十余名褐衣带刀的武人冲进殿来,赫然全是东厂番子。
    几乎同时,玉青也从内殿迎上来,领着那二十余名靖王府卫涌身护在了嘉钰面前。
    “陈思安,你这阉奴敢对郡王殿下不敬?”玉青大喝一声,怒目瞪住那宦官。
    “骂得好!”卢世全竟也跟着大笑。他站起身,抚掌时的动作因为老迈已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唇角冷笑眼中精光却全然不似一个垂垂老奴,而是久经沙场的凶兽。
    “老奴的这个侄儿蠢钝无比,竟敢在殿下面前大呼小叫,实在该死,老奴这就罚他。”他眼中似有血光一闪,杀机陡现。
    嘉钰心尖一颤,突道不好,却连一个“慢”字都未能喊出口。
    只见刀光耀起,银白刀刃已正正从陈思安后心穿刺过来。刀尖上的血淌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微不可闻的“滴答”声。而刀柄却正握在陈思安身后那名东厂番子手里。
    陈思安张大了嘴,惊愕得低头看住那把已将自己掏心对穿的刀,连哀号也没有一声就闷头栽倒下去。
    大片殷红从他的身子下面涌出来,就像只被砸漏了的油彩缸子。
    血腥气扑面而来,嘉钰顿觉一阵眩晕作呕。
    好个卢世全,弃车保帅,杀鸡儆猴,手起刀落杀伐决断没有半点手软。不愧是陈督主的铁杆亲信,是宫里插在江南的剑!
    卢世全嫌恶地瞥了陈思安的尸体一眼,掏出手帕掩住口鼻,抬眼曼声冲嘉钰道,“殿下身子弱,受不得这等冲撞,快回内殿好生歇息着吧。多余的事有老奴代劳,就不必殿下费神了。”
    这便是劝他识趣退走了。
    但他怎可就此低头退让?他决不能辜负了二哥的重托。
    嘉钰暗自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不可精神溃散,一双乌幽幽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老阉奴。
    他几乎就要起身硬顶上去。
    就在他用力抓住座椅扶手的那一刻,他听见那个日思夜想翘首以盼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这是干的什么,殿内殿外这么多人?”靖王嘉斐一边问着就大步入得殿来。他只扫了一眼陈思安的尸体和那一地血污,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径直便到了卢世全跟前,“卢公来探望四弟怎么动起这么大阵仗?”
    卢世全的脸色却是全变了。
    靖王嘉斐竟然回来了,这么快就从关外北疆回到了江南腹地。
    且靖王殿下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就在嘉斐身后,随行一众人中除却七皇子嘉绶殿下之外,还有一位封疆大员,正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胡都堂在此,说明织造局在这古刹殿外布下的东厂番子已尽数被总督府的兵马看住了。
    局势反转,不过刹那之间。
    这位靖王殿下不但能如此神速从关外赶回来江南,还能先去总督府搬来救兵,更能在这刀尖上面不改色谈笑自若,果然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想来他日必有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卢世全心下已飞快做了盘算,面上立刻笑得灿烂起来。
    “陈思安这个小奴对郡王殿下不敬,咱家已将他□□了。”他向着嘉斐躬身一拜,再抬头已转向嘉斐身后的胡敬诚,“靖王爷北上护国归来,胡都堂得了信也不派人告知咱家一声,可是与咱家见外啦。”
    胡敬诚连连苦笑,“卢公快别挖苦胡某了。胡某也是今日才得知王爷回来,正巧胡某有事请卢公赐教,这才与王爷同行来此啊。”
    台阶既已摆好,卢世全也不做作,立刻与那胡敬诚互相奉迎拉扯着,躬身告退。
    总督府的官军们悄无声息地进殿来,一个盯着一个将那些东厂番子撵出去,又将陈思安的尸身抬走,不一会儿连地上血迹也洗刷得干干净净。
    嘉斐看着卢世全的人连半个影也不剩了,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回身去看嘉钰。
    但嘉钰却只直勾勾盯着他,牙关紧咬,面色涨红,一副屏息僵硬的模样。
    “四郎……?”嘉斐见他神色不对,慌忙唤了一声。
    听得这声唤,嘉钰瞳光猛得一震,这才灌进□□气,当即一阵咳嗽,却是浑身的冷汗都淌下来了,登时脱力地倒在椅子上,根本动弹不得。
    鲜红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犹如手背上蜿蜒生出了梅枝。
    “平常为四郎问诊的御医呢?”嘉斐抄手将嘉钰抱来起,急冲冲一边往内殿走一边问。
    “都……都被卢世全软禁在山下——”玉青见状显然有些慌了神,跟在后头磕磕巴巴应着。
    “快去请!”嘉斐侧目狠狠瞪了他一眼,语声中已是怒意不掩。
    玉青吃了这一声吼,猛醒过来,扭身箭一样飞出去。
    “阿钰,你再忍一忍,大夫很快就到。”嘉斐低头哄一声,下意识放软了嗓音。
    嘉钰缩在二哥怀里,死死咬着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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