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下过诏狱的不是奸臣便可作名臣,他甄贤何德何能,不但入了诏狱,还能得一位王爷天天一日三餐陪着吃牢饭……
    只这么想想,甄贤顿时又一阵揪心气短,连呼吸声都不由重了。
    他这是在生闷气,一旁靖王嘉斐哪有不知道的,却又怕一旦开了话头便会被他抓住说教,于是一边佯装翻书,一边故作轻松地开口。
    “当年你在宫中陪着我,如今我在这里陪着你,这是应当应份的。便是父皇也没什么话可说。反正任他老人家爱关多久就关多久便是。你不好好养着伤,急什么。”
    但就是这么说说,也还是把甄贤那一口吐不出的淤血彻底给怄得要炸了。
    “你还知道我急——”
    他刚一开口,嘉斐赶紧把手里那根本没在看的书扔了。
    “我知道,我知道,气大伤身啊。”
    他凑到他身边来,双手把他按在软塌上不许他起身,一边满脸赔笑地哄着,一边又放软了嗓音哀道:“你伤得这么重,我怎么放心你进来这鬼地方……你扔我一个在外头,我也没有心思好好办正事,还不如进来陪你,好歹能得些许安心。改日父皇要召见了,咱俩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到那时候再细细和父皇说来,请父皇做主也不迟——”
    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哪里还有个王爷的模样,分明就是撒泼耍赖的刁民!
    甄贤一边听着,脸上黑一阵红一阵,愈发气顺不过来了,才想说他两句,又被激得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难免扯到伤口。
    嘉斐见状一下子慌了,连忙一把将他整个抱进怀里紧紧搂住,不许他再乱动,一边抚着他后背给他顺气。
    “你别恼我了。我杀了司礼监的人,你就当我是来这儿躲两天还不行吗。”
    这语声里也见了讨饶的意思。
    甄贤只是起急,也不是当真生他的气,那还能硬得下心肠让他哀求自己,终于只能叹了口气,低声嗔怨:“你这样不保重自己,再多的人替你着想也是白想的。你又不是寻常人,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他原本就有伤在身,精神不大好,说了这么几句话便累了,靠在嘉斐怀里,说着说着又半闭上眼。
    嘉斐连声称是,又扯了几句什么“只要能这么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就算关一辈子也不打紧”、“你把自己气坏了我可怎么办”之类的胡话,就哄着甄贤先休息。气得甄贤脸红脖子粗,险些又要跟他翻脸。
    诏狱里头说不得悄悄话,门外头是一定有人听着的。
    嘉斐下意识扫眼往门口方向一瞥,瞧见映在白纱上的两个半圆头顶。
    房门外头,是宫里派来伺候药食的一个常侍和两个小侍人,一个手里捧着药盅,另一个捧着蜜水,还有一个正弯腰撅着屁股把耳朵贴在门上。
    毕竟进来的是皇子。宫里自然要派人来伺候。但这一趟差事,司礼监是有交代的。办得好了,陈公公必定有赏,办得不好怕是要倒霉。
    那常侍一心想要在陈世钦跟前讨个巧,指望从此飞黄腾达,拼了命得想从靖王殿下口中听见些可以上报的东西来,不料听了半天,腰都趴得酸了,也没听出个什么明白,只觉得一多半都是私房调笑的情话,反而听得自己闹个大红脸,只好站直了身子不敢继续听了。
    他们三个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待北镇抚司的上差领着今日问诊的御医过来,才一起进门。
    宫里来的这位御医姓李,原本也不想来接这烫手山芋,实在推不过才硬着头皮来的,打从进门起一直战战兢兢的。
    嘉斐坐在一边,盯着他给甄贤诊脉看伤罢了,忽而轻笑了一声,略略眯起眼,“我还想跟李御医要点药。”
    李御医肩头一颤,低着头慌忙问他:“殿下有何不适?”
    “不是我,也是给他用的。”嘉斐唇角噙着笑,眸光闪动,“他伤了这一阵子,恐怕多有不适应,你给我拿点药来,能够让他舒服一点。”
    话音未落,甄贤已猛地一阵咳嗽,大约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动作牵扯到伤处,痛得他只能一边按着伤口一边拿眼去瞪嘉斐,连脖子根都已彻底红透了。
    “你看你。李御医是大夫,有什么好羞的。”嘉斐迎上去,当众就搂住甄贤,一下一下给他轻拍后背。
    甄贤明显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可心里又实在觉得没眼看没脸听,干脆一咬牙,闭眼侧脸,且顺着他算了。
    那李御医瞧着这光景,着实想了一下才猜出来靖王殿下说的是什么,顿时满脸尴尬,不住抬手去抹额前的汗,喏喏应声:“咳……微臣这就去准备。只不过……这位公子这伤还没有大好,还是不宜……不宜太过操劳——”
    “我有分寸,你只管拿来吧。”嘉斐眉眼带笑,侧目扫了那三个候在一旁的小内侍一眼,便指着那个赭衣常侍道:“不用亲自送过来,交给这个——你姓什么啊?”
    那常侍见靖王殿下突然指明了唤他,忙上前应话:“回王爷的话,奴婢赵五。”
    “哦,姓赵啊。”嘉斐仍是漫不经心地笑,一双眼亮得非凡,“我还以为你姓陈呢。”
    他话说得十分和善,又一直满脸笑容。
    那常侍一时摸不清他究竟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得了赏识,真是王爷想要他帮忙当这拿药的差使,顿时心头一喜,跪在地上就道:“谢王爷赐姓,从今儿起奴婢就姓陈了!”
    这姓改得却快。
    嘉斐看着他,静了片刻,摸了摸下巴。
    “别呀,这个小王说了哪儿算。得看陈督主让不让吧。不然你先问问陈世钦呢?”
    他特意把陈世钦那个“督主”的诨名说得特别重。
    急转直下,赵常侍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顿时脸色惨白,腿软地瘫在地上,一边自扇耳光一边哭喊“奴婢该死,王爷恕罪”。
    嘉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任他如何嚎哭也毫不动容,只厌烦地一摆手把人往外撵。
    “问去罢。反正你不问,陈公公也得问你,你不还是得说吗?就算你不想说,那俩小的也得说啊。”
    从前下诏狱的朝官贵人,哪一个不是苦着脸小心翼翼,偏到了靖王殿下这里,这诏狱已俨然都快成靖王府了。
    倒霉摊上这苦差事的李御医哪亲眼见过这笑着杀人不见血的场面,目瞪口呆站在一旁,心里不由仔细琢磨着,方才王爷跟他要的那药……到底还用不用送了?
    第52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2)
    当天夜里,赵常侍便死了。
    陈世钦知道了这件“改姓陈”的蠢事,大怒把他扔出去打了一百个大板子,打到一半人就已经断气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陈世钦便亲自来了北镇抚司,身后领四个内侍,抬着一具已经打烂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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