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曾经一瞬,至少有那么一瞬让他感到震撼,让他看见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义。
    难道就当真全是错觉吗?
    纵然再如何百变玲珑,总有些什么是无可改变的。
    他不信,或者说,不愿意信,对于陆澜,他是彻彻底底看走了眼。
    然而眼前的陆澜始终是一脸理所当然的嘲弄。
    “我做一点矿石生意,顺便杀一杀倭寇,收容几个无家可归的兄弟,未知如何就算是发国难财啊?我不杀倭寇,官军也没见好好杀?我不救民,连他们的家人都不管他们死活了。”
    东南倭患日久,始终不能清剿,朝廷苦于倭寇,对这些匪盗之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好好纳贡,便不理不睬,苦的始终是无力反抗的百姓,许多人正是因此才索性落草求生,转头再去欺压更弱者。
    每逢战乱,法度无存,民不聊生,人间顷刻化作地狱。杀妻抛子,俯拾即是。纵然不被家人所杀,也会被倭寇虐杀,被匪盗虐杀,甚至被路人践踏,被自己践踏。
    生死面前,人性便荡然无存了,所有的不过是求活的兽性。这便是底层百姓的活法,毫无荣誉、高尚可言,甚至没有尊严,但至少可以多活一刻,只为多活一刻。
    人活到了这种地步,与鬼也没有差别。
    但普通庶民可以如此,陆澜却不该。
    既读过圣贤之书,既有光风霁月之心,怎么能自甘堕落,轻易俯伏于泥泞!
    “你看看那些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的人,你当真就忍心吗?”
    甄贤觉得嗓子干疼。
    可陆澜却看着他嗤笑。
    “修文贤弟你可是忘了?我也家破人亡了。”
    他语声里浸着凉意,眼神更是冰冷。
    “陆某是个生意人。我家三代为宫中鞍前马后,临到头来被弃如敝履,散尽家财才保得住区区一条贱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财不能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修文贤弟这般高风亮节,甘愿为那杀父灭门的仇人鞠躬尽瘁啊。”
    甄贤浑身一颤,如瞬间沉入寒潭,几乎窒息。
    心底有无法凝结的淤血,就这样被狠狠一刀刺下,剜了出来。
    可他不能责怪陆澜残忍。
    因为他也并不曾对陆澜仁慈。
    “司礼监和织造局对不起你,浙直百姓没有。”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吐出这句话来。
    “是吗?你就是这样骗自己的。”
    陆澜愈发凉凉嗤笑。
    “对不起你的只是佞臣,不是君,不是社稷,更不是民。可天下无罪,你又何辜呢?”
    甄贤险些就要站不住了。
    心深里有嘶叫呐喊的声音。
    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错,他一直知道他只是在做该做的事,不该轻易为这三言两语的嘲弄而动摇。
    但陆澜所言,比他此生所遭遇的嘲弄都更加刻薄、刻骨。
    尤其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明白陆澜在说什么。
    人是不可靠的。人无完人,更无常圣。归罪于佞臣,只是最轻而易举的自欺。
    因为佞臣杀不尽。
    就算杀了这一个,又如何呢?就好像倒了陆氏立刻会有其他商贾补上那个缺。不过是新的轮回罢了。
    这些道理,甄贤当然懂。他只是无法像陆澜这样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一旦他说出来,就难免要伤到殿下。他更不想在殿下面前继续这样的话题。
    甄贤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竭力平复吐息,不想被嘉斐看出情绪的起伏。
    他听见顾三娘好奇地追问。
    “大哥原来认识他们?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陆澜立刻哂笑。
    “修文贤弟是曾与我泛舟太湖对饮寒山的好朋友。至于这位‘王爷’的来头,那可就更大了——”
    这人偏要摆出一副处处针对靖王殿下的模样。
    “陆澜!”甄贤终于忍无可忍怒喊一声。
    在靖王殿下身边众人眼中,甄贤一向是个谦和的人,极少高声与人争吵,更勿论发怒。从前在草原时甄贤骂巴图猛克的模样,卫军们更没有见过,充其量也就偶尔见他被王爷惹恼了拌嘴置气一阵,如今见他竟然和陆澜发起怒来,都颇为诧异。
    陆澜虽是嘲弄甄贤,并不太说起靖王殿下,但凡提及,针对之意之盛,显然是故意想要甄贤生气的。卫军们虽然不爽,却吃不准王爷的心意,都不敢妄动,便各自按住了腰间佩刀,俨然随时都能杀上去。
    如此一来,情势毕竟有些微妙的一触即发了。
    甄贤立刻察觉自己情绪有异。
    或许是因为牵涉到殿下让他失了冷静;或许是因为陆澜这个人多少曾让他生出几分相惜之情,是以而今才格外愤恨;又或许,只是因为被戳中了痛处。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轻易失控。
    甄贤骤然白了脸,毫无意识地后退一步。
    只这一步,便被身后那人撑住了。
    “小贤,没事。”
    嘉斐不动声色将手抵在他后心扶住他,眼中丝毫不见波澜,反而愈发笑意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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