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龙虎寨若是反了,首当其冲要受牵连的还是主动上门结交的靖王殿下。
    募兵抗倭与募兵造反,其中的区别,也只在一念之间。
    又何况还有陆澜这个本该已经被锦衣卫抄家问斩的微妙存在,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患无穷。
    这原本就是一步险棋,又因为皇帝陛下的不愿承担而彻底成了破绽。
    单以利弊论,如今对靖王殿下最有利的对策,确实如曹阁老所言,是赶在东厂的人插手以前,先把这些“破绽”全处理掉。尤其是顾三娘。
    战场厮杀,刀剑无眼,借刀杀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殿下甚至可以从头至尾把他也瞒在鼓里,什么也不让他知道。
    但殿下却并没有这样做。
    殿下是有心保下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的。
    让这些人在海疆岛礁上建立卫所,从此为国效力,死守于斯,这是靖王殿下向父皇表达的诚意,更是博弈。
    只要皇帝陛下愿意退让一步,刀下留人,这些人就会一辈子留在远离内陆的岛礁上,死守国门,不再回来,相应的,所有与他们相关的一切,也都会随之埋葬。
    即便皇帝陛下不肯退让,也必须顾虑这些人已是镇守疆界的边将,不会再轻易动他们。至于其他什么人,想要上卫所的地盘挑场子,就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这确实是一个救命的法子。
    但并不是殿下的上策。
    相反,殿下这么做,无异于在这种关键时刻再一次忤逆了圣意,所要承担的风险,实在太大。
    尤其即便如此,这些被殿下如此艰难维护的人,也未必会领情。
    陆澜姑且不提,无论顾三娘,或是张二,乃至龙虎寨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心中的天理昭彰,都绝不是这一辈子从此困守岛礁。
    绿林好汉们想要的,永远是杀狗官,平冤案,扬眉吐气,笑傲江湖。
    靖王殿下为他们计的这一条活路,与他们的期望相去实在太远,恐怕是难免要遭埋怨的。即便起初时不说,天长日久以后,一定也会自认受了殿下的亏待,是被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了。
    殿下所行的是权衡之下的国策,但这些人却不是国士,而是盗匪,比起大义为先,只怕更宁愿自立山头逍遥法外。
    到那时候,殿下只怕要落得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
    他是殿下的谋臣,凡事当以殿下为优先,这种时候,他其实应该劝阻殿下,不让殿下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他明明十分通透这道理。
    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清楚明白地嘶鸣呐喊着。
    殿下并没有冷酷地决断杀伐,而是愿意为这些不该枉死之人奋力一争,这选择让他又欢喜又担忧,矛盾得痛不欲生。
    这一刻,甄贤觉得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心深处那柔软的死穴。
    他实在不愿意殿下在这权力角逐中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却又深怕自己的执念终有一天也会成为殿下的破绽,使得殿下身陷险境步履艰难。
    甄贤恼恨地叹息一声,蹙眉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低声道:“殿下的苦心,我明白,可……其他人就未必。我只怕殿下始终很难如愿。”
    嘉斐闻之眸色一深。
    果然小贤始终还是他的小贤。
    小贤是懂他的。
    既然如此,他就可以无所畏惧。
    “若他们不愿意在卫所驻守,那就只能趁大军一举攻岛扫除倭寇之时出海远走。否则再难有别的活路。”
    他情不自禁抓住甄贤双手,合十握在自己掌心,语声里尽是情深。
    “父皇一向忌人言,许多时候,为了‘人言’二字,不惜大动干戈,做些不必要的事。但我不是父皇。只要你懂我,旁人如何说如何想都好,我不在乎。”
    甄贤眼眶一热,险些涌出泪来。
    “这件事我来和光风兄说,殿下就不要出面了。”他慌忙抹了一把发烫的眼角,如是说。
    嘉斐闻之轻笑摇头,“你知道我不会把你推在前面去替我解决难题的。我又不是为了诓你替我卖命,才和你说这些话。我只是怕你也误会我,又要生气跑掉了,那我可怎么办才好?”
    最后这一句一半是忧心,一半却是玩笑。
    只怪当时年少,幼稚无状,做了蠢事,就此被王爷捏住了,每每提起来卖乖取笑,看架势是还打算要笑上一辈子的。
    甄贤脸上顿时一红,又是羞耻,又是委屈,便伸手恼道:“我已说过我不会再离开殿下了。殿下若是不信,索性拿绳子把我捆了拴在身上吧,省得不安心。”
    他竟然当真伸手让靖王殿下把他绑起来算了。
    嘉斐当场一怔。
    因着自幼家教甚严,于那些私底下的事上,甄贤一向稚嫩单纯得很,也从不往歪处想,故而全然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但这字字句句落在靖王殿下耳中心上,再配上那张浸染红潮的脸,纵然明白他并没有那种意思,也还是觉着与调情爱语无异,忍不住就遐想万里,觉得几时若是真能绑一下那必定是极好极好,别有滋味,风景无限……
    嘉斐心里已乐开了花,面上还勉强绷着劲,怕小贤反应过来就要骂他心术不正,赶紧掩饰地摸了一下鼻尖,就哄着甄贤道:“你只去信把陆澜从临安唤来,我与你一起见他。”
    第96章 三十、杀人(5)
    贤妃刘氏的头风症是陈年顽疾,但这一回发作得格外凶猛,施针用药月余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终于成了中风麻痹之症,半边身子都没法动弹,又在床上躺了三天,到底还是咽了气。
    隔天两个专为刘妃煎药的内侍便吓得一个悬梁一个投井。替刘妃问诊的太医也因医治不利获罪遭了贬谪,离开皇家太医院告老还乡去了。从太医院往下,御药房、生药库、典药局连同安乐堂上其余有所关联的医官和宫人各个自危,深恐要受牵连。
    自元皇后薨没以来,后宫再没有死过妃位以上的命妇。而今刘贤妃病逝得如此突然,一夜之间,给整个内廷蒙上了浓重的阴影,连外朝也为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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