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思远见了王驾,立刻起身相迎。
    陈世钦就没有这么主动,依然安坐在椅子上,待一口茶慢慢饮完了,才搁下茶杯,笑着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张公公先吧,不然这赏可没法领了。”
    这态度可谓傲慢露骨,玉青等卫军顿时愤愤起来,被嘉斐看了一眼,只好强压下来,咬牙瞪着那老太监。正是新仇旧恨,分外眼红。
    张思远见状苦笑,也并不拘谨,就向甄贤宣了皇帝的口谕,又亲自把赏赐的那一身常服递给甄贤,道:“圣上听说甄大人勤俭克己,三年来就做了两身新衣,衣料子还是靖王殿下给的,心疼得很,就特意又赏了大人一身。都是天恩眷顾,大人要好生珍惜。”
    甄贤接过这身衣裳,下意识暗暗掂量,一时也觉察不出什么不同。
    但他觉得陈世钦在看着他。
    与其说看着他,不如说是看着他手上的衣裳。
    他立时抬头回看过去,正对上陈世钦目光。
    视线相接一瞬,他清晰地看见了那人眼底闪过的锋利与寒冷。
    陈世钦终于站起身,笑着双手将圣旨绢册递到嘉斐面前,状似谦恭地一颔首。
    “殿下不如还是自己看吧。这是圣上的御笔。”
    如此故作姿态,却是掩不住欣喜得意。父皇这一道旨,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嘉斐不禁失笑,就当众将那卷圣旨展开来看,渐渐神色凝重,眉心刻痕也愈发深了。
    如此明显不悦的表情,想来必是圣旨的内容出了什么问题。
    众卫军瞧着焦急,又不能问,都拼命拿眼睛盯着靖王殿下手中的圣旨。
    便是甄贤也难免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但嘉斐却许久都没说话。
    他盯着手中的圣旨来回看了好几遍,仿佛想从其中看出什么别的深意来,末了到底还是一声叹息,掩卷抬头,看住陈世钦问:“父皇让我去秦地,内阁议过么?”
    此问一出,当场震惊。
    圣上竟然要靖王殿下入秦。
    非但不是召回北京,反而要将殿下迁去更偏远困苦之地,圣上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甄贤由不得下意识抓紧了手中捧着的那身衣裳。
    陈世钦倒是一副对此反应颇为满意的模样,搭着双手,微笑开口:“殿下有此一问,看来是没有接到曹阁老的书信了。但以殿下天纵英才,既有三年复兴浙直之能,相信王驾入秦必是秦地百姓之福。”
    他说到此处刻意一顿,眼中仿佛有嘲弄转瞬即逝。
    “殿下准备几日就奉旨启程吧。届时,老奴也好还京复旨。”
    嘉斐静默良久,没有再说别的,只多问了几句圣体是否安康,便恭敬送了陈世钦出门。
    陈世钦既走,自然不肯把张思远留下,敦促着要他一起走。
    张思远也不能强行留下,免得落个“私谒”的罪名,便向嘉斐和甄贤行礼告辞。临走之时,他又对甄贤说:“这身常服虽不是用今年的新织所制,但颜色、绣纹俱是圣上亲自过问的,尤其那腰带上的万字可是圣上亲笔描的样。圣上的心意,可全在这身衣裳里头了。”
    甄贤闻之心尖一震,却也不说什么,只抿唇点了点头。
    第108章 三十二、入秦之诏(6)
    陈张二人才走不远,这边厢没了外人,已再也按捺不住得闹翻了天。
    皇帝降旨要将靖王殿下“发配”到秦地去,消息跑得飞快,不仅是嘉斐从京中带来的卫军们,连在这南直隶的府中伺候的仆婢们也全知道了,都焦急又惊慌地聚过来,望见嘉斐便俯身跪了一地,口中喊着“王爷”,虽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来,眼泪也已沾湿衣襟。
    这些人虽不是从京中王府带来的,却也已在南直隶跟了嘉斐三年,家中多在本地,都受了王驾许多恩惠,自然都不愿他走,更是为将来命运惊恐,生怕一旦靖王殿下离开,东南之地又会重新为阉党所把控,再次落入民不聊生的惨境。
    尤其,在这些寻常百姓看来,圣上这一道旨意来得根本毫无道理。
    靖王殿下在东南三年,平定边患,肃整官吏,可谓救民于水火。三年来,两省民生安泰,虽然减免了许多税赋,却仍然能靠织造局的丝绸通商为国库生财。这分明是大大的功绩,为何不赏反罚,要把靖王殿下撵去更偏远困苦的秦地?
    别说府上这些仆侍,卫军们更是不能接受,纷纷地怒从心头起,认定又是陈世钦从中做了什么恶,才使得圣上突降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圣谕。
    玉青头一个气得“哇哇”地蹦起来就要往外冲,一边骂着:“那老阉狗嚣张什么,我这就去提了他头来又能如何?!”一边真地就把腰间佩刀都端起来。才到门口,却生生被一声怒斥拽回来。
    “都乱什么?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嘉斐皱着眉,谁也不看,就抬手指着门外。
    “父皇让我入秦,自然有父皇的道理。谁不服圣意的,自己从我的府上出去,不用再回来。我这儿庙小,装不下恁大的佛。”
    玉青原本一只脚都已跨出了门槛外,听见这话,气得要吐血也只能不甘不愿地把脚又缩了回来,蹲在地上挠心抓肺地。
    见这小子到底老实了,嘉斐才静静瞥了他一眼,也不与他多说,就转而看住那些跪了一地的侍人们,长声叹息。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平寇也好,安民也好,事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好不该都记在我头上。我在南直隶,原本就是个过客,就算走了,还有胡都堂和两省三司的大人们在,这三年来如何,将来还是如何,不必过于忧心。”
    他让他们全都起来,又安抚允诺:
    “你们若是想回家去,我自会好好安置;若是想留在府里,父皇并未下旨要撤府,你们能留一日就留一日,哪天留不住了,我也会请胡都堂给你们安排好的去处——”
    “小人愿意随王爷入秦!”话音未落,已有一人抢先喊起来。
    “小人也愿意追随王爷!王爷去哪里,小人跟着就是了!”
    既有人牵了头,其余人便也跟着嚷起来,誓死效忠的呼声此起彼伏。
    嘉斐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生至此,他听过太多表忠心的话,早已听得麻木了,却无一刻如此刻,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就要破膛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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