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对躬身站在一旁的万指挥使说了一句:“把地好好洗干净了。”
    躲在车下的苏哥八剌大睁着充血的双眼,还死死咬着犬笛的唇齿已是一片腥烈。
    万恕有点头哈腰地应承完了,目送陈世钦的车驾在东厂众人簇拥下消失不见,回身重重叹一口气,就催促:“殿下快回府去罢……”
    嘉钰犹愣着,呆磕磕看着地上血泊中已然身首异处的黄龙,似还不能相信,不久前才活蹦乱跳大嚼他扔去的肉脯的黄龙而今已死在了眼前。
    他猛地打了个冷战,整个人就软倒下去。
    “四殿下!”萧蘅芜慌忙扑身抱住他,唯恐他就要摔在地上。
    嘉钰却哆嗦着用力捂住嘴,鲜血全从指缝里淌下来。
    第113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4)
    万恕有留了六个卫军,再三严令务必将四殿下全须全尾送回郡王府。
    他没有见过苏哥八剌,只当她真是个驾车的小仆童,骂骂咧咧地把人从车下拽出来,让她好生驾车不许颠簸着殿下。
    苏哥八剌不想被他发现身份,也不反抗,就闷头装作害怕的模样拼命点头。
    待回到郡王府,得信赶来的御医已在堂上候着了,看见嘉钰满身满脸都是血的被人从车上架下来,一时也分不清都是哪儿来的血,吓得不轻,忙张罗着让轻些将人抬进去。
    整个郡王府的侍人都十分惶恐。
    安康郡王的王府自开府至今三年,还没有出过这样的大事。
    四殿下深受上恩,虽只是郡王爵,王府规制却处处比照亲王。府中各司属官与仆婢中,女史是万贵妃亲自挑选的心腹,左长史是皇帝赐下的,右长史原是靖王府的人,由靖王爷举荐,上谕特准,连同少数几个早年在靖王府就贴身照顾嘉钰的侍女一起调来随侍四殿下,而承奉司当然少不得司礼监安排的人。皇帝御下一路,万贵妃一路,靖王一路,再加上司礼监的内官们一路,四方势力的人各怀心事,彼此之间互相监视多于倚信,使得不大不小的一座王府竟如荆棘之丛错综复杂。
    到了这种时候,忠心的一边为主君担忧焦急,一边就要揣摩是不是对头使坏,异心的更是一边极力撇清唯恐暴露,一边生怕因此遭祸要将责任甩出去。于是眼看要打起来,互相猜疑,各自发难,势同水火,稍有不慎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唯独剩下萧蘅芜一个。
    安康郡王府上没有郡王妃,没有能够在这种时候主持大局的女主人。左右长史虽是王府总管一样的存在,毕竟只是五品的属官,对内管事尚可,一旦需要决断,始终撑不住场面。
    而萧蘅芜名义上虽是四殿下的姬妾,却与崔莹的情况相差太多——无诰命,无子嗣,更谈不上深受殿下的宠爱或尊敬,既非主人,亦不是仆人。郡王府中众人当然都不将她当作夫人对待,只呼她一声“萧娘子”。尤其从靖王府跟着嘉钰过来的几个侍婢和右长史,因为之前萧蘅芜混入宫中挟持甄贤的事,对萧蘅芜其实成见颇深,好在心肠都不坏,所以不欺负她罢了,但也不太愿意搭理她,只要能躲便躲她远远的。而今见嘉钰才单独带着她出去一回就浑身是血的回来,更是疑心她又做了什么,根本连门也不让她进,就以人多手杂要妨碍御医们诊治为由把她撵到院子里去。
    萧蘅芜自己也还是一身一脸的血,孤零零站在院子里,茫然看着来往忙碌的人们一边惊疑一边碰撞推搡,抱团一处又排拒异己,只觉得大乱将至了。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原本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绣娘,三年前在织造局一头撞上四殿下时,她根本没想过这么多,更从没想过,如今她会站在王府里。
    但她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的变了。
    她从来都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任人摆布,倘若想要反抗,便只能拿命去拼。就好像上一次,她拼命了,却害死了自己唯一剩下的亲人。
    四殿下曾经骂过她,既然连死也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原也曾以为,只要她敢拿命去拼,就真的可以无所畏惧,临到头来才发觉,她害怕的其实太多太多。
    这世上真有撞不破的墙。
    她从山野之间来到天子脚下,夹在这些皇亲国戚达官贵胄之中,就像一粒再卑贱低微不过的尘埃,无论她再如何挣扎,也依然被贱视。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捏死她,视而不见仿佛已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但她却已要被这密不透风的死寂溺毙了。
    她看见苏哥八剌躲在远处的假山石后观望事态,看起来真就像个为主君焦心却又不敢靠近的下仆。
    她几乎无法思考,想也没想就大步奔过去拖住这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苏哥八剌为难地掰开她的手。
    “我还有别的要紧事,不能留在这里。接下来,我得靠自己了。你也只能靠自己了。”
    她只能哀哀地望着苏哥八剌,像只陷入泥沼的孤雁。
    那眼神太过凄凉,令人不忍。
    苏哥八剌犹豫一瞬,轻叹一口气。
    “我们草原上的狼群如果失去了头狼,立刻就会有新的头狼站出来,带领族群迁徙狩猎、抵御外敌,否则就算不被其他狼群吞并,也会被夺走领地,惨死于饥寒。失去头狼的狼群就像一盘散沙,是没有办法在草原上生存的。但若一匹狼想要成为新的头狼,它必须要先征服它的族群,证明自己,让狼群相信它有保护部族的能力和率领群狼资格。你们汉人也许有更好听的说法,但我觉得道理是一样的,你一定能懂。”
    她说着安抚地反过来轻握了一下萧蘅芜的手。
    干燥而温暖的掌心似有柔韧之力。
    萧蘅芜呆呆攥着拳,瞳光一涨。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害怕过吗?”
    她追着苏哥八剌就要跑开的背影,几乎忍不住要喊起来。
    “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努力也不会有回应,怎么拼命也看不见尽头,这种感觉不会让你觉得恐惧吗?”
    苏哥八剌站下来,扭头看着她,却忽然笑了。
    “我有啊。但我不会允许自己输给‘恐惧’。”
    她回身伸手,轻柔地捧住萧蘅芜的脸,用指腹仔仔细细抹去她脸上半干的血渍。
    “我还有想要保护的人,怎么能自己先倒下?你也一样。若不竭尽全力地战斗,从前流过的血和泪就全都白费了!你甘心吗?”
    坚定话语一字字落在心里,就像她的眼神也望进她心里。
    不错,她绝不会甘心的。
    这么些年来,山崖也跳过了,追杀也逃过了,闯过禁,拿过刀,甚至还差一点就杀了人……支撑她遍体鳞伤也要咬牙站起来往上爬的,唯“不甘心”三个字。
    不甘心任人宰割;
    不甘心为人轻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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