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切好像远在天边,事不关己,却又伸手可及,令人触目惊心!

    当元灵第七次从跪拜中站起身来,天地四方在微微颤抖。他却浑然不觉,前行的脚步匆匆如故。

    乌云翻涌,电闪雷鸣。浑如天被捅个窟窿,瞬间狂风骤雨般肆虐不休。再又地动山摇,狂啸的洪水横扫八方。乡野、村舍、城镇、良田一一被毁,便是曾经风景如画的灵山大川也尽遭吞噬。还有数不胜数的生灵在惊涛骇浪中挣扎、苦嚎,却又相继在劫难中湮灭殆尽……

    无咎停下脚步,满目愕然。

    那是幻象,还是曾经真实的过往?或者预示,预示着来日劫难的征兆?

    许是多心了,身为凡人又何必忧天呢!倘若幻象成真,又将怎样?天地崩毁,万物尽灭,没谁可以侥幸,没谁可以逃脱!

    而那令人胆战心惊、且又绝望的景象,是天灾,还是**……

    元灵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跪拜之后继续往前。

    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显得有些焦急,便是曾经轻快的脚步,也慢慢沉重踉跄。

    此时,黑暗降临。俨然天地断绝,混沌降临。无边的阴寒,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

    无咎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坠入死寂的深渊而无从自拔,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虽已回过神来,却犹然绝望难禁。他长长暗吁了下,急忙奔着元灵追去。而没过多久,竟不见了对方的背影,唯余黑暗茫茫,虚无莫测!

    他又是一阵恐慌,很想就此止步,却因前车之鉴,急忙低头紧紧盯着脚下。

    落脚沉稳处,迷失的途径再又重现延伸。

    没路的时候,无须四处寻觅,只须低下头,仅此而已……

    突然之间,一束淡淡的光芒从天而降,白色朦胧中透着虚无的飘渺,浑如天地开启了一道门隙。而一度不见的石阵,再次出现。那一块块厚重的黑石,竟环绕出一大片空地。正中则是摆放着一块方形的黑石,四、五丈长宽,三尺余厚。一块残缺的圆石,叠加其上,恰好为光芒所笼罩,诡异的情景中透着静穆的森然,使人望而却步,又禁不住心生神往!

    元灵早到了一步,独自软软瘫坐在石台下。

    无咎打量着四周的情形,慢慢往前走去。

    这便是古祭台中的通天祭台?穿过台上的那束光芒,是否便能抵达下一地界的龙氐川……

    “我修行一生,偏执于内,却忽略了境界之外。须知,道生于无,而丧于形;慧明于心,而执于迷、没于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呵呵……”

    一路走来,匆匆忙忙的元灵甚少出声。而此时的他,突然放声大笑,且笑得颇为舒畅,却又透着几分异样的沧桑。

    无咎走到近前,侧身端详。

    那老者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竟显得极为的虚弱,冲着手中的玉简欣慰自语:“穷极一生,稍有心得,就此远去,无怨无悔也!”

    无咎听不明白,无心计较,转而踱步,便想动身赶路。接下来尚有三重地界亟待穿越,倒不宜多做耽搁。

    而元灵接着又道:“多亏了师弟的点醒,这才达成所愿。且收下我的一番心意……”

    无咎回过头来,诧异不解。

    只见元灵兀自坐在地上,竟递过来一枚玉简,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如释重负般的笑容,缓缓分说道:“此乃仙道手札,为我一生修炼所得……”他话语真诚,眼光期待,却像是在嘱托后事,整个人竟然透着一种莫名的萧瑟,或释然。

    无咎愕然不已,咧了咧嘴,急忙后退两步,连连摇头道:“师兄太客气了,我才不要呢!”

    若是神通法门,他或许有些好奇,而所谓的感悟心得,他素来毫无兴趣。而这老头也是莫名其妙,竟然干起了传授道法的勾当!

    元灵似乎有些失落,却依然伸着手央求道:“此乃我两百年心血所在,就此而殁,未免可惜,何妨借着师弟之手传承下去,以便让后人少些曲折,多些坦途……”

    你自己不能找人传承下去,又何故赖上我呢!

    无咎不为所动,抬起一只脚踏上石台就要离去,却听身后“啪嗒”一声,他不由得回过头去,旋即瞠目不已。

    元灵的手臂缓缓回落,而所持的玉简却掉在地上。与此同时,他周身上下忽而散发出一阵幽冷的气机,接着胡须摆动,衣袍微微膨胀,随即又迅即干瘪下去。尤其他的脸色,泛着青灰,原本闪烁的双眸,也渐渐黯淡无光。其颓废败落的模样,分明就是生机涣散、油尽灯枯之兆!

    无咎心头一跳,急忙返身蹲下,愕然道:“无病无灾……这是何故……”他见那老者的眼神落在地上,只得伸手捡起玉简,对方微微颔首,无力说道:“我原本尚能多活两年,却在苍龙谷中损耗太多,再又动用心神参悟,难免伤及寿元根本……如今大限已至,只能就此了结,呵呵……老弟说得好,度己度人……”

    记得灵霞山的云圣子便是耗尽了寿元而坠入轮回,没想到如今又遇到一位。也难怪在龙心泽的时候,这老者便举止怪异!

    无咎忙道:“且吞服丹药静养几日,或有转机呢……”

    元灵微微摇头:“天不假年,又何来转机?纵有丹药之力,也不过苟延残喘片刻罢了……”他缓了口气,喘息道:“时辰已然不多,还望道友送我一程!”

    如何相送?

    无咎才要应声询问,又不禁一怔。

    元灵的双眸愈发浑浊黯淡,却好像看透了一切,他又缓了一缓,善解人意道:“我虽看不出道友的修为,而道友所修功法绝非古剑山一脉……相遇有缘,且将我焚化成灰……”

    如此相送?

    这老者果然在嘱托后事,却是叫人将他烧成灰。而他倒是慧眼明辨,早已看出我的底细。

    无咎猛然站起,惊奇道:“莫说你依然健在,纵有意外,也该留下遗骸,以表明你来过一遭……”

    记得云圣子临终的时候都想着入土为冢,而眼前的这位老者却是迥然有异。

    元灵的脸色忽而闪过一丝红润,淡然说道:“你我来自虚无,归于虚无,这有无之间,便是仙道人生;寂落刹那,便是天地轮回。既然风过无痕,又何必在意身后的花开花落……”

    无咎听着糊涂,一时不知所措。

    而元灵说到此处,忽而抬头看向石台之上的那束光芒,双眸中星光尚未闪烁,便寂然而逝,随即往前伏地倒下,跪拜如旧,虔诚依然……

    ……

    第八十九章 花开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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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冰天雪地。

    远处万山苍茫,近处雪花飘飘。

    一片冰雪覆盖的山谷之中,静静站着一道人影。其两脚埋在齐膝深的雪中,土黄的长衫略显单薄。寒风吹来,衣袂随着寒风微微飘动。而他颀长的身板挺立笔直,犹如荒芜中的一截树干,虽迎风傲雪,却又倍显寂寥孤单。

    他面对着无边的空旷与沉寂,怔怔然良久,还是禁不住回头看向来路,看向那更为虚无的尽头。他所戴的面罩,在雪花中金光闪动。他的两眼之中,少了以往的慵懒随意,多了淡淡的苦涩,与淡淡的落寞!

    元灵耗尽寿元,死了。

    一位陌路邂逅的老者,一位寻常的仙门弟子。他穷其一生,参悟仙道,或也境界超凡入圣,奈何荒废了修为,最终带着欣慰、带着遗憾、带着最后的虔诚,跪倒在通天祭台之前,伏尸于岁月的凋零之中。

    他临终之前,要自己送他一程。无非一张符箓罢了,送他前往归宿的终点……

    无咎回过头来,转而看向前方。

    自己并非真正的修士,与元灵也是非亲非故,而面对他的生死困惑,还是难免感同身受。尤其那位老者生于执着,归于执着。即便临终顿悟,依然无怨无悔。回想自己的这几年,固然逃避、苟全,而途中的迷茫与惶恐,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正如所云:有无之间,便是仙道人生;寂落刹那,便是天地轮回。既然风过无痕,又何必在意身后的花开花落。

    仙道或许只有一条,走法却有千种万种。殊途同归,精彩不同吧……

    无咎举起手来,冲着所持的玉简默默端详。

    玉简为元灵所留,拓印着不下数万字符,大致分为四部,分别为心篇、知篇、学篇,与游记。其中天文地理,宇宙万物,红尘凡俗,鬼怪陆离,仙道感悟,等等,林林总总均有涉及。两百年的心血,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自己却非好学之人,如此鸿篇巨著,还是留待他日的有缘人吧!

    无咎收起玉简,又默然片刻,这才收回心绪,转而抬眼四望。

    这便是龙氐川?

    冰封万里啊!

    所幸有了灵力护体,不然要被冻死的。

    无咎的眼光随着一片雪花飘飘荡荡,转而落在身上。

    雪花尚未跌落,便在身外寸余远处悄然滑去。而体内犹自气机涌动,浑然寒暑不侵。

    他摔打了下袍袖,长舒了口气,再稍加辨别方向,两脚缓缓浮起,随即往前踏去。转眼之间,茫茫雪原之上多了一道人影。疾行如风,身后无痕……

    龙氐川,方圆不下数万里。由此先后穿过雪原、万鳞川,最经龙珠泉,即可抵达下一地界,龙亢岭。而苍龙谷的舆图描述简单,行走其间并不容易。

    三日之后,风雪更甚。

    大片的雪花随着肆虐的寒风狂舞不止,远近四方茫茫无际。浑如天塌了,只有迷失的绝望在尽情释放!

    无咎犹在疾行不止,孤单的身影在风雪中时而显现、时而朦胧。当他跃上一片山坡,趁势停下而极目远眺。

    四周的情景,依然如故。随着寒风掠过,卷起的白色雪雾层层叠叠、滚滚不尽,如同一道道银色的蛟龙蛰伏而起,再又碾过雪原而肆虐不休。一时之间,使人无所适从而又不知所向。

    无咎摸出一粒辟谷丹扔进嘴里,再又拿出一块灵石攥在手心,稍稍歇息之后,再次一头冲向风雪的深处。

    此时此刻,舆图也没了用处。若想闯出这片雪原,只能照直了走下去……

    又是七日过去。

    一道人影从雪堆中飞跃而起,瞬间震落了满身的雪花,随即脚不沾地,在平坦的雪原全力奔驰。

    当风雪渐渐消隐,前方有冰山起伏。

    那高低不一的山川,尽被冰雪覆盖。远远看去,峰峦层叠,形同片片银色的龙鳞,在天地之间起伏延绵。又如群龙横卧,而气象万千。

    无咎去势不减,直至跃上一道山岗,从半空中飘然而落,就势“啪”的一甩大袖,便想来个昂首挺胸傲然远眺的架势,却不料脚下打滑而猛地闪个趔趄。他堪堪站稳,狼狈之余,这才看清脚下的情形。

    山岗亦非寻常的山岗,而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寒冰,坚硬而光滑,根本就难以立足。而由此前去,更是冰川重叠,远近浑然一色,犹如天地冻结,彻骨的冰冷弥漫四方。

    浅而易见,此处便是龙鳞川。

    无咎运转灵力,才有的寒意顿时消散殆尽。他又抬脚轻迈,慢慢滑下山岗,稍加张望,随即掠地疾行。

    如此又是半个月过去,冰川地势渐高。没过几日,冰山也跟着多了起来。当四周冰峰林立,渐渐已去路难寻。

    无咎行到此处,只得停下。

    他在冰山脚下徘徊了片刻,依然无路可去,只得拿出那把无柄的钝剑,奋力跃向就近的一块冰壁,接着手臂疾挥,剑刃荡起一串冰屑,随即借势纵身直上。几次三番之后,人已到了数百丈的冰山之巅。他落下身形,才发觉冰山过后,还是冰山,层层叠叠,竟看不到尽头……

    当再无冰山挡路,已是踏入龙氐川的两个月之后。

    一片诺大的山谷出现在前方,虽残雪未消,两侧却有古木成群,还有氤氲的雾气在山谷中悠悠飘荡。沉寂已久的荒凉之中,顿添几分难得的生动景象。

    在临近山谷的冰峰之上,静静坐着一道人影。

    他带着金罩的脸上,原本灵动的眼光中透着疲惫与寂寞的神色。哪怕是前方出路在即,他也好像提不起精神,只管以手支腮,独自冲着空旷的天地而默默发呆。

    无咎赶到此处,并未继续前行。

    一路之上,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不见半个人影。那种独自跋涉的煎熬,并非只是疲惫,还有孤独的恐慌,像是被天地抛弃,常常令其不知所措!

    好在想着逃出古剑山,想着见到祁散人,想着回家看看,当然,还想着紫烟,于是便有了执着的方向,有了信念的支撑。怎奈路途之中,又总是存在着太多的意外,叫人惶恐狼狈而措手不及!

    缘何那些修士明明了悟,却依然乐道其中呢?譬如云圣子,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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