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挣钱过日子,都是刨一口吃一口,钱固然重要,但永远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孔信的手指沿着他脖颈下滑,落在心口,指尖戳着结实的肌肉,“做人最重要的一点,是原则。”

    罗子庚傻愣愣地看着他。

    “我们玩古的,要厚积薄发、得失随缘、问心无愧,贫穷绝对不能成为违反原则的遮羞布。”

    罗子庚眨眨眼睛,“孔哥,你什么意思?”

    “傻小子,你真以为我要去收新坑货?”孔信一拳头将人捣退好几步,冷哼两声,抬腿往前走,“本大少腰缠万贯,用得着去做这么没品的事儿?”

    盗墓贼挖出来的那些东西,还带着土腥味儿呢,不盘上个百儿八十年,孔大少会嫌弄臭了自己的手。

    罗子庚始反应过来被他涮了,苦哈哈地追上去,“哎哎,你装得太像了,真的,演技一流……”

    孔信笑着瞥他一眼,刚要说话,巷子里一辆奥迪迎面开过来,罗子庚拉着孔信靠墙边让开路,巷子太窄,奥迪几乎是贴着人的鼻尖开过去。

    “操!明知巷子窄还开车进来,怎么不被卡住的?”孔信骂一句,后怕地摸摸鼻子,如此英俊有型的鼻子万一被挤出个好歹那就亏大了。

    罗子庚看他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伸出手去,“我帮你摸摸,没挤扁……”

    “滚一边去,”孔信恼火地挥开他,脑中突然闪过司机的样子,一怔,“罗子庚,快看那车牌号,哪儿见过?”

    “……嗯?”罗子庚正笑着呢,闻言扭头看向缓缓驶出窄巷的车,眨眨眼睛,“哪儿见过?”

    “我要能想起来还用得着问你?”孔信没好气。

    两人并肩往前走去,没走两步,孔信突然骂了句娘,脸色变了,“我想起来了,那司机是潘南华的秘书。”

    “啊?”

    “啊什么啊?就知道啊!你这大脑袋里盛的都是豆腐花?”孔信对他后脑勺呼一巴掌,大骂,“上回咱俩去潘南华公司求购羊脂寿星,结果被老小子涮了的那回!”

    罗子庚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他也记起来,刚才车上的司机,依稀就是那次代潘南华出面像丢垃圾一样送了块破玉给自己的秘书。

    “你说……那车里坐的是潘南华?”

    孔信磨下后槽牙,“可能性不大,以潘南华的身份,不可能亲自下乡来收货,我估计是他秘书代他出面,呵呵,”他抬头往青石板路的深巷中望一眼,突然呲牙一笑,声音里带上一层蠢蠢欲动的邪恶,“酒香不怕巷子深啊,看来真有好东西,小子,擦亮眼睛,说不定今天哥能给你唱一场好戏。”

    罗子庚好奇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这家伙故作凶狠的样子无比可爱。

    两人拐进小巷深处的人家,堂屋挂着帘子,遮挡住日光,大白天显得室内鬼影幢幢,孔信和罗子庚打声招呼进门,王八贤已经在堂屋里了,大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身后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马仔,排场十足。

    孔信:“……”

    “嗨,孔老板,”王八贤将茶碗随手递给马仔,站起来抖抖衣袖,拱手,朗声道,“多日未见,愚兄甚是想念你。”

    孔信面无表情:“……”

    “咳,咳,”罗子庚上前笑道,“八千岁您也在呢,我们没来晚吧?”

    “不晚,不晚,”王八贤做傲然出世状,“不过就是被潘南华横插一杠子的时间而已。”

    孔信低笑了一声,屋里另外几个人脸上挂不住了,他们一边托付王八贤找下家,另一边又搭上潘南华,想着价高者得,没想到时间没卡好,潘氏的人刚出门,就和跨进门的王八贤迎面撞上,漏了馅。

    “潘总把货收走了?”孔信淡淡地问。

    “没有没有,”主人家立刻捧上一个宝箱,“王爷,孔老板,你们看,这是家父当年的收藏品,如果不是为了买房子,我实在不舍得卖。”

    说完,他紧张地双手搓了搓衣角,郑重其事地打开宝箱。

    孔信自他打开的那一刹那就微眯起眼睛,和王八贤对视一眼,两人都靠过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出现在桌面上的琮式瓶。

    罗子庚适时地递上工具。

    孔信拿便携式显微镜仔细观察琮式瓶的釉色气泡,神情淡然,气息绵长,罗子庚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发现这人在欣赏古玩时整个人都会和平时不一样,仿佛突然之间就收敛了所有的利爪和尖牙,一层老僧入定般的淡定闲适悄然笼罩下来、

    “这位老哥,你知道令尊的这件宝贝是什么吗?”孔信收起显微镜,看向主人家。

    “听家父活着的时候念叨过,这是一件雍正仿官窑琮式瓶,只可惜口部碎了一点,成了残品。”

    孔信摇摇头,“这不是雍正年间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琮式瓶,让主人家看器底的落款,“这‘大清雍正年制’六字,是后加款。”

    “不可能!!!”主人家脸色大变,在没有底款的器物上加写稀有年号,是常见的作伪手法,比如在普通仿品青花瓷底部加上“大明永乐年制”,立刻就变成价值连城的永乐青花。

    这家的女主人也黑着脸一大步跨过来,嚷嚷,“孔老板,说话要有证据,这个瓶子刚才潘氏公司的工作人员也看过,确定是雍正官窑,你要是想借此压价,那我们可不奉陪!”

    罗子庚一把将孔信拽到身后,皱眉看着女主人,“请你说话注意一点!”

    孔信拍拍罗子庚的手背,让他稍安勿躁,抬头看向王八贤,“八千岁怎么看?”

    王八贤没抬头,眼睛上翻,提溜转着看他一眼,手里把玩着小显微镜,啪地打开又关上,来回玩了十几次,才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孔信,瓮声瓮气,“我当然是和你看法一致。”

    知道这家伙滑头,什么话都不会说死了,随时都给自己留着全身而退的后路,问他基本是等于白问,孔信扭头,“罗子庚,你来说说。”

    罗子庚知道他是有意考验自己,想了想,认真道,“我也觉得这是后加款,不过……”他转头看着孔信,犹豫片刻,道,“不过这件琮式瓶本来的年代,应该是南宋。”

    “什么???”主人家再次震惊。

    “对,是南宋,而且是……”孔信赏识地对罗子庚一笑,两人异口同声,“修内司。”

    南宋朝廷偏安江南一隅,将北方的奢靡生活照搬至了临安,当然少不了精美绝伦的稀世珍瓷,于是毁于战火的官窑开始复烧。

    孔信对主人家解释道,“我们常说宋有五大名窑,汝官哥钧定,后来人们常说的官窑其实是三个窑口,即北宋的汴京官窑、南宋修内司官窑和郊坛下官窑。雍正个人喜欢官窑,所以在位期间令御窑厂仿烧了大量官窑瓷器,工精物美,以假乱真,”他的目光转向罗子庚,“那么雍正仿品和真品该怎么鉴别?”

    罗子庚一笑,“真正的官窑瓷器底足不平,釉质肥厚,并且上薄下厚,遍身大小开片,有牛毛纹,而雍正时期的作品修胎规整,虽然胎质莹润,但是不似真品肥厚不均,迄今为止也没有发现牛毛纹……老哥,你这件琮式瓶是典型南宋修内司烧制的礼器,至于上面的款识,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听他们说完,主人家激动得手都抖了起来,他既然想卖古董,自然也做过一番了解,如今全民收藏,人人言必称五大名窑,香港苏富比曾拍卖过一只北宋汝窑天青釉葵花洗,最后成交价格为2.08亿港元。

    “孔老板,这个……这个琮式瓶,值多少钱?”

    孔信斟酌了很长时间,“老哥,这是一件南宋官窑不错,但是……被后加款,又是残品,所以价格上……”

    “孔老板,你尽管出价,我们卖给你,”女主人大声嚷嚷,一张胖脸红扑扑的,“刚才潘氏的那个工作人员,还一口咬定这是雍正官窑的残品,才给三十万……”

    “你嚷嚷什么?闭嘴!”男主人突然打断她,讪笑着看向孔信,“孔老板,您别听她瞎嚼舌头,没有什么三十万,她听岔了。”

    孔信沉默半天,慢慢开口,“老哥,这件琮式瓶我可以出四百万。”

    “这可是南宋官窑!少了一千万我是不会卖的!”男主人态度十分坚定。

    “四百万,只多不少,”孔信淡淡地说,“既然我会告诉你它的真实窑口,就不会在金钱上诓你,老哥,潘氏那人说得不错,这是件残品,并且被后世作伪,否则别说四百万,就是四千万都是少的。”

    夫妇俩在相互打眼色,看得出来,那女的想出手,毕竟四百万不是小数,但那男主人明显觉得少了,希望再加点儿。

    王八贤坐在太师椅上吞云吐雾,慢悠悠道,“一个屋里不好直接撕破脸,我们先出门去,让出地儿来让你们老公母俩打一架,商量商量,到底成不成交,可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不过本王把话先撂下,今天如果不成交,日后再反悔……你们奉陪,可本王没那美国时间!”

    说完站起来,弹弹衣袖,一把揽过孔信,亲亲热热地出门去。

    屋里立刻有低低的吵骂声隔着帘子传来。

    “信乖乖,”王八贤搂着孔信嬉皮笑脸,“这么长时间不见,想哥哥了没?”

    “想得我肝肠寸断,”孔信一拳头掏在他肥厚的肚腩上,“操,你又胖了!”

    “胡扯!”王八贤摸着肚子义正言辞,“你不觉得本王看上去越来越雍容华贵了么?”

    孔信默默推开他的大脸。

    夫妇俩商量了十五分钟,其中十分钟在互骂,剩下五分钟里一分钟时间是酝酿,四分钟互殴,最后骁勇善战的女主人大获全胜,孔信用四百万抱走了琮式瓶。

    从主人家出来,王八贤挂在孔信身上,“乖乖,这玩意儿要出手不?还是你先玩两天?”

    “不用你操心,这个瓶子我还有用。”孔信看向罗子庚,发现他也在看自己,遂一笑,“小子,不是说有好戏给你看吗?等着吧。”

    ☆、10·柴窑的传说

    当天晚上他们果然没来得及回市区,王八贤一早就在当地温泉酒店定下了房间,他是古玩行里第一会享受的,自然不肯大晚上的坐车赶路,谈成一笔大生意后去泡个温泉,再找几个漂亮乖巧的小美人,摇色子玩飞行棋,生活快活似神仙。

    孔信被他一忽悠,果断下榻同一家酒店。

    穷乡僻壤没什么娱乐活动,三人吃完私房菜后就回酒店去泡温泉,王八贤四仰八叉地靠在池子中,周围水雾缭绕,声音仙气飘渺,“听说,你去汝州了?有啥收获来跟哥哥共享一下。”

    “你指哪方面?”孔信闭着眼睛不动声色。

    “还能哪方面?操,你去找心脏病专家那事儿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我缺心眼儿啊,没事儿去关心温知君?他可是我情敌!”王八贤骂一句娘,捞起杯子喝口米酒,“我只关心你去古将台,看到柴窑了没有。”

    “废话,你自己不会动脑子想想?”孔信不耐烦。

    “嘿,你可别跟我藏私,”王八贤连脑袋都仰到水底去了,只露出一张嘴和俩鼻孔,撅着嘴说,“我跟你讲,柴窑这玩意儿是绝对存在的。”

    孔信睁开眼睛,“为什么这么肯定?”

    王八贤谨慎地扫一眼在旁边闭目养神的罗子庚,孔信压低声音,“自己人,嘴严心细,不碍事。”

    “嗯,”王八贤靠过来,热乎乎的胳膊揽住孔信的膀子,孔信一米八的大个子,愣是让他揽出了小鸟依人的感觉,不禁怒了,“王八蛋你他妈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

    罗子庚倏地睁开眼睛,扭头看向他们。

    王八贤也怒了,“孔大萝卜你他妈叫个毛啊,尿尿和泥的交情了,给哥搂一下会死?”

    “你到底还说不说?”

    “说说说,我当然说,”王八贤挫败地放开他,端酒杯和他碰一下,颇有些回忆往昔的微眯着眼睛,“为什么说柴窑存在呢,是因为有人真见过,还不是别人,就是我家那已经驾鹤西游了的老爷子。”

    孔信抿着米酒,不置可否地听着,他们俩的成长史是一部骗与被骗的血泪史,二十六年的血泪让孔信早就把眼前这人贴上了黑名单:满嘴大话、假话、废话,就他娘的没有实话!

    “你这什么表情?”王八贤瞪眼,“不相信?”

    孔信面无表情,“不相信。”

    王老爷子五十年前就是赫赫有名的掮客,虽然一生未娶,花甲之年才过继了王八贤,但这不影响他在古玩行里叱咤风云。

    不过,如果说王八贤说话孔信当他是放屁,那么王老爷子说话就连屁都不是,那是个比王八贤还要水大的坑货。

    “乖乖你太多疑了,”王八贤哼哼一句,继续道,“老头子当年快断气了才告诉我这事儿,他年轻的时候,在景德镇见过真柴窑,果真是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

    孔信动容,“景德镇?”

    “对,”王八贤语气里带上三分向往,“早年传闻,说景德镇有个大收藏家,康无邪,仿得一手好官窑,那柴窑就在他手里。”

    “康无邪?”孔信突然提高声音,“康仿?”

    王八贤挑起眼睛,“你看不起做仿品的?”

    孔信没有应声,他们古玩行就是个杯洗交加的茶几,每天都有人打眼有人捡漏,最怕的,就是遇到仿品。

    但你偏偏怪不得那些烧制仿品的罪魁祸首,人家烧得是仿古艺术品,甚至还有国家颁布的“民间手工艺人”的证书。

    说实话这也不无道理,陶瓷烧造是世代流传下来的珍贵手艺,你自己眼力不行还真不能怪人家烧得逼真。

    “没有看不起,”孔信淡淡道,“古今阁也有一些仿古工艺品在卖,只是你说康无邪手中有柴窑,这里的可信度就要打个折扣了,谁不知道他是官窑王,仿得几能乱真。”

    “就算他能乱真,那也只能骗骗那些烧包,还能骗过我家老头子?能骗过你爷爷?”

    孔信一愣,“我爷爷?”

    王八贤得意道,“告诉你吧,鉴赏柴窑那天,我家老头子,你爷爷,孟七爷,潘小九,包括现在还活着的阿十公,‘博古十少’可有半数都在场,他康无邪手艺再牛逼,能骗得过那一双双火眼金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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