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秉文身上的水渍,在西装上晕成一个个不明显的圈。树叶哗哗响,他朝墓园门口望去,一身素雅长裙的女人挺着肚子怯怯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见许秉文过来,她左手扶着腰,慢慢走过来,对他笑了笑。

    行至远处,搀扶着郑恩的钟意回过头,看见许秉文体贴地扶着那叫阿慧的女人的后腰,低头跟她说话。

    平心而论,这位阿慧削肩细颈,有股古典美人的气韵。

    很登对。

    她看着那一对璧人,将头扭过去。

    此后直到葬礼结束,叁人打道回府,钟意神色平淡地问他老婆预产期,问他给小孩起名,还说要封个大红包。

    许秉文想开口解释又作罢。

    是说不出口的隐秘心思,从前自己尝过的心酸滋味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薛拾仗着自己在前排两人都看不清他表情的便利,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闷笑。

    一刻钟后,车子停在别墅花园,许秉文让薛拾先下车。

    他不愿多讲,只说阿慧和他不是成扬说的那样。

    “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许秉文推了推眼镜,不带一丝感情地下定义。

    利用。又是利用。

    钟意突然没了开口和他争论的力气。

    “和我无关。”

    这出乎许秉文的意料,他已经做好了同钟意争论五百回合的准备,不料钟意一句话就将他的说辞堵死。

    好似赛场上的拳手信心满满上台,却吃了颗子弹。

    本该松一口气的许秉文,心里却泛起一阵失落与无措。

    两人沉默一阵,钟意弯曲食指,骨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座椅。

    她率先打破沉默,“东南亚那边的生意我要脱手。”

    许秉文即刻否决:“郑恩他们不会同意的,先不说东南亚每年给我们赚来多少利润,也不提那些差佬,野狗一样,一旦有大动作,立刻半夜来敲门,只说这月二十五郑恩他们就要拿赌场给你我来下马威,脱手,难。”

    钟意皱眉:“下马威?”

    “每月二十五,十七家赌场交钱和账本。从前钟叔在的时候他们就是拖拉到底,更不要说现在。”

    “今天在山上只是前菜,二十五号才是正餐。”

    还有五天。

    后座被看不见的潮气淹没,钟意靠在窗边,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窗外。

    “那你说,怎么办?”钟意从未真正涉及过这些生意,脱手倒卖都只是随口讲出的话,她哪里懂背后的弯绕,只有此时此刻,她才会收起爪牙。

    暗淡的天空只有翻滚的云浪,闷闷的灰,自从钟意回港,  天空就从未漏过一丝阳光。

    连天公都不作美。

    薛拾脚步轻快走向厨房,找出叁碗速食粥,他借着厨房死角的遮掩,拨通了某人的电话。

    屋外,烦躁的情绪像密密麻麻的丝线缠着钟意的五脏六腑,她骂出一句脏话后打开车门,“海港这种鬼地方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待了。”

    …

    晚饭时钟意正搅着海鲜粥同薛拾争论成年人看雪姑七友到底算不算幼稚,许秉文好脾气地望着他俩,像是幼稚园的资深老师。

    电话叮铃铃响,是个男人来找钟意。

    薛拾看着许秉文递来的电话,识趣地跑到厨房添粥。

    钟意接过电话,电话那头的男声在确认她是钟意后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刘倩珍的声音。

    她要和钟意见面,约在咖啡厅。

    钟意第一次见她就是在那家咖啡厅,彼时她被爸爸再婚的消息搞得怒火攻心,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约了刘小姐见面。

    刘倩珍纯得像刚大学毕业,盯着跟前的清咖不敢抬头,双手迭在一起,拇指扣着食指指缝,说话轻声细语:“钟小姐,我同钟生是……”

    从钟意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她涨得通红的耳朵。她不耐烦听这些,只求速战速决,“真爱?我知。叁千万够不够?再加一栋别墅。你这么年轻,什么男仔找不到?何必吊死在我daddy身上?他五十多啦,跟你爱不了多久。”

    趾高气昂的钟意,不过叁言两句就将她打发。

    如今风水轮流转。

    钟意看着落座的薛拾,“你明天送我去中环。”

    许秉文问去见谁。

    钟意没打算告诉他实情,“男朋友。”

    许秉文点点头,没有表现出半分不快,只让她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薛拾只觉自己在海中一叶小舟,在漩涡边打转,在暗礁旁寻路。

    叁人在餐桌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宽大的木质餐桌上只有叁只盛着速食粥的瓷碗。

    许秉文家里没有佣人,空阔别墅只有叁个活人,唯一能指使的只剩薛拾。

    钟意转向薛拾,想支他去附近商场随便买点东西。

    一双眼似将她所有心事洞察。

    薛拾开口,却没有声音,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钟意仔细辨认。

    “好幼稚喔你。”

    钟意冲他丢白眼,更幼稚。

    次日中午,钟意房间堆满衣衫首饰,她一件一件试过去。

    都不满意。

    薛拾抱臂歪头在房门口等,还不敢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他突然想起有人讲过的一句话,女人永远嫌自己衣柜里的衫裙不够多。

    挑来挑去过大半个钟,钟意仿佛此时才记起自己爸爸刚过世,随手勾出一件黑衣穿好下楼。

    薛拾甩着车钥匙跟在她后面,看她裙角带着风,听她鞋跟咚咚响。

    确实够靓,就算去选港姐也能拔得头筹,薛拾想起手头的情报,不怪许生对她念念不忘。

    钟意不打算带薛拾进去,她让他等在车里。

    刘倩珍坐在窗边等她,见她走近连身都未起,眼皮轻轻抬起又快速落下,眼前的清咖像是稀世珍宝值得她细细钻研。

    风水轮流转。

    “怎样?”钟意刚落座,她淡淡开口:“哪家赌场归我?”

    “哪家都归不了你,”钟意不愿与她细讲,只简要同她说明,钟平生前将一干事务划分清楚,明面暗处泾渭分明,郑恩等人牢牢把持赌与毒如铁桶。

    她向倩珍承诺,假如她愿意等,假如事情能够全部顺利了结,到时自然会分一家赌场给她。

    若她等不起,那就提些别的要求,钟意尽量满足。

    钟意其实并未将她讲的那些所谓内幕放在心上,说到底还是她没有倩珍这个人放在心上。

    她以为倩珍和从前钟平的那些露水情缘一样,所求不外乎是房子和钞票,她所谓内幕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刘倩珍本来对钟意抱有极大的期盼,现下虽然期望落空,但见她态度诚恳,又提出补偿,不免将火气降了叁分。

    如今她面前道路虽多,但唯一大道只有钟意这一条。郑恩不把她放在眼里,许秉文将她用过就扔。

    她能把握的,只剩下钟意。

    念至此处,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划到钟意这边来,同她一个阵营。

    两人默然对坐,钟意是发呆,倩珍是发愁。

    她十九岁就开始在男人间周旋,一直飘摇到二十五岁,钟平死后她顿悟,不愿再走这条望不到头的老路。

    “郑恩……”刘倩珍沉吟,“我要是帮你解决那个死肥佬,你怎么谢我?”

    暮色低垂,雨飘到落地窗上,又慢慢爬下去。

    临分手时,倩珍站在门口,咬着嘴唇踌躇好久才开口:“你要小心许生。他……他……”

    门口的灯雾蒙蒙的,像另一个月亮。

    她吞吐半天,还是一句“总之你要多小心。”

    女人都心软,她有个阿弟,年纪和钟意一般大。

    钟意微笑着点头,伸手拥她入怀,“多谢。”

    发自肺腑。

    薛拾在车里睡得天昏地暗,钟意敲玻璃他才醒。

    “扣你薪水。”钟意坐在前座。

    薛拾发动车子,嚼着口香糖,摇头晃脑地说sorry。

    他偏过头问:“回家吗?”

    钟意心下微动,哪里还有家?她摇头,从车里翻出薄荷糖扔进嘴里咬碎。

    “回老宅。”她报出地址,那里曾是她真正的家。

    咖啡厅的侍应生站在门口,望着汽车尾烟,转身返回柜台打电话。

    门上的风铃叮当响。

    ……

    阿伟双手提满盒饭冻鸳鸯,正想腾出一只手来开门,不想有人在门里先他一步。

    那人冲他点点头,眼底黑得发紫,脚底都有些踉跄,飘到厕所去放水。

    熬得太久了。

    上头不知道从哪收到线报,说有大案。一众人等跟着熬夜。

    就连阿伟这种刚入职的菜鸟新人都不得闲。

    忙什么?说不清楚。案情他不知,涉案人物他不识,每天巡逻回来就替顶头上司买便当,陪各位阿sir熬通宵。

    办公室里嘈杂不堪,烟味便当味搅在一起,油腻熏人。

    他把盒饭递给众人,手被袋子勒得生疼,他缩到角落里偷懒,心中期盼再不要再被派出去跑腿。

    他揉着手,看向左前方被灯照的晃眼的白板。

    五张照片。

    四个胖瘦各异的男人分别占据白板各个角落,正中是一张长发女人的照片。

    他们之间弯弯绕绕的关系被黑色马克笔一笔一笔地画清楚,千丝万缕的蜘蛛网,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他看着那照片不过几秒就抬不起眼皮,太困,他叁日都未归家,实在撑不住。

    半梦半醒间被拍桌子的声音惊醒,有人发脾气,“李定明是神仙?他上天入地?一群人连个阿伯都盯不住!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警察?”

    阿伟睡眼惺忪,刚睡醒眼皮黏在一起睁不开,只察觉到一阵风刮到自己面前。

    “你还坐在这里发痴啊?还不出去找?!”

    大佬无差别发火,怪只怪他自己倒楣,非要缩在会议室里。

    做什么不好做差人,阿伟揉着眼睛,在心底叹气,“yes,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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