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请蕙娘进去说话,一边叹道,“这年头下人也不好管,越是厨艺好,脾气就越大。只顾着和我顶嘴,说盐太少了不好吃,可她哪里知道,少爷最不能吃就是这咸东西呢?”

    蕙娘是何等利眼,只随意一张望,便瞧出杨家处境:钱是有,夫妻两个身上都是好料子,可花色裁剪都陈旧了,只怕还是从老家带来的服装,蒋氏大美人的底子,被这半旧衣裳、憔悴脸色,倒衬出了三分的幽怨。想来尽管杨善榆也算是风光无限了,可她这个少奶奶,却未必过得很如意。

    她微笑道,“这是因为少爷的病——”

    “前回神医给把了脉,说是用心过度,血瘀又有浓郁。唯今非但要定期针灸,而且连盐、辛都不能多吃,”蒋氏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换出笑脸来恭维蕙娘,“当日嫂子出嫁时,我也有份过来喝酒,真是好身段,只听说你美,今日一见,确实是真美——也真有福气!”

    这话真饱含了辛酸与幽怨,蕙娘不便去接,好在蒋氏也挺能交际,两人说了些话,蕙娘才知道权仲白和杨善榆实在是早有前缘,杨善榆曾经跟在他身边游历过一两年,以便随时针灸治病,甚至还和他一道去过西域极西之处。也就是因为他的妙手,杨善榆才能摆脱结巴痼疾,有今日的成就。他甚至还从权仲白这里学会了一些医术皮毛,两人亦师亦友,据蒋氏说,“虽然人人都说权神医架子大,不好请,但就我们看来,竟是个极和气的人,半点都不摆谱的。”

    志同道合,自然就不摆谱了呗,这杨善榆要是个女儿家,恐怕权仲白又要闹着娶她了。蕙娘有些说不出的酸意:权仲白在她跟前,可从来都不会这么放松随意。她固然喜欢和他无伤大雅地争斗几场,再轻而易举地获取胜利,可休战时分,总也是希望权仲白能随兴一点儿,别老怕被她套话、挖坑……

    既然是密友,权仲白、杨善榆又都是名士脾气,这一顿饭吃得还是挺随兴的,杨善榆说了好些自己在钻研的奇物给蕙娘听。“这还是我族妹南边传回来一本书上写的,连我刚开始都不信,这水烧开了,能有这么大的力道,甚而连车都能带得动?可这一试验之下,你可别说,还真能成!”

    蒋氏见他说得高兴,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便给他搛了一筷子菜,“慢点说,菜凉了……”

    杨善榆根本都不理她,他继续往下说,“按那书上画的图,我还真给打出了两个铁缸子,做了个能带着开动的小车头,可惜用煤很费,不过是稀奇而已。路面不平整,也不能开出去。”

    权仲白是早知道的,可蕙娘却听住了,她早已经想到了这物事可能发挥出的种种作用,一时不禁便道,“怎么不继续往下钻研呢?这可比火药挣钱多了……”

    一听到挣钱两字,蒋氏眼睛便是一亮,可看得出来,这位少妇性子柔弱,素来是不能如何节制丈夫的,她瞅了善榆好几眼,善榆都没接到翎子,自顾自地就要给蕙娘画图,“还是不成,连族妹都说,觉得这个能挣大钱。可技术上克服不了,按它那么造,太粗陋了。”

    他有点黯然,“皇上这里,火药方子又要改进,离不得人。”

    他频繁提到族妹,已经激起了蕙娘的好奇心,便不禁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现在被她调.教得日趋精明,这个翎子,他接着了,“子梁族妹你应该也知道的,就是许家的世子夫人,现在广州住着。她对西洋来的任何书本匠人都有极大兴趣,还拉着桂家少奶奶学什么英吉利语、拉丁文,什么世界海图地理,这几年来,往京城寄了很多书,有些书经她寻人翻译,甚至能呈贡御览,皇上都看得很有兴趣。连我都受惠,好几本泰西一带的解剖学论著,对我有很大启发。”

    杨善榆也是频频点头,“虽未见过一面,但实在感谢她,几乎同感谢子殷兄一样多。她送我几本几何学、代数学,真是生平未闻,连老师们都如获至宝。”

    “心里也惦记着亲戚呢,回回捎书,都不忘了捎带些广州特产,但是新鲜花色西洋布就得了好些。”蒋氏难得能插得进话,“我们没什么好回送的,提起来都臊得慌。”

    听杨善榆的意思,简直对这个许少夫人有几分崇敬了,就连权仲白那个老菜帮子,也是罕见地又露出了欣赏之色……蕙娘不大高兴,“西洋来的书本,我也有呀,祖父对这些学识也很重视的。代数方程式,我也会解,只是这东西终究无法学以致用,不过是玩物而已,便没深入——”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杨善榆这时候压根就没把蕙娘当个女人来待了,筷头一指蕙娘,大模大样地便道,“这要是玩物,天下间就没什么正经东西了。凡是我那屋里造出来的物事,就没有不用上代数几何的。日后倘若那蒸汽——蒸汽机能造出来,怕也都要归功于那几本书呢。”

    他忽然又有几分黯然,“所以我一直想去泰西……只从这几本书来看,大秦真是被落下太多了。没个人去取回真经,那怎么行?七堂妹说,落后就要挨打,这话好有道理,再这么落后下去,只怕欺负上门的,就不止这一支南洋海盗了。”

    蕙娘有些不自然:说老实话,她可很少站在这样高度上去考虑问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可权仲白这会就操着宰相的心呢,她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和他唱反调,只得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想,那你可就不该去泰西啦,还是老实在京城研究你的火药吧。这回交战,要不是有你的新炮弹,只怕南边还要再更吃亏。”

    这么快快活活地清谈了半日,连饭都没好生吃,要不是权仲白主动开口,这话题可就拉不回来了。“子梁,这次过来,是想再参详参详几年前那件事的。”

    一谈起正事,蒋氏立刻就起身回避,杨善榆微微一怔,扫了蕙娘一眼,一时没有说话。权仲白便道,“就是要你解释给她听……你嫂子出身特别,这件事也许能借用她的力量。”

    “特别?”杨善榆还反问了一句,“这怎么特别——”对于京城流传已久的那种种故事,他居然连一个都不曾知道。

    权仲白只好略作解释,杨善榆倒也不笨,立刻就明白了个中关窍。他给蕙娘解释,“你刚才也看见了,实际上火药爆炸,只在瞬间,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期间转过身子,为铁珠嵌满全身。这个道理,我们懂得,可燕云卫的人却未必懂得,只怕调查时候也就掠过了这一点,半点没有怀疑到他头上,毕竟胸前受伤,很可能致命,他要害人,大可以采取别的手段,也不至于这么两败俱伤。”

    “但燕云卫的人却忽略了一点,”这个杨善榆,说起这种学问上的事来,实在是神采飞扬,和权仲白扶脉时同样,都散发出一种自信稳健的风采,让人将他的莽撞与天真遗忘。“火药还在研制期间,每次配比都有细微差别,有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在的那个仓库里,有很多这样的药粉,非常活泼,很容易就会爆炸出事。按一般行规,全是以瓷罐分别封存,即使爆炸,那也是连珠炮,而不是当年一样的巨响一声。很明显,是有人把药粉聚在了一块,阴谋想要害死当时在后屋做事的配药先生们。这才只有会出现若干个罐子,而只有一声巨响的现象。”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旦爆炸,瓷片乱飞先于铁珠,铁珠入肉,没可能瓷片不入肉的。但权兄回忆起来,他胸前可没有什么瓷片,以此可见……”

    “很有可能,是在他倒出火药的时候,先有一坛子小小炸开了,他已经是受了轻伤?”蕙娘的兴趣也被调动起来了,“可这炸开那还了得,声响就不说了,别的火药难道就不受影响——”

    “受。”杨善榆说,“如果他是在倒最后一坛火药时出的事,那肯定受,一旦受了高温,火药转瞬间随时可能被引爆。这时候他往外跑,其余人从里屋出来看情况,此时已经大炸,他跑得快脱出生天,余下那些师傅,便很可惜……走脱不了了。”

    看似令人费解,处处难以说通的现象,为杨善榆分析起来,真是鞭辟入里。他又补充了几条推测,顿时丰满了毛三郎的行动:很有可能,他是预备压出一个大‘爆竹’,再牵出一条长引线,如此便能毫发无伤地引爆此物。也许他还有几个同伙帮忙,只是跑得都不够及时。这都是完全能说得通的猜测,余下的问题只有两个: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又是谁让他这么干的。

    即使蕙娘一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稍一细想,也觉得毛骨悚然:军用火药,一直是官府指定的作坊以朝廷药方制作,这不存在商业上的竞争关系。任何一个大秦子民,也没有不盼着大秦军队能早日扬威万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毕竟这庞大军费,到最后还不是要转嫁到百姓头上?前些年打仗在西北,可江南两淮富裕之地,从上到下又何尝不是大伤元气。这幕后主事者的居心,实在是非常险恶阴毒,哪里是大秦子民能做出来的事?这件事要有人指使,这群人所图,必不在小。

    杨善榆说到这里,没往下说了,又看了权仲白几眼,两人似乎无声地交流了一阵,他方续道,“在这一点上,我和子殷兄一直是有点想法的——当时西行,我们走得最远时穿过了从前在北戎辖制之下的大草原,也见识了几次居留在此地的部落之间为争抢草地水源的火拼。这留下来的部落,可都是北戎内部的弱小种姓,他们用的火器比较原始,属于几十年前北戎火器的水平。可罗春的亲卫军就不一样了,一个个手持的火器,丝毫都不比关内差,而且弹药也很充足……”

    “这是有人走私。”蕙娘在这点上倒不吃惊,她也是听说过这件事的。“早些年就有上报了。北戎除非是从西边买的火器,不然……”

    不然,那就是有人从大秦境内,一直源源不绝地和罗春做军火走私的生意了——虽说这可是一查出来就要掉脑袋的事,可利润肯定也非常地高,砍头的生意一直都是有人做的,比如说山西帮,似乎就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蕙娘一时还没想明白呢,见杨善榆和权仲白都没有说话,不禁用心沉思:这才只片刻,她就觉出了不对,寻思出一种可能来。饶是以她的见识城府,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这群人为了自己的军火销路,不惜干下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是这样倒也就罢了。”权仲白说,“我觉得还不止如此。在工部爆炸时,北戎正处于最艰难的时段,这时候朝廷如果推行新火器,战力提升之下,将他们灭族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北戎都覆灭了,还有谁和他们做生意?”

    这群人,是为了自己的钱财,不惜操纵大秦的政局变化、乃至是战局变化……连工部作坊都敢炸,毛三郎假死,简直是小意思中的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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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当晚都没有再说什么话,直到两人回了立雪院,在床上并肩躺下了,她才低声道,“你一个郎中,管这些事干嘛。真要有这么一伙人,工部都敢炸,难道就不敢暗杀了你吗?再说,你又没有心腹力量,这怎么去查?要我说,要么撂开手别管,要么,查出一点眉目,掌握了一点凭据,就甩给燕云卫吧。”

    “燕云卫虽然威风八面。”权仲白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可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件事,不送到我跟前来也就罢了,送到我跟前了,不查实在对不起良心。有了凭据,我自然就给封子绣送消息,不会涉入过多的。”

    “这还差不多……”蕙娘满意了一点。“你那么粘儿子,以后也得多为了歪哥想想,别学杨善榆,多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似的!”

    “怎么,你对他意见很大?”权仲白的语气很微妙,似乎有点失望,“不是这个性子,他也做不出这番成就。虽说在世人眼里是不务正业,可在我心里,他比一干高官厚禄尸位素餐的官老爷,是要可敬得多呢。”

    “怎么,我对他有意见,你还不满意吗。”蕙娘语气更酸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到底缺了几根筋,人家看你媳妇看得都呆了……”

    “他见了美人一直都这样,”权仲白轻松地说,“什么时候他不看你了,我才要担心呢。善榆这个人,心思浅白直爽,其实也不大适合在宫廷中打滚。也就是因为这样,我和他打交道,心里一直是很舒服的。”

    蕙娘想到今晚,三人谈谈说说,无须顾忌任何言外之意,所谈者也不是甚么追名逐利、钩心斗角之事,忽然间她又有点气馁:是啊,这不就是权仲白所追逐的东西吗?在他心里,岂非一直很是欣赏杨善榆这样一心一意地钻研着自己的学问,超然于这滚滚红尘之上的人物?

    他说得不错,比起一干黑心无赖贪得无厌的下三滥王八羔子,杨善榆是要可爱得多。就连蕙娘都不得不承认,听他说那些奇物的制造使用,能勾起她许多奇思妙想,许多已经忘却了的,对西洋那些奇技淫巧的好奇兴趣……今晚,她算是觑见了权仲白私人生活的一角,他的确是个脱俗的人,也唯有另一个脱俗的人,才能成为他真正的朋友。才能明白他视战乱危险、世事纷扰于不顾,望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远大目标而去的情怀。

    可……难道她就不明白这脱俗,难道她就不可以脱俗吗?她一样可以欣赏这份超然于世的情怀,她明白这种生活的好,可这生活,离她毕竟是太遥远了一点。

    她不爱这等时刻,这种思绪,总是令她感到分外脆弱。焦清蕙当然也是个人,没有谁比她自己更知道这一点,她的完美背后蕴含了无数的血汗和努力,甚至连她自己都习惯了这份强悍霸道,她已经渐渐地不能承认她的能力也有极限,其实很多时候,她的选择比任何一个人都少,她也不过是一个任凭命运摆弄的玩偶。

    “今晚他说的那些东西。”她不禁把头靠到了权仲白肩上,语气不知不觉,有点委屈了,“曾经我也是很懂的,可现在……”

    “可现在怎么?”权仲白的语气也温柔了下来,头一回如此软而宽容,“为什么不能懂呢?”

    “这些东西都是很好的。”蕙娘轻声说,“可我没工夫去想,权仲白,我现在要想的都是好俗的事,你越雅致,就衬着我越伧俗。连琴,我都有很久没有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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