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瞬间,焦清蕙忽然想到林中颐临别的那番话,她很好奇,在权仲白宁静的表象下究竟藏了多少情绪,他又究竟是愤怒,还是感慨,又或者有许多他那君子脾气应有的埋怨在等着她……不过无论如何,看破就是看破,这风险她当时既然算得到,今日也没什么承担不起的。

    “想问什么,你问吧。”她干脆利落地说。“能答的,我一定答。”

    权仲白眼神一暗,他的第一句话,也就问到了点子上。“栽赃给达家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安排上的?”

    没等蕙娘答话,他就又盯着问了一声,“是在你醒来之后,我让你服药排毒,出去回避的那一小段空当里,你吩咐绿松去安排的?”

    一个人没有心机,不代表他看不破心机,蕙娘微微一笑,坦然道,“自然,不是那个时候,还有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今晚只能单更了,otl,周三那场雨淋得太不好了,我今早起来整个人就好晕,似乎是要感冒的样子,这一章还是挣扎着才写出来的。

    如大家所见,下一章也好重要,我今天写不好了,得回去闷闷被子发发汗,喝点板蓝根看能不能压住。请大家见谅。

    ☆、108分手

    敢作敢当,焦清蕙就有千般不是,她也始终都是一个很有担当的人。权仲白见惯了事发前耀武扬威春风得意,事发后砌词狡辩遮遮掩掩的贵人,纵使心情再沉重,对清蕙的作风,始终还是有三分欣赏的。

    “这么小半瓶香露,滴到一坛子汤里,喝得出一点香露的苦涩味道,倒是不难。”他一面也是整理自己的思绪,一面也是看看清蕙的反应,“但要从被稀释成这个样子的汤水里,喝出香露品种上的不同,那舌头的灵敏,已经是近于通玄了,我一生尝过了多少药材,品尝这两种香汤,也只能尝出都是添了香露不错,品种上的差别,是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就和每一次遭遇他的挑衅,他的打击时一样,焦清蕙的脊背挺得很直,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显得这样的从容,这样的胸有成竹,似乎他的所有筹码,都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对我的舌头,还是有点自信的。”权仲白继续说,“想来你那丫头就算是饮食上有几分造诣,也不能登峰造极到这等地步。这个说法一入耳,我就觉得透着几分假,请来的十多名老饕里,除了梁公公以外,亦无人可以分辨个中区别,可为什么梁公公可以尝出来,并且尝得这么准呢?要知道人越老,舌头也就越迟钝,梁公公今年将近八十了,一般的古稀老人,五官都有退化,连我都分不出的区别,他却能分得出来?”

    焦清蕙的唇角,勾起了一点神秘的笑意——十八岁入门,一转眼,过年也就要二十岁了,她正进入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青葱的眉眼,渐渐雕琢出了妇人的妩媚与风华,仅仅是这么随意装束在炕边盘坐,都像是一尊刚雕成的宝石像,阳光里隐烁七彩光芒。她没有说话,可态度却分明在引诱权仲白往下讲,去探寻她的奥秘,她的心机。在平日里轻言浅笑、薄嗔风流背后,这个真正的焦清蕙,宝石一样光彩夺目、冰冷坚硬的剪影,到底还是慢慢地被他给‘看’出来了。

    权仲白也就继续往下说,“可在这件事上要动手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第一,香露是大嫂下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第二,这品尝汤汁的工作,第一回是在你高烧病危时完成的,你根本就无法左右请来品尝汤汁的人选,第三,即使买通了梁公公,他如果自己真品尝不出来区别,势必也很难取信于人。也就是因为这三点,虽然由头至尾,只有一个梁公公肯定了石墨的猜测,可爹娘乃至祖母,都对你的说词深信不疑,先就认了达家有罪。毕竟如果真是达家搞鬼,即使我们设法索要桃花香露,达家也多半是托词回绝,或者察觉出破绽,在市面上随意买一两瓶敷衍。要在这件事上两边摊开来对质,也没有任何意义,达家是决不会承认,而我们家又绝不会相信他们的言辞。事情到此,已经成了死案,达家在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被目为同盟凶手,也给了爹娘一个发怒的借口,由此以后,两家渐行渐远,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人总是很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清蕙淡淡地道,“如果爹娘不是早有摆脱达家的心思,就凭这么几句话,他们又怎会轻易定罪呢?”

    权仲白亦不禁点头,“这话说得不错,本身事理上很说得通,又投合了爹娘的需要,他们自然对这一番解释深信不疑了。每个人办事都有自己的风格,你就是爱走阳谋,就算我明知其中恐怕有诈,但在抓到真凭实据之前,也不能凭空指责你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就是抓到了真凭实据,又能如何?依然没法指责你什么,你的安排,隐藏得太深了。”

    清蕙又再神秘地一笑,她怡然道,“我说,封绫的病情怎么忽然又出现反复,原来你这个月常跑封家,就是为了起梁公公的底。”

    权仲白不置可否,“梁公公是御膳房出身,嗣后在宫中得居高位,执掌的也都是吃、喝、玩、乐诸事,可说是京城最大的讲究家。和各大豪门世族多少都有些往来,不过,要不是连公公提起,我还真不知道,二十年前,他和你们家还有一段渊源。”

    他点了点清蕙,慢慢地说,“更不知道,梁公公当时在宫里就管着精制各色花露香料的御用监。你们焦家用的秘制香露,提纯办法,还是来自宫廷,工艺和民间不同,仅从香露颜色,就能分辨出来。”

    见清蕙神色变化,他已经明白自己是走对了路子,“也只有自己研制出的香露,才能轻易尝出不同了,我的舌头再灵敏,比不上亲手研发这香露的大师,倒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的确还是没想明白,你在立雪院内是怎么就能安排好一切,在那时候,你可还不知道梁公公的确能分辨出两种香露的细微区别。”

    他沉默下来,把棒子交给了焦清蕙: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也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事实,就算传扬出去,联想或许有,可要推翻权家上层对这件事的结论,始终还是证据不足。清蕙说与不说,都在两可之间。会把这件事揭穿到哪一层,也就是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焦清蕙晶莹的眉眼间,流转过了一丝笑意,“尝是尝不出什么不同的,味道这么淡,就是两瓶放着现尝,又哪里尝得出来。”

    她干脆利落地给权仲白揭开了骰钟,“可宫廷秘法,蒸出来的特纯花露,气蕴芬芳留香特久,也不是市面上售卖的货色可以随意比较的,两瓶香露香露,不同点就在于蒸制办法,其实和品种没有太大的关系。宫廷蒸制的这一种,只要鼻子稍微敏锐一点儿,就可以在热汤香气中轻易地辨别出来它的香味,即使混在汤里,像我这样的人,一闻到味儿也都要连打几个喷嚏。可市面上售卖的那一种,被汤味儿一冲,我闻着就没有什么反应了。”

    权仲白顿时明白了过来,“梁公公虽然也许尝不出来不同,但只要一闻热气,那就什么都明白了。可其余吃家,却不像梁公公,除了精致美食之外,还是调香的行家……”

    这个错综复杂牵连甚广,不由分说就是一个黑锅扣上去,几乎无法分辨清白的手法,就是他也要稍微理一理因果关系,“我想,你在喝下第一口汤时,就已经吃出了不对吧?”

    “我从前也喝过掺了桃花露的汤,”清蕙淡淡地说,“文娘年纪小,和我闹了别扭,便想法子作弄我……当时不察,喝了两碗,咳嗽呕吐了半天,也微微发了一点烧。倒是累得她被关了三个多月抄金刚经。你也知道,两种香露的味儿其实都差不多,我当然还记得从前的味道。当时我打的什么主意,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吧?”

    “是想把这事闹大吧?”权仲白现在多少也了解了她的行事作风了。“你不舒服,自然请的是你惯用的医生,我人在宫里,你的病势如何,还不是由着那位大夫说?”

    清蕙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可不是?只要说成是想要了我的命,这事不闹大都得闹大,付出少少代价,顺藤摸瓜下去,起码能抓住一个想害我的人……我就是没有想到,生子后体质变化得如此剧烈,竟然真的差一点就没有命了。”

    她轻轻地啜了一口茶,“可见世间事,变化多端,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将所有变数都掌控在手心。大多数时候,也只能立定了方针,随机应变地去做。大获全胜和搬石砸脚之间,有时候也就是一线的距离。”

    余下的事,倒也很清楚了,权仲白为她说完,“这一次弄巧成拙、险死还生,自然不能白白地经历了一番生死。你也要敌手付出相应的代价,恐怕原来没有打算扯达家进来的,发现事情闹得这么大之后,你便灵光一闪,匆匆布置下去,一石二鸟,把他们家也给扯了进来。”

    “扯达家,那倒是一喝汤就有想着了这事,”清蕙耐心地说,“那些下人,是否能审讯出个所以然来,终究是两说的事。我本来就打算从达家的桃花香露入手,以西域异种为线,穿起他们和长房之间一向存在的亲密联系,到时候怀疑的眼神投向长房,再着意调查之下,真相水落石出,也是早晚的事。到时候长房自己自顾不暇,就算分辨自己是家常随便买的桃花露,那又如何?线索清晰俱在,任何人恐怕都更愿意相信探幽寻秘,英明断案的狄仁杰,而不是刚对我下过毒手的行凶者吧。更何况,长房怕也无心为达家开脱了,爹娘又已经反感达家处处依靠你的做法,一来二去,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的可能性,我看是十有八/九,这解释起来复杂,其实布置起来也就是几句话的事,让绿松给石墨带句话,由养娘私底下安排人手沟通祖父,给梁先生送个信……梁先生和我们家也是老交情了,稍微歪曲话意就有大笔银子入账,又是不用他担负一点责任,宫廷出身,惯了阴谋诡计,如此净赚的好事,他为什么不做?我只需安心养病,别的工夫,自然有别人为我做。”

    即使说来简单,谋算似乎也不复杂,但这一计就胜在算准了人心。府中女眷不多,达家人从前上门的时候,多半是大少夫人招待,一来二去,交情就这么建立起来了,尤其在他还没有续弦的时候,大少夫人代替他和达家女眷联络感情,那是名正言顺地笼络这个亲弟弟。要说达家在府内最可能和谁合谋,这个人当然只有大少夫人。顺着这条线索,有目的地拷问、盘查之下,总是会有蛛丝马迹泄露出来的,到那时,谁还会怀疑这最初的证据?当然,会演变到如今这个结果,也是因为焦清蕙的大意,她疏忽了自己体质的变化,但除此之外,这引蛇出洞之计,大巧若拙,看似粗糙蠢笨,可前后都有伏笔,在大少夫人下药的那一刻,她已经入局,所差者,无非是能不能多捕猎一个达家而已。

    “那你又如何能够肯定,一定是大嫂给你下药,”权仲白问,“万一是别人动手,你岂非白费功夫,妄自了好一番算计?”

    “除了她还会有谁。”焦清蕙嗤之以鼻,“她可以不在乎管家权一时间的得失,又或是长辈的欢心所在,可……”

    她看了权仲白一眼,美眸波光一阵流转,却没有把话说完,直到,“总之,她已经被我逼到墙角,我也已经把她吓得魂不附体,只有放手一搏了。一个母亲为了孩子,还有什么不肯做的?这时候只要露出任何一个破绽,她都会饿虎扑食般飞身而上的,我只是没想到,这第一个机会来得居然这么快,而她也真的完全没有错过。”

    这么说,甚至连大少夫人的出手,都是被她有意逼出来的了。这么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少妇,把比她大了十多岁的嫂子耍得团团转,这边才刚从晕迷里醒来,那边就能吩咐手下从容布置,将潜在的可能敌人捆绑着,一弄就弄倒两个。权仲白还能再说什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大嫂遇到你,也算是栽得无话可说了。”

    他还有些疑问,譬如为何清蕙这么肯定一有机会,大少夫人就会把她弄倒,毕竟以大少夫人的一贯作风来说,似乎不该如此着急,可清蕙既然不说,他似乎也不必问。权仲白道,“我就还有一个疑问,不管怎么说,大嫂设计害你,你们又有争斗,你对付她,也算是你不仁我不义,没什么好说的。可达家又是哪里犯到你了,你要从他们家入手,一箭双雕,让他们家被我们家疏远。你难道不知道,老爷子一退下来,你们焦家也一样即将失势吗?到时候,难道你想家里人像对达家一样对你家里?”

    “达家人哪里犯到我?”清蕙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她很是不屑,“她们要是没有安心害我,就不会把达贞宝打发过来了,这个宝姑娘安的是什么心,你难道还要假装不知道吗?”

    “这世上有些事诛心,有些事诛行。”权仲白稳稳当当地说,“自从毛家惨事后,她虽然还逗留京城没有回去老家,可似乎一向深居简出,和我从未有过任何联系,你说她有别的心思,总得给我一点凭据吧。我们碰面的时候,她是对我眉来眼去,我没有发现,还是私底下想着施展什么招数,我也没有察觉,却被你发觉了?”

    焦清蕙的表情,总算起了一点涟漪——对达家的怀疑,和对大少夫人的怀疑还不一样,大少夫人和她的矛盾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的,可达家如没有别的心思,其实和焦家确实就没有一点矛盾,焦清蕙要对付达家,对付了也就对付了,可要占着理儿,那却是有点难。

    “其实无非也就是顺手。”他帮焦清蕙说完,“达家行为,不论居心如何,都招惹了你的忌讳。反正现成的借口,能推一把就推一把。不论如何,占据了主动再说,我看,你是这样想的吧。”

    “你是要教我,这么做不对?”焦清蕙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这笑意里似乎带了一丝嘲讽。权仲白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也笑了。

    “对错与否,你自己已经有了认定,我再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再说,我也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活像村里的老头,动不动就拄着拐在村口骂人。”

    他叹了口气,还是有点感慨,“只是想到了你在娘家时候的事……你弟弟的生母,也是因为招惹了你的忌讳,因此就这样被你除去的?”

    这句话,终于戳穿了焦清蕙的面具,她面上的冷静为之一收,有一点慌乱出来了,可这慌乱也只是一瞬。“麻家的事,你不是不过问的吗?”

    “本来是不过问的,可不是要查一查你为人暗害下毒的事吗。”权仲白慢慢地说,“就你和我的说辞,麻家出事的时间,和你被人暗害的时间几乎完全重合,我自然以为麻家在此事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只是若真是如此,以老太爷的作风,死的怕不止那位姨娘,连麻家全家都要跟着遭殃吧。哪里能和如今这样,迁徙到外地安家了事?按你的手法来看,也是一石二鸟,借着被害不成的机会,随手就除掉了招惹你忌讳的敌人喽?”

    这话里,究竟有了一丝淡淡的不屑,焦清蕙自然也听出来了,她洁白的贝齿,轻轻地咬住了下唇,别开眼看向一边,低沉地承认,“是……她犯了我的忌讳,自己屁股也不干净,私下收藏砒霜,不知意欲何为。本来无事的,可因我出了事,她禁不住查,最后便没了性命。怎么,你看不起我的作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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