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几年来,风波处处,真能放空心思来休息,也就是怀孕这一段时间了。蕙娘这一回,心态要比上回好,因已知道生产过程,就不像上回那样惴惴不安了,闲来无事,把歪哥放在身边调养,玩笑般教他认几个字。歪哥精怪百出,虽然还不到两岁,但兴致来时,一天能学七八个字,可心情一旦不好,那就是从前学过的字,也都一点不会,怎么问,都还一个不认得。蕙娘也是孕妇脑子,虽然机变百出,但在自己儿子跟前,还屡屡气得要去摔书。

    这孩子从胎儿时起,便很会吸收母体的元气,蕙娘为了生他,吃了天大的苦头,当时还以为自己一想到这事,便会对儿子有些怒火,可现在回头一想,却有点欣慰:虽说当时胖大难生,好在他元气茁壮,命又好,有个疼他入骨的名医老爹,权仲白待他,比待皇上好得多了。从三九到三伏,歪哥洗浴时用的都是药汤,药材随节气变化不同,得此保养,这两年来除了发水痘以外,基本没有生病。就是谈吐言辞,也比一般的儿童都慧黠许多,这就是因为天生元气强健,灵智开得早,天分也强,虽然年纪还小,但似乎已经把同龄人给比出了孱弱愚钝来了。他自己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笑口常开、言辞便给,就是捉狭起来,都那样惹人喜爱,文娘这个小阿姨上回过来,就抱着他亲了又亲,比对当年的小焦子乔,不知亲热了多少倍。就连回去之后,还时不时令人捎些东西过来,给歪哥使用。

    就是孙夫人,上回又来香山进香,过来和蕙娘吃茶说话时,都对歪哥赞不绝口,笑道,“要比我们世子当时,不知健壮了多少倍!”

    说起来,孙夫人也是命苦,虽然生育了两次,但一子却在襁褓间便夭折了,夫妻分别多年,以孙夫人如今的年纪,要再生育恐怕也难些,。孙侯这些年孤身在外,岂能少人服侍?他也还算听话,不比那些浪荡的官兵,从海外带了金发碧眼的白肤美人回来,宠幸的都是孙夫人打发了随在身边的姬妾,饶是如此,也还是添了二女一子,这次子命好,还在襁褓中就得了世袭的千户功名,按孙夫人的为人,待他又不会差,因此上回文娘说孙夫人,便道,“都说虽是国公夫人,可也没什么意思,去了个多病的太夫人,又来个多病的小姑子,身份还尊贵得很!小世子还有个千户兄弟,再尊贵又如何,日子倒过得没杨家那个嫉妒诰命快活。”

    京城妇人的口,真是比钢刀还要尖利,桂含沁这几年来大放异彩,在海上百战百胜,先驱逐了大波海盗,立下功勋,前一阵子巡海时,又和占据了吕宋的西班牙人有了小小摩擦,他脾气大,竟擅自把小吕宋打下,所有西班牙人一律驱逐出去,现正在小吕宋上作威作福。朝廷的文官们,不知有多少人弹劾他拥兵自重,就是牛家的侯爷,也道他飞扬跋扈,是给朝廷惹祸。可这些弹劾的折子到了皇帝跟前,就和泥牛入海似的,一点回音没有。倒是那牛家的少夫人,给他起了个诨名,‘怕老婆大将军’,这一诨号已是流传天下不说,如今牛家人又给他太太起了个‘一品嫉妒诰命’的诨号,一样也是轰烈流传。都说这两夫妻自己难寻朋友不说,就是他们的女儿,将来怕也是不好找夫家了。

    蕙娘见孙夫人似乎是发自内心地喜欢歪哥,也有些替她感慨,又因歪哥怕生,不大理会孙夫人,便**他道,“你知道孙伯母手上有什么?有你爱吃的桂花糕呢。”

    原来歪哥饮食,受到他父亲和廖养娘的严格控制,就是怕他蛀牙、虚胖,桂花糕虽香甜,可他一天只能吃一小块,想要再多,绝对没有,再哭闹也是无用的。蕙娘便把这一小块桂花糕,放入孙夫人手中,笑道,“你逗了伯母开心,便能提早享用这块糕点啦。”

    见歪哥乐得一蹦,她悄悄地和孙夫人道,“嫂子别先就给他,起码逗他一炷香再说。”

    孙夫人再严肃,都被蕙娘逗得噗嗤一笑,“你哪里是养儿子呢,倒像是养个猫儿、狗儿。唉,不过孩子最有趣,也就是这段时日了,略略长大,有了自己的心思,便没现在这样纯善可爱啦。小世子过了三岁,送出去开蒙学了规矩,便一天胜一天克己有礼,我这个做娘的,有时都嫌他无聊。”

    她平时刚强严肃,唯独在提起儿子时,神态顿时柔和了许多,蕙娘想,“这孙家一族上下,多少烦心的事情,孙侯又不在,她一个人担在肩头,看起来居然还并不多么抑郁,也许就是一心扑在儿子身上,人有了寄托,日子就好过了。”

    由孙夫人,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人活在世上,谁都有一个寄托。真正毫无寄托的人,就像是从前的焦四太太,虽然活着,却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身处绝顶富贵中,可也不见得有什么乐趣。倒是如今真正开始贴身教养焦子乔了,她才渐渐地活泛了起来。孙夫人的寄托,左看右看,应该都是世子,权仲白的寄托,是他遨游天下的梦想和大道,权季青的寄托,应该是上位夺权的野心,而她的寄托,又是什么呢?是权仲白,是歪哥,还是那尚未到手,却已经近在咫尺的国公位,是三姨娘、文娘、老太爷、四太太、焦子乔?

    又或者,是那一碗将她送入了阴曹地府的汤药?

    她不禁就轻轻地叹了口气,见孙夫人逗引歪哥,眼角微微的皱纹,都乐得舒张开来,便不再说话,而是让孙夫人和歪哥玩耍。歪哥有了那块桂花糕,便格外可爱起来,嘴甜得和抹了蜜一样,将好话说了尽,搂着孙夫人亲了好几口,才换得这一块糕点,奔到母亲身边,美滋滋地吃了起来。孙夫人望着他,脸上神色都柔和几分,过了半晌,才道,“废太子要封王了,皇上把他封到了云南。”

    这件事,朝野间没有半点风声,看来,皇上是提前给孙家打了个招呼。

    “皇上心里,还是顾念着皇长子的。”蕙娘由衷地说,“封到云南好,皇长子看来能过些安稳的日子了。”

    孙夫人叹了口气,“是啊,皇上也是为他考虑,把他留在京城,太招人忌讳了……现在的享受,说不定就是异日的杀身之祸。只是娘娘出宫以后,本来病情转好,几乎已经和没事人一样,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便又开始失眠。听说慧云寺的慈恩方丈,善讲一本宁心静气的法华经……我是送娘娘过来清修的。”

    蕙娘挑起眉毛,做了个诧异的神情,孙夫人见了,便颔首道,“我们不打算让娘娘跟着废太子去云南。”

    孙家不欲如此,肯定是有原因在的,蕙娘也不好多做置喙。其实孙夫人说这话,也就是一个引子而已,她顿了一顿,又提起了牛淑妃,“可能过了年,就能晋封皇贵妃了。”

    皇贵妃几乎就相当于副后,统领六宫诸事,地位要显著高于其余众妃,牛淑妃晋封皇贵妃,很可能是为日后封后、封太子打的伏笔,蕙娘微微一怔,顿时就理解了孙夫人的惆怅:有权仲白护身,牛家得势不得势都得和权家打好关系。可对孙家来说,牛家上位,却是最坏的结果。

    “多余的话,也就不多说了。神医这一阵子忙,我们无事也不好打扰,毕竟现在也不能随意把神医请去问诊了,怕问得多了,引来皇上的疑心,又要追究从前的事。”孙夫人说话素来直爽,“形势如此,我们不得不作出应手。还请弟妹给神医带一句话:若是将来有一天,二皇子问他一点问题,希望他能据实以告,也不用多说、少说,便将实话告诉出来,便已深感恩情了。”

    蕙娘也是消息灵通之人,哪里听不出孙夫人的意思?皇次子的身世,一直笼罩着疑云,看来,如今孙家没了挂碍,行事倒是大见狠辣,这是要从根本下手,断绝皇次子和牛淑妃之间的**情分了。

    只是再怎么样,皇次子的生母也还是姓牛,这一招,似乎有损人不利己的嫌疑……

    似乎是察觉到了蕙娘的疑惑,孙夫人镇定地道,“自然,以后若宫中有事,贤嫔需要神医的照拂时,也请神医多加照料了。”

    只这一句话,顿时回答了蕙娘的问题:孙家不知用何手段,看来是真的把小牛娘娘给笼络过来了。若是皇次子能够回归生母膝下,并封了太子,孙家的地位,未必就比以前差了多少。这名门大族,果然是底蕴十足,就连损失一位皇后,对他们的打击,看来都没有预料中那样大。

    孙家和权家二房如今关系友善,蕙娘自然给个话口,“一定把话给姑爷带到。”孙夫人又和她谈了一会,便告辞离去,她自己托腮凝思了一会,便又有些头晕,也就不去深想,只搂着歪哥道,“和娘一起用了点心,咱们一道睡个午觉好不好?”

    歪哥小小年纪,难得有这样城府,等孙夫人走了,才一沉脸,“娘你、你、你欺负我!”

    这才要和蕙娘算她拿桂花糕来钓鱼的事情,倒惹得蕙娘捧腹大笑,两**正夹缠不清时,石英进来和蕙娘回禀,“前头有个管事老爷,私底下求了侍女过来通禀,想见您一面,说是有要事回报,希望能赎了自己的大罪呢。”——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应该都在吃年夜饭,或者等看春晚,但更新还是少不了的。今年我们家的年夜饭有红烧羊腿、烫血蚶、红烧大虾、炒冬笋、炸年糕、糖醋排骨、鸡汤、鸭汤、燕元、卤味拼盘、年年有余,还有红枣莲子甜汤。都是我爹一手做的,都很好吃!

    大家都吃了什么年夜饭呢?

    祝大家新春快乐,蛇年吉祥,新的一年我们还要一起走过,走得越来越好!亲亲大家!

    ☆、162天降

    蕙娘不禁微微一怔,“哪个管事?是南边来的?”

    石英也是有些好奇的,早把那人底细给打听了几句,听蕙娘这么一问,便道,“是从南边来的,是广州分号的小账房,因为他要写进出的流水账,自然也知道车队上路的日子,这就把他也拘来了。他和董三一样,对少夫人都是极尊敬的,倒不像是别的管事一般,好像总有点傲气,对少夫人不像是对主子,还像是对个学徒。”

    人有点本事,很容易就滋生出傲骨来,这些老掌柜,也许是仗着自己的资历,对蕙娘这个将来的主子,总有三分保留,像是要见识一番蕙娘的本事,才甘心被她御使,蕙娘如何又感觉不出来?她思忖了片刻,便道,“此等人物,也是说声要见,就能见到我的?你先审他一审,看他所说自己的大罪是什么。这倒好笑了,难道董三还是无辜的,有鬼的是他不成?”

    石英也做此想,“他哪配面见少夫人,我这就扯桂皮去审他。”

    说着,便自己退出了屋子,蕙娘沉吟片刻,又有些头晕,便让海蓝石榴等人,服侍她和歪哥午睡不提。

    等到她醒来时候,石英业已回来了屋内,蕙娘也无须格外吩咐,一行人知道她是有要事回报的,便都退出了屋子,只留石英和蕙娘两人在里间说话——从前绿松较为得宠,蕙娘安排她做事较多。但现在绿松新婚,桂皮又不像是当归,和媳妇一起都在冲粹园服侍,蕙娘就安排她新年多休息一段时日,也好和当归多聚一聚。而孔雀又去了南边,石英自然格外打点精神,绝不愿意错过这立功卖好的机会。什么事情,都料着蕙娘的性子,先就做到了十二分。

    “这个陈功,胆子倒也是小。”她审陈功,也是审得很彻底的,自以为差事办得相当漂亮,因此精神抖擞,先给蕙娘卖了个关子。“就是个鸡零狗碎的人,做坏事都没胆子做大,勾结外人来盗同和堂的药材,他恐怕是想都不曾想过。毕竟那伙强人,是随手就能挥刀砍人脑袋的……他哪有那个胆子。才做了一点坏事,看着什么人,便都觉得是来查他的了。惴惴不安了许久,眼看过了新春还没有放他们回去的意思,便索性自己来投案了——是做帐时玩弄手段,做了些手脚,一年也贪了有五十多两银子。”

    五十多两银子,哪里在蕙娘意中?她噗嗤一笑,“这老实人做坏事,手笔也小得叫人发笑。他要找我,为的就是这件事?”

    “这倒不是。”石英说,“他也深知自己的分量,就这么一件事,哪里能见得到您了?只怕见了面才分说原委,您就觉得被他玩弄,勃然大怒之下,还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他呢。他为了赎上自己的罪,不至于被投入牢狱之中,倒是想把自己的同仁给卖了,用他们的阴私事,来换个清白脱身。”

    做账房的,最怕手脚不清白,陈功就算只被同仁堂踢出去,以后也再不能重操旧业了,他这样的小人物,为了保住自身,有时什么事做不出来?用同侪的阴私换一封清清白白的书信,倒是十分合算。蕙娘漫不经心,和听世情故事一样,唔了一声,“广州分号又能有什么阴私?可别是谁家的掌柜养外宅,哪个先生又捧戏子这样的事吧。”

    虽然是静室之中,但石英却也把声音给压低了,“这却不是,陈功说,他撞破过一桩密事。这广州分号的三掌柜,私底下为人配毒药呢。”

    没等蕙娘反应过来,她又添了一句,“他倒也有些见识,说这一味毒药极为有名,在江湖上就叫做……神仙难救!”

    蕙娘眉头一跳,心底吃惊无极,她有几分兴奋,但很快又被强行压制住了,在这样关头,脑海更加清明:权仲白身为神医,肯定接触过好多中了神仙难救的病人。他在追查神仙难救的事,也应该还没有暴露出去。当时密云那场事端,因为有火器存在,恐怕那组织的人也想不穿他到底是针对火器,还是神仙难救的原石。若是要引她上钩,试探她的意图,陈功这么说话,似乎是拙劣了一点。他随意说几个神仙难救的症状,倒是更为妥当,起码可以通过自己这边的反应,来推算他们所知的程度。如今把名字都说出来了,自己这里是什么反应,他去哪里试探?

    看来,这倒更像是纯粹的巧合……这世上人有时运,时运高时,真是心想事成,要查什么事,什么事就自己撞到了手掌心里,守株待兔,还真能把兔子给等来!

    “神仙难救,好稀奇的名字……”蕙娘只沉吟了片刻,便又冷静下来,她淡淡地道,“我们家素来和睦,倒是从未在这种毒药、毒粉上下心思。这口气好大,想来,也是名贵的毒药了?”

    她这样说了,石英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她也是依样画葫芦,把陈功的话拿出来说,“这个陈功,家里也有亲戚,辗转和当今秦尚书家的老管家有勾连。他长辈随如今的平国公夫人陪嫁到许家去了,又从许家被打发到这里来,辅佐管事,接管平国公府上的一条海船,这海船当时依附孙侯出海,到了近海便已经回转,在吕宋广州之间来回贸易。这长辈的妻子,曾也在许夫人身边服侍,当时闲谈时,便曾和他说过这一贴毒药,据说平国公夫人当年无意间就吃过一口药汤,也因为这事,许多年来身子一直不好……”

    陈功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交待得清清白白,虽然说得凌乱,但蕙娘一边听,一边就能跟着分辨出他话里所指的人事物。她渐渐地听得入了神,石英看见了,自然更加喜悦,满心只想乘着绿松不在,多加表现,将陈功的回话,说得很细。“我反复问了几遍,拆开打散问了,他回答的倒是都一样,没什么不同,可见应该也不是编出来的。因此,他便知道了这神仙难救的名头,和服下去的一些症状……只是这事,当时也就是听过便算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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