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作乐

    因许夫人的吉时稍迟了些,来伴宿的男女亲朋,到了后半夜也都有些支持不住了,纷纷回了下处歇息,待到第二日天明时方才各自起身,又到灵前祭奠过了。前头鼓乐声响,孝子孝女俱都披挂起来,跟着灵柩开哭了,送灵的宾客们,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便跟着在后头一路送殡。

    蕙娘前半夜也还是到灵前露了一面,又再回去开会,这样大事,要商议之处很多,一行人到天色将曙时方才散去,没休息一会,又要起来理妆祭拜,行那烦琐的礼仪,上轿以后也不论颠簸,忙打了个小盹儿,才一睁眼,那边已到了寄灵之处。众人忙又都下轿再行了礼,许凤佳、杨七娘等人均在一边陪跪磕头,辛苦到了十分,杨七娘起身时竟打了个趔趄,亏得是身边人一把扶住,才没栽倒下去。

    余下的事便也不必多说了,客人送殡,主人家按例是要招待茶饭,并增些消除晦气的物事,这也是短期内平国公府最后一次热闹了,许夫人身为宗妇,地位崇高,如今府中众房都要为他守孝,除了平国公、太夫人过了三月重孝便能随意外出以外,余下诸人起码头一年内都不可同外人往来,这一年内,平国公府内也不能有任何宴乐之事。——这还是平国公夫人上头终究还有一个婆婆,不然,只怕会办得更严重。

    因许凤佳不日便要送灵南下,有些事还要他回来了才能着手去办,倒是众人齐聚虽难,但两两间终究还能找到见面机会商议细节,这些人都是经过风浪的人物,拟定了计划,便再不会犹豫反复,此时面上也只做了无事,蕙娘都未曾同孙夫人打招呼——她也没空搭理旁人了,就是送殡这一会,杨阁老太太又伤心起来,现在正哭个不住呢。一群人又要围着苦劝,杨七娘人太难受,回去躺倒了,也还要打发两个儿子出来,在杨阁老太太膝下嫩声劝解。

    诸勋戚十年内,看的还是这一代,十年后二十年后,看的就是下一代了。定国侯府的世子蕙娘是未曾见过,权仲白说起来,倒也十分夸赞,觉得他不比父母差多少。许家第三代长孙,如今已有十七岁了,也开始进军队做事,其为人如何蕙娘没有听说,她倒是知道这对双生子在权贵圈内引起了相当的注意,多少人的眼睛都看着呢,还没提亲事,一个年纪小,长期在外地,也不知究竟资质如何,还有一个,便是两兄弟一体双生,将来谁能袭爵可能还不好说。

    她几次过来都没撞见许家六房的小辈,今日见到,自然好奇地多看几眼——却也不禁是暗自点头,这两个孩子生得都好,一个活泛些,一个沉静些,但举动谈吐也都是安详得体,虽然才十岁出头,但已很会说话,偎在杨太太身边轻声细语的,没有多久,便令她的哭声弱了下来。

    只是才刚听说杨家密事,此时再一留心,便能很轻易地发现,杨七娘就没让自己所出的儿女露面,不说幼子,她女儿今年也有四五岁了,蕙娘几次过来,都没见过她在杨太太身边承欢……

    蕙娘自己没有女儿,权家别人也不适合同许家结亲,对这种事不过是白看看热闹而已,余下诸人却多有若有所思的,阜阳侯夫人自己也有孙儿孙女,便是盘算了一顿饭时辰,一边还同蕙娘道,“没想到昨儿人到得那样早,我到时一府里都是人,要寻你,你却不在。”

    又感慨道,“真说底蕴气魄,还得看红白喜事,往年阁老家办喜事,已经觉得热闹了。如今许家这一办,倒显得是广结善缘,要压过别人一头了。”

    这压的别人,自然说的就是牛家了。牛贵妃上位以来,牛家很是大办了几次宴席,但同许家比来,确实就显出了粗糙。蕙娘笑着又同阜阳侯夫人说了几句话,便和她分了手,自己回家歇息去了。

    从别家送殡回来,自家还有许多忌讳,要拿艾叶烧了拍打头尾等等,一套礼行完了,天色已经将晚,蕙娘就算打熬的一副好筋骨,也有些支持不住了,但依然不能不强为支持,她还要去拥晴院给太夫人请安——想来,良国公和权世赟也该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猜得不错,如此大事,这两位长辈不能不勤加关注,蕙娘到时,良国公正带着云管事同太夫人谈着今年过小生日的事,见蕙娘来了,太夫人便令人退下,她自己进去打盹,把密室留给三人密议。

    现在很多时候,蕙娘回事时,太夫人和权夫人都不再旁听,起码在权家内部,她的地位是在渐渐上升。就连权世赟,对她的能力也有了信心,他此时倒并不多么焦急,待众人都坐定了,才目注良国公,良国公道,“看你神色,事儿是办成了?”

    “倒没想到,许家少夫人不情愿请封子绣配合。”蕙娘便简洁地将对话复述了一遍,“倒是费了一番唇舌,这才把她给说服了。余下自然是顺理成章,既然从前提起过忌讳,几家心里多少都有了腹案。我再一推波助澜,很快便有了一个成形的计划。”

    她略加犹豫,还是直言不讳,“但这种事我也不能完全做主,什么事都按我们预料的去做,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下来,最后广州一带的力量,可能会损伤得比较大。”

    权世赟顿时神色一动,“你仔细说说?”

    “若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看,一般人定能想到,在这些举动背后,是有一个组织的。”蕙娘便把自己当年的想法分析出来。“这三件事体现出了几点,第一,这组织往西北走私军火,第二,这组织有不利于皇上之意。当然这都有很多种解释,但要诱导皇上往牛家身上猜疑,那么很自然的想法,便是私兵了。”

    历来边境将领,都有豢养私兵的习惯,一般一两百人的私兵,朝廷也不会认真去计较。但若牛家持续制造军火,又阴谋毁灭朝廷对火器的研发进度,其用意那就十分可怕了。当然,这组织也有一两年没有活跃了,说来也是巧,就在太子去位以后,他们就再也没传出过动静……这支私兵本来是想做什么的,那还用说么?

    “至于那串石珠,皇上虽然猜出了它怕是有毒,但却并没有四处张扬。”蕙娘道,“这珠子如今正被太后收在手中,届时若能运用手段,让太后再赏赐给皇上,则皇上自己心里,恐怕就要起了猜疑。燕云卫这里再跟随细碎线索往深了追查的话,大事可成矣。”

    这都是众人已经商量过一遍的思路,同预想中只有细微出入,云管事和良国公虽然听得入神,但也并不吃惊,云管事还道,“这样也好,献珠的事,纯粹是被仲白给坏了。只可惜当时那边已经运作起来,传讯出去时,已经迟了一步,那珠子却不在我们手上了。既然能用这样的办法把这事给撇清了,倒是又少了我们一个隐忧。”

    蕙娘应了一声,“因此我们便商议出了一个适合的真相故事出来,一应痕迹,只按着这个故事布置去,留下的线索,最终也能敷衍出这样的一个真相来,至于燕云卫能查到哪一步,那就要看他们的能耐了。杨七娘去求封子绣,也不是让他别查,而是要让他仔细地查。”

    她顿了顿,不知如何,却又叹了口气,“只是桂含沁那小子,实在是太奸猾了,他道这一整件事要全安排在西北,恐怕皇上会借机发作桂家。因此作好作歹,非得要将那串石珠的来历,安排到两广南海一带去……他的意思,是令我们各家一道暗中出钱,明面上随意指使一人,在南边寻矿,寻到合适的矿产,便顺理成章地把线索安排进去,再诱牛家人入局。”

    这要求看来也很合理,毕竟如果要把牛家人往‘图谋不轨豢养私兵’的罪名里去套,那整件事的主舞台肯定就在西北,甚至是在牛德宝将军驻守的宣德,桂家怎么说脱不了一个监察不力的罪名。如果石矿还是在西北挖出来的,皇上愤怒不说,桂家的声望也必将遭到很严重的打击。桂含沁作此要求,似乎也很自然。

    但云管事和良国公的面色,均都因这话变了一变,云管事慎重道,“你看他这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他毕竟是在广州也呆了几年,有一定的根基,把舞台安排到南边,很难说到底是什么用意。”蕙娘也回答得很谨慎,“此子心思太深沉了,初次见面,拿不准他的腔调。”

    “他对你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没有?”良国公忽然道,“可有动疑?”

    “时间紧,人也多,倒没多说什么。”蕙娘说,“再说,男女大防,他现在也没什么借口过来接触我。要试探我,可能还得他太太出马,可他太太又不在京里。可能过几个月,他会来和我接触接触,试探试探我们家和鸾台会的关系。但起码现在,桂含沁应该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如今局势纷杂,除了权家以外,所有人都只知道事情的一面,而就是权家,有时候也不得不揣测别人的心思。神仙难救这贴毒药,本来就够骇人听闻的了,如今还有这种毒性可能更猛烈的原石出产,这种东西对鸾台会的意义有多重大,那是不必说的了,这原材料的产地,他们也是多次故布疑阵,一开始说在南洋,后来又说在西北,云管事上次谈起来这事说法还同现在不一样,闪烁其词到如此地步,可见有多看重……到了如今,随着桂含沁的这一番话,蕙娘心里才终于有底了:看来,原石矿应该是在两广一带不会有错了。说不定,还真很靠近南洋呢。

    “西北一带的石山并不多见,”她便整理情绪,徐徐地道,“好像也没听说过有萤石矿。而桂含沁的意思,是想寻一处萤石矿,做些痕迹再行炸毁,总之时机安排得巧妙一些便好……在西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两广那就不一样了,矿山很多,只探明了有矿产,浅浅开采后,因矿石本身品质不高,便废弃的矿山也不是没有,他说,可以采选一个本来开凿到了一半,后来被废弃,位置又偏远的山头,这样也方便我们从容布置——两广,毕竟是他同许凤佳的地盘。”

    她一边说,云管事的面色一边就跟着变,良国公亦是皱眉不语,蕙娘歉然道,“他言之成理,我又不知该不该反对,这件事当场就已经定了下来。”

    虽说这不是蕙娘的问题,但云管事一时也很难释怀,他阴沉着脸,在屋内来回踱起了方步,“此计还未见到成效,我们便已损失了一条大有利润的生意线,如今呢?桂含沁分明就是私下查到了什么!他这是一石二鸟,又是釜底抽薪,阴了我们一招,又能从你的反应中,试探权家和会里的关系。——他是早就出招了!万幸你是真不知情,想必也不会暴露出什么马脚,反倒是歪打正着,打消了他的怀疑。恐怕现在,他是已把权家,当作了和他桂家一样,不过是受了要挟,在某种程度上要听命于会里的傀儡。”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令人只能点头称是。良国公和云管事都耿耿于怀,云管事更是忧心忡忡,许久都未能平复过来。蕙娘多少也猜到了他的担心,她便措辞安慰道,“如我没有记错,这矿山握在我们手中,已有多年历史了。如今且不说暴露不暴露,有没有办法挽回,就是做最坏结果,彻底再不能开采,那又如何?大可以先开采出足够的份额,以供日后使用,再说,夺权靠的又不是毒药。这种东西,也就是锦上添花罢了,太过依靠,也是难成大事。”

    “这道理我明白,你明白。”权世赟没好气,“但总有人不明白,现在婷娘那里进展太慢,毫无一点消息,我们的后院却是接连起火,全因为仲白一人,到现在都深陷麻烦。这两条线,平时失却一条,都要有许多人头落地,如今两条一起出了问题——”

    他不再搭理蕙娘了,只是多少有些无助地望向良国公。

    在这样的时候,良国公要比云管事更沉稳一些,他虽然神色也不大好看,但却并不会抓着损失不放,而是过问起了妙善大师的行踪。“人应该已经到京城了吧?”

    云管事神色一动,却还是大摇其头,“就是现在把贵妃那里关节打通,婷娘能顺利得了宠……那又如何,还是来不及的!焦氏下个月就要回老家了,没点成绩就这么回去了,怕是要受不少刁难!”

    虽说平时对蕙娘,他是又要用又要防,但这时候,到底是现出了维护之意。蕙娘有些诧异地望了云管事一眼,良国公已道,“一点为难,焦氏还不至于放在心上吧。木已成舟,桂家要和会里作对,难道还找不到理由?这件事还要着落在他们自己手上,如何就把矿山暴露出来了?总还要查缺补漏的。把这话一说,恐怕他们也是无心再来难她。”

    这样一说,云管事倒是精神一振,“确实,两广那一带,和我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刚才怕也是钻了牛角尖,一味担心老家责怪自己,现在被良国公点醒,虽还有些忧虑,但心情是要轻松多了。又问了些众人商议出的细节安排,蕙娘便算给他们听,“除了那些人证物证以外,最重要是要有一本能经得起验算的账簿。这本账簿,是分配给我来造,少不得要麻烦小叔了。”

    “这是自然,”云管事心情正好,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这本账还要好好做呢,先得从密云那车货做起,把他们这条线的规模估算出来,按你们刚才安排的来看,那支私兵的规模,应在……”

    他一边想,一边就随口报了数字出来,“四百人的步兵,全都给武装起火铳,能支撑得起三轮齐射的,那起码都要一千五百支火铳常备着,还有一应的弹药、布梅花阵的长枪、针笼……”

    所谓军火,当然不是一些火铳和弹药完事,从私铁矿的开采,甚至到储放弹药的油布,那都不是随便能够买到的。有经验的账房,从绸缎铺一本账里能看出江南某镇哪一年秋天是否雨水过多,这就是账簿的力量,这本账簿几乎是整个故事的基石,它若能禁得起反复的推算,同众人安排的细节遥遥呼应,这个故事就顿时多了几分真实。从云管事的表现来看,他亦不愧是鸾台会在北方的大总管,这件事由他来做,是再合适也不过的了。要换作蕙娘来编,只怕她是绞尽脑汁,也只能编出些破绽百出的账片子来。

    几人正谈得入神,屋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没有大事,太夫人想必不会轻易过来打扰。

    于是匆匆出了密室时,果然见太夫人神色惶然,竟带了些罕见的焦躁,见到良国公等人出来,便忙道。“这下可不好了——仲白他跑了!”

    细说原委时,却是权仲白到广州以后,反正不过也还做些和从前一样的事,并不提出海,只是天南海北地四处游走,一是赏玩风景,一来也是四处义诊。众人渐渐也放松了警惕,因怕过分跟紧,二少爷心中不快,故意和他们作对,因此也不敢跟得太近。没想到权仲白居然乘其不备,私下混入了一艘海船,待得众人发觉时,已经是追之不及了。

    “是去英吉利的船!头一次开出去,连船老大在内,都没走过这条线!”太夫人急得声音都变了,“就是一切平安,谁知道他在英吉利会不会逗留着不肯回来了——他、他是要气死我——”

    蕙娘三人,亦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却是谁都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良国公眉头一皱,沉声道,“走,他能走多远,能走多久?只要不死,两个儿子在这里,他终究还是得回来!”

    “再说,这条线也不是没有人走过,他们是跟着船队出去的,倒也不会无故就迷航了。”云管事可能对权仲白的脾气那是深有体会,他也很快就从惊讶中平复了过来,倒不若刚才一样动情绪。“他现在正是怒火激烈的时候,离开大秦一段日子,也好。真要顺利,一两年也就回来了,不至于误了大事,至于回不来……真回不来了,也只好有回不来的办法。”

    这还是在关心鸾台会的大计,太夫人看了看良国公,又看了看蕙娘,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蕙娘身边,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唉,仲白这性子,该怎么说呢!”

    蕙娘的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在长辈们多少含了一丝关怀的眼神中,她还是高高地把头给抬了起来。

    “事情已经发生了,只好尽力苦中作乐。”她道,“我看,我们应该尽速把这件事往上报,起码,要让皇上知道。”

    太夫人不禁又有些动容:权仲白只要还在大秦,他的地位就始终还对国公府有所帮助。这样的事,当然应该是把消息压得越死越好,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怎么还有主动去说,主动惹皇上不快的道理?

    可良国公和云管事却都是若有所思,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云管事眉宇间的阴霾,终于又消散了少许,他冲蕙娘露出了赞许的一笑,沉声道,“不错,年轻人的思绪就是敏捷……我看,婷娘的机缘,终于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不定今晚还是代更君……

    蕙娘面临的局势真是好复杂好复杂……

    看到评论说这个故事缺乏温情,好像蕙娘活在很冰冷的环境里一样。实际上蕙娘身边不缺少关心她的人,她所得的爱还是要比从前的小七更多。但她的舞台更大,家庭舞台里,情怨难分是很常见的事,要是彼此没有大仇,每天都生活在一起,看都看出感情来了,很难想象在政治舞台上,朋友或者敌人之间能存在什么脉脉的温情。无情的交锋就是保护她爱的人,在这方面来说她要比小七拥有很多。小七只有老公和孩子,但蕙娘除了孩子外有一个娘家那都是和她有真感情的,就是权仲白和她的问题也从来都不是缺乏感情。但的确,温情在这个故事里的比重不会太大,就像是一个千万富翁不会每天数存款一样,蕙娘拥有的爱是常态,她也不会天天感触,小七说‘我一开始什么都没有’。这话并不假,她就是因为没有爱,所以对每一份感情都很敏感,她的叙述角度才会特别强调这些。

    当然大家评论自由,我也只是想到了就随便说说。

    ☆、211融冰

    牛贵妃如今身份不同从前,性子自然是越来越娇嫩,要想同从前一样,三言两语便把她哄得回转了,自然有些天真。不过没了吴兴嘉在旁,她也没什么损招儿来对付蕙娘——再怎么样,蕙娘身份摆在那里,官府参股大商家,那就是从宜春号做起的。单靠这份香火情分,人家一个不高兴,可以直接和皇上告刁状呢,更别说如今宣乐侯虽然年纪大了,但皇上反而越发看重,时常请进宫中说话……若因为权仲白不受官职,也不承爵位,便把她当作一般命妇给揉搓,真正吃亏的,终究还是牛妃自己。

    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贵妃奈何不了蕙娘,甚至也不能把婷娘怎样,她只有远着她们。就蕙娘知道的消息,婷娘现在是知趣不出来走动了,牛贵妃也就当她不存在,只是逢年过节寻些错处训斥一顿,不让她在人前现身罢了,至于蕙娘,三番二次入宫请见,牛贵妃都托词自己身上不好,在床上躺着不得起身相见。看来,她也是铁了心,绝不肯把婷娘带到静宜园里去了。

    蕙娘倒并不大气馁,眼看十余日内接连请见三次,牛贵妃都不肯出来,她也就不进宫去逼迫贵妃娘娘了——免得躺多了真生出病来,反而是她的罪过。因云管事又外出去了,待他回来,蕙娘便命人去把云管事请进院中,两人说了一会话,云管事便笑道,“些许小事而已,往后我若出去了,这样的事情,少夫人便只管交待给甘草吧。他虽是慢性子,但万幸办事还妥当,不会给少夫人添麻烦的。”

    因蕙娘毕竟是女子,总要避嫌,不可能动不动和云管事关门密议,所以他话说得也比较委婉,言下之意,蕙娘自然是心领神会了。这甘草也是权家外围比较得用的管事了,他年岁大,今年总有快四十,平时都和云管事一样,只受良国公的差使。想来,应该也是鸾台会比较排得上号的人物了。她笑着道,“也好,最近管事理账忙,便让甘草来给我打打下手吧。”

    云管事会意地冲她一点头——蕙娘这是在催账簿呢,“最近忙,也没怎么好生做事,待过上半个月有了空闲,再来给您请安。”

    两人谈定了便各自行事,过了几天,甘草果然来给她请安,奉上一封书信,随指一个借口给蕙娘看了,蕙娘翻了几页,便不禁笑道,“唉,怪道都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一百多年了,就算是再小心教导,都难免养出不成器的子弟来。”

    她打发甘草,“行啦,你下去吧,日后有什么事,我再喊你。”

    众人听了,还以为是权家又有远房亲戚写信来打秋风,也都并不着意——毕竟家大业大,这样的事儿一年怕不有几十桩?蕙娘也就是看了一遍,略作思索,便懒得再看,第二日叫来宜春号京城分号的管事吩咐了几句便罢了。

    宜春号的股权,转到蕙娘手上已有五年了,她虽然平时不管具体琐事,有些商界策略问到头上,也都叫人到乔家三兄弟或是李总柜那里去请教。但随着时日推移,她在宜春号内权威倒是日深,尤其是京城分号诸人,对蕙娘更是敬畏有加。她难得有事交待下来,这些人哪敢不用心做的?不过三数日工夫,昂国公府上忽然打发人送了一宗银子来给蕙娘,众人深以为异,蕙娘却并不吃惊,她又候了有两三天,眼看立夏将至,皇上随时可能动身前往静宜园时,才终于又一次进宫请安。

    这一次,牛贵妃玉体终于大安,还很给蕙娘面子,在正殿见她。

    既然是赔罪来的,便别想有什么特别的礼遇了,外命妇见到皇贵妃,除非辈分崇高,否则都要行跪拜大礼。牛贵妃端坐在上,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地受了蕙娘的礼,见她被人搀扶起身,垂手在下头站着,活像个下人的神态——不免便多看了几眼,方才慢慢地笑道,“少夫人好广的人脉——赐座吧。”

    蕙娘这才能在牛贵妃下首得了一个绣墩——虽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但好在她的脊背挺得够直,唇边的笑意也还是那样自然亲切,牛贵妃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几分窝火,她的语气又淡了一点儿,自己低头用茶,竟是没有开腔的意思。

    蕙娘自然也不动情绪,她先笑着问候牛贵妃,“许多日不见娘娘,听闻娘娘玉体欠安,我们心里也是着急呢。最近您刚升了品级,手头事情,肯定变多了,且不说这殿中的陈设摆饰要换了,衣物首饰也得全换一批新的……就是后宫中这样多的人口,忽然间什么事情都要来问娘娘,要您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也难怪娘娘一时间忙不过来了。”

    总领六宫事务——这六宫事务,也不是这么好统领的,不论后宫争斗如何激烈,只要是有品级的后妃,皇贵妃就得确保她们能得到恰当的供应,不能少了不能多了。光是这一碗水端平,让外人挑不出差错的工夫,便非牛贵妃的脑子能够轻易应付,虽有太后在背后看顾,但她要养出自己的贤名来,下的苦功也不能少了。这一阵子,她说不辛苦、不繁忙也是假的。

    但这忙,终究是忙得开心、忙得情愿,蕙娘这一番道恼,道进了牛贵妃的心里,她情不自禁地便道,“可不是忙得团团乱转——这忙得,累心!”

    话匣子一打开,要再收住,便显得过分着迹了,牛贵妃虽然立刻就回过神来,显得有几分讪讪然,但到底还是没好意思摆脸色给蕙娘看,蕙娘便紧跟着笑道,“可不是这话呢,就是我管个家吧,一天大小几百件事,也还有顾此失彼,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事儿呢。这不是,许是什么时候做得不对,冒犯了娘娘,我却还被蒙在鼓里——好容易托了人情,才能见到娘娘的面,请娘娘给我句明白话,让我要死,也做个明白鬼呢。”

    这指的就是婷娘的事了,别看牛贵妃为了这事,已经足足生了有大几个月的气,两人却也是直到现在才把事情放到台面上来说。蕙娘面上的迷惑与委屈,看着也是十足成色。牛贵妃看在眼里,不由就添了三分气,她哼道,“我也不论你们是怎么请动李夫人的,倒是拿捏得巧,可别的事,得卖李夫人一个面子,我却没那么好性子,垫在踹窝子底下帮着人往上爬!今日少夫人也说了有几句话了,你不是进宫来给太后、太妃请安的么?老人家休息得早,再不过去,只怕是见不到了!”

    如何请动李夫人,倒也不必多说了,鸾台会在京城经营多年,暗线势力多强,昂国公府里的那些糟烂污,如何瞒得过他们的耳目?百年公侯人家,毕竟谁也不能做到子孙个个清白。比如李夫人颇为疼爱的一个小孙子,刚被家塾里刁钻的借读子弟,勾引过出去赌了几次。先赢后输,欠了不大不小一百多两银子,正被人催逼着偷家里东西偷当换钱,就正在困境之中,蕙娘越发连心思都不用,令宜春号管事出面,把事给平了,再好意告诉昂国公府一声。李夫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在牛贵妃跟前,为蕙娘说了情。

    别人的面子,牛贵妃可以不卖,但李夫人刚刚为她说了几句话,这份好感,可是得来不易,用她一个族妹并一个官职这才换来。牛贵妃拿不出什么得体的理由,抹得开面子么?只是她性子毕竟倔强,话赶话一说,竟要端茶送客,蕙娘忙道,“娘娘若是看在娘家弟媳的份上,要为了吴家那兴嘉妹子来踩我几脚,我也没什么好分辨的。可听娘娘意思,倒像是我害了娘娘在先,这我就真不解是什么意思了。”

    见牛贵妃神色微动,她忙冲贵妃使了几个眼色,口中曼声道,“思来想去,也就是去年娘娘礼佛时,我慢待了您……可——”

    牛贵妃面色微变,她不动声色地顿了顿茶碗,四周环伺的太监宫人们,顿时悄无声息鱼贯而出,至于贵妃本人,也不招呼蕙娘,自己一拎凤裙,起身就进了里间。蕙娘只好做小可怜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慢待,倒不是你慢待。”牛贵妃说话也直爽,“我毕竟有些身份!为了一个僧人,眼巴巴跑到潭柘寺去,也不算是没有诚心吧?一个山野狂僧,竟敢如此敷衍本宫,论罪那是当诛的!你们权家既然懂得牵线搭桥,难道就只做了我这里的工夫,连个什么妙善都约束不了么?”

    说实话,牛贵妃对权家态度丕变,主要还是因为权仲白去了江南,已经没有她最需要的信息了,而权家的强硬态度,又令她觉得即使继续争取权仲白,机会也不会太大。别的事,那也都是细枝末节,婷娘就是忽然间变作妲己在世,宫中的美人还能少了去了?至于利用她、戏耍她之语,那多半是受了吴兴嘉的蛊惑而已。现在少了吴兴嘉在旁说话,牛贵妃自己想想,怕也看不透权家人在里头起到的作用。

    这样的人,拿捏她的心思,不比拿捏歪哥困难多少。只要见了面,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蕙娘自然有种种神态和言语,分辨说妙善真是权仲白的至交好友,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恃才傲物、蔑视富贵王侯。当时为了把他请来见贵妃一面,权家已经是花费了若干力气,却不想当时权仲白已经不在,权家人对大师也很陌生,无意间得罪了大师,大师心中暗恼,于是有了潭柘寺里避而不见的一幕。因贵妃当时并未生气,只是在吴兴嘉同她亲近起来以后,才开始远着权家,他们当时又忙碌,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若干时光,如今只好又花费了无数力气,才把云游天下行踪不定的妙善大师寻到,又许了无数的大愿,这才把他特地从外地请动了回来,当面向贵妃解释赔罪等等。

    以她口才,牛贵妃自然是听得将信将疑,思忖了片刻,面色却还仍有不豫,只低头吃茶,并不言语,过了一刻,方才轻轻地道,“你那个对头,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什么妙善,不过是把我骗出宫中的借口,为的就是让你们家那个族女变得美些——”

    见蕙娘神色诧异,她口中不禁一顿,好似更为动摇了,语气反而渐渐强硬,“不然,就有那么巧的事?她头回出宫就病了,这一病就病得那么好?”

    “敢问娘娘,”蕙娘有点冤屈了,“族妹生病,这倒是有的,听说是得了痢疾,人都拉脱形了。虽说挂心,但限于规矩也不能亲自前去探视,只好送些药材过去,也不知道到不到得了她跟前。可这病怎么还能病出好来了,我却实在是一点都不知道。原还以为是她哪里得罪了娘娘,请娘娘开恩,让我和她见上一面,亲自问问她呢——自从去年潭柘寺里打了个照面,再没见过,也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说什么私话了……”

    被蕙娘这么一说,牛贵妃倒真是吃了一惊,再回头想想:宫禁森严,又岂是因为权美人在外就能例外?潭柘寺里也自有人看守,不是谁说见就能见到的。再说,权美人一回宫就被她压入冷宫,说不定真是根本就没见到娘家人一面。深宫内外,又很难传递消息,权神医也许是为了避嫌,从不和权美人接触,权家人说不准是真的全然无辜,根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自己。只好搜索枯肠,这才想到了妙善大师那一茬。

    这件事,说真的其实倒是怪不到权家人头上,他们当时所承诺的,也只是牵线搭桥而已。丑话更是说到前头,妙善为人桀骜不驯,并不是权家的哈巴狗儿。也是自己当时太焦急,一门心思就凑上去了……

    牛贵妃这回是真有些讪然了,却又硬挺着不便表示出来,焦氏还要请她拨冗出宫上香,见妙善一面,她却哪还好意思再提这事儿,忙推说没空,把这事儿给含糊过去了。好在焦氏人也识趣,见她慌乱,便起身告辞出去,也不再提前事,倒是给牛贵妃从容思忖的时间。

    牛贵妃这人有个优点,虽然跋扈,却还算听教听话。这件事她自己拿不得准,便索性到太后宫中请安。

    太后宫里,自然有积年得用的老太监、老宫人为她办事,几日间,便有几个太监去同大慈恩寺的小沙弥勾搭,闻知妙善大师的确是性情孤高,平时和权神医也是惺惺相惜,只是他好动成性,两人聚在一起时间倒是不多等等。又听说当时请来的大夫,乃是潭柘山一带的名医,在当地已有多年名声等等,便在大慈恩寺布施了许多银钱,好歹见了妙善大师一面,这才回去同太后回话。

    太后因着此事,倒是好生教导了牛贵妃一番,牛贵妃吃了排头,虽然还有义气,没把吴兴嘉带出来,但心里自然郁郁不乐。又过了几天,蕙娘托她跟前的大太监,献了一对极尽巧思的金镶猫儿眼楼台人物步摇,牛贵妃倒没客气,竟大方收了。又过了数日,蕙娘递牌子请见贵妃时,她派人在宫门候着,直接把她领到了婷娘居住的露华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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