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虽已是国公府主母,但一切该知道的,都还什么也不知道。”他咳嗽了几声,多少有些和焦氏开玩笑的意思,“这是你公公太谨慎了一点,只顾着给你加担子,却不给你答疑解惑,你心里怨不怨他啊?”

    焦氏弯了弯唇,客套地笑了,“百善孝为先,爹做什么事,都有他的考虑,我们如何敢于妄自评判呢。”

    老爷子还要和焦氏绕绕圈子,摸摸她的底牌,可他才一动身子,便觉得有一股熟悉的眩晕扑了上来,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又没有时间了——自己这个病一旦发作,思绪一片浆糊,根本就无法有效地思考。

    要在这短短时间内,给焦氏下个判断,肯定她是否可靠,将来能不能接过鸾台会的担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老爷子此时也只能选择相信权世赟的判断,他也是当断则断,下了决定变不再多想,而是顺应了大儿子的计策,低声道,“好,懂得孝顺那就好。我们族里的背景,你也知道了,这几天,你该看的也都看到了,你直说吧——若武力强攻,你觉得我们有几分把握夺取天下?”

    “半分都没有吧。”焦氏眉头一蹙,“现在北边因为地丁合一,已经安定了不少,人口也逐渐回流。从河西走廊到京畿一带,未来十年内必定能渐次繁华,会里虽然颇有手段,但只要扳不倒杨氏,这样的大势是无法阻挡的。且不说拱卫京师的诸部了,只是民心便不在我们这一侧。若是动武,也许一两年内,能给朝廷造成一点麻烦,但终究还是难免覆灭。”

    “哦。”老族长稳稳地道,“我若告诉你,崔家是我们的人,桂家、诸家、萧家在我们起事时,有八成可能会按兵不动,宫中内应可以放火,我们的兵可以直进京城,不必同守军硬拼,你仍觉得没有半分可能么?”

    多年经营积攒下来的这几分底牌,也不能说是不雄厚,起码,是令焦氏有几分色变,但她沉吟了一会,依然坚持,“民心思定,就是这几家毫无保留地支持我们,各地还有藩王,还有别的部曲,还有更多忠于皇室的将领们,到时候,只怕崔家、桂家这些兵,未必还能听话了。其实就是崔家、桂家,在自个儿的地头,又哪里能真的做到一手遮天呢……”

    老族长看了儿子一眼,见权世敏神色不定,便又在心头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谁的命都不是白给的,我们朱家人的命更金贵,能走谋略,还是不要妄起刀兵。”

    他的思路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清楚了,许多从前看不清晰的隐秘,如今都仿佛昭然若揭,老族长的心终于定了下来,他慢慢地道,“世赟同我说,家里还没有和你说明整个计划。相信,你也只是猜到了思路,却还不懂整个安排的细节。——世敏,你同她说吧。”

    “瑞婷身具崔家血脉,自然能获得崔家的鼎力支持,待她的儿子长到八岁时,我们会安排人手,渐渐将她前头的几个兄弟清除。”权世敏的语气倒是颇为平和,“自然,会做得比较巧妙,到时候,少不得鸾台会的力量了。要我说,最好是安排一场瘟疫,令皇帝和他们一起去世,届时婷娘所出皇子,位次居长,母亲出身名门,登基大宝,自然是名正言顺。权家也因此将会成为大秦新一任皇帝母族,势力膨胀,也是理所应当之事,我们自可从容行事。待新帝大婚之后,由我们宗房所出一子,入京充做新帝嗣子……这其中功夫,就少不得由焦氏你这个鸾台会的魁首来做了。”

    他顿了顿,又道,“自然,届时你们明为皇帝母族,暗为鸾台会魁首,又有仲白这个精通毒理的医者坐镇,也很不必担心鸟尽弓藏的事。至于我们,终于能令正统血脉回归大宝,也算是完成了先人的托付。至于改朝换代一事,那便又容后再议了。”

    他望了老爷子一眼,老爷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心里也不是不欣慰的:自己刚才,没白费唇舌,世敏就算有些不冷静,也还是能认清事实,不作非分之想。

    “只是这个计划,要顾忌的便是崔家。我们这几千的兵,也是为了崔家而设。到时若瑞婷可以坚守本心,一意合作还好,若她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权世敏得了父亲的示意,便盯着焦氏问,“这一次你回来,其实就是为了问你这句话:若瑞婷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你焦氏能稳得住么?”

    让瑞婷出面,只是因为宗房无女,权宜之计罢了。不论世芒有什么想法,又串联了谁人,只要军权握在世敏手上,便可死死地压住他们的异动。——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儿子,血脉远近,还有什么关系?同宗房合作,能拿稳鸾台会,什么时候都有自保之力,将来朝堂上,也有国公府一席之地。同崔家、瑞婷合作,焦氏能得到什么?让个女流之辈上位也好,女人心里更挂念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子嗣,至于那未曾谋面的大伯一家,她能有什么情分?

    焦氏果然丝毫没有挣扎之色,她自然地道,“个中利弊,简直一眼分明,即使是婷娘犯了糊涂,我也会让她明白过来的。”

    在这里,当然也只能这么说话了,老族长呵了一声,道,“那天给你的见面礼,打开看了吗?”

    “看了。”焦氏眉毛微微一扬,连权世敏都有些好奇地看了老族长一眼。老族长在心里又叹了口气,他低声道,“戴着呢?”

    焦氏撩起袖子,春葱玉指上,果然佩戴了一枚雕工精细的玉戒指,“多谢族长惠赐。”

    “这也不是惠赐,”老爷子疲惫地说,“这是该给你的东西……世敏,把印泥拿来。”

    待权世敏将东西取来了,焦氏自然将戒面在泥中一摁,于纸上落了印——一方长印中,一只鸾鸟翩翩起舞,这鸾鸟精细生动,一望即知,此印乃精雕细作而得,并非凡物。

    “把拓印传下去吧……”老族长疲惫地叹了口气,他是真的累了。“此后鸾台会南部北部,又多一名凤主了。”

    权世敏同焦氏神色各异,老族长亦懒于多加解释,他半闭上眼,打发权世敏,“你出去,把鸾台会的事,给你侄媳妇说说——再问问仲白的情况……仲白现在这样,也不是个事儿,焦氏你还是要把他给制住了,拿个章程出来……”

    权世敏和焦氏便都站起身来,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屋子。老爷子得了清静,反而来了精神,他靠在炕上,拥着被子,慢慢地晃着身子,吧嗒着没烧着的烟袋子,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个来时辰,权世敏掀帘子进来了,他脸上带了喜气,凑到老爷子身边,“爹,这凤主信物都给了,原来您老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这不是和你想到一块去了吗?公府这些年来也不容易……”老爷子没在这件事上多加着墨,“你和她都说明白了?”

    “说明白了。”权世敏的语气有几分古怪,“毕竟是公府看好的人,虽说是女流之辈,年纪也轻,却颇为灵醒,我和她这么一说明白了,她立刻就问我来着,说她和世赟人都在京城,她把京城分部给接管了,世赟日后怎么办。”

    “哦?”老族长也来了兴趣,“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她,魁首之位虽许给他们一房,但如何上位还得看她的本事。”权世敏没瞒着父亲,“她面上就有几分忧虑了——想了想,就让我问问您,能不能把世赟的小儿子、小女儿给他带出去。”

    老族长神色一动,“这又是什么意思?”

    “您就和我装糊涂。”人逢喜事精神爽,权世赟有点忘形了,“这不是害怕世赟听了消息,心里不得劲吗,她看来一时半会,还不想和世赟翻脸呢吧。——世赟最疼爱的就是他小儿子了,偏偏只带了一年他就出门去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谷里规矩大,您更不好为他破例……”

    打个巴掌给个枣,凤主的位置给出去了,摆明是要架她上位,挑唆她和权世赟之间的争斗,此等阳谋,看破了也无甚应对的办法。焦氏能想到用这样的手段,来安抚世赟,也不能说不够机变了。

    老族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个人才。”

    他打发儿子,“是人才,就更要用心交好了,你今晚也听到了,要走你的那条路,变数实在太大了,一旦不成,那就是倾家灭族。倒是这条路,就走不到头,也是进退两便比较稳妥。日后,还要更用心做事,别老想着和你弟弟使绊子。”

    老爷子做出了明确表态,要逐渐分化权世赟手里的权力。权世敏还犯得着打压弟弟什么?他是想上位,不是想和弟弟骨肉相残,一听老爹这话,他立刻就表了忠心,“您放心,连焦氏都明白的道理,我能不明白?这样也好,不然,我那条路,还得把宜春号拿在手上才行,少不得又要和国公府扯扯皮了,没准还得牵连到焦家、皇家……动静是大了点!现在这条路,能走通那是最好,不能走通……”

    他阴沉地笑了,“咱们手里不一样还是有兵么?鲜族人嫁了个女儿进来,倒是打得好算盘,他们也不怕偷鸡不着蚀把米!”

    老族长微微一笑,“下去吧,下去吧。”

    把大儿子给打发下去了,老人家又沉吟了一会,见周先生进了里屋,他顺从地把手腕伸了过去。“今儿精神倒是好!明儿有大事,我虽然不能过去,但也有点睡不着了。”

    周先生给他把了脉,也笑着说,“您今天可以不必施针了。”

    老太爷这个病,多半还是因为年纪,周先生每天守在身边针灸开药,都有一套定规的,今天不必针灸,他出去开药抓药,不必在老太爷跟前多呆,可这才起身告辞呢,老太爷便抬头道,“烦你走一趟,去把世彬给我叫来。”

    权世彬性子沉稳谨慎,虽然对族长之位没有野心,但却也很得族长的宠爱,只是这几年来,他帮着权世敏做事,老太爷也很少越过大儿子来指挥他。

    周先生微微一怔,他并未多问,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便起身退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9点来看二更。

    ☆、220、疑惑

    “鸾台会在各地分部,根据需要随时撤换,一切以花名册上为主。我们也不大清楚具体的人事分布,但鸾台会大致的构成还是可以给你交交底……”

    “你听说过前朝的锦衣卫吧?包括本朝的燕云卫,燕云卫其实就是照抄了锦衣卫在明面上的构成,他们有专司打听消息的斥候部,从物价到敌情,都归斥候部,还有专司监察百官的监察司,听命于皇命随时查案的缇骑司,有专管宗室藩王谋反事的扬威司。分工还是很分明的,但说来好笑,锦衣卫真正的暗部精华,他们李家是半点都没有学去。鸾台会前身,其实就是接受了锦衣卫暗部的底子,暗部分了几种人,一种是当地最朴素的老住户,三教九流都有,从白莲教教民到当地商家望族,甚至是乞丐无赖,只要他这营生是代代相传,随着家业传下来的就还有他的身份。有些眼线是从前朝一直埋伏到了现在,只要人还在名册上,那就得听会里的吩咐做事。这种线民,即使分部撤销了他也还在当地工作,没有什么大事,一般不令他们走得太远。这是祥云部。

    “还有瑞气部,这就是四处机动可以随着同仁堂、昌盛隆随处调动的伙计们了,他们是鸾台会的中坚力量,承上启下,联系当地线民的事,一般都要着落到他们来做。有个伙计身份遮掩,去哪里都是名正言顺,这些人多半也都是我们族里的子弟各用化名出面,会里还有一些江湖人士,一些教民,多半也就能做到这一步,再往上就很难渗透进去了。”

    “第三种人,便是头往裤腰上挂的亡命之徒了,走私火药也好,暗杀勒索也罢,靠的都是他们,这种人一般都由我们族中兵丁,带着那些只带刀不带嘴、只问钱不问名的卖命人,人数虽不多,但却有大用,名字也吉祥,清辉部。这两条线的人才补充,就是生庵叔祖在管。”

    “第四种人,是专司打听消息,串联各府下人的香雾部。这一部分了南北,北边历来都是国公府掌管,南部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还归在世仁手上,但总归来说,消息都要汇总到京城,再从京城送往白山。以上四部,只有祥云部是固定不变,其余三部都是活动人,哪里有需要,调拨过去就是了。族里有什么想法,传给会里龙首,龙首再往下分派给各地凤主,凤主自然想方设法地去办。这魁首和凤主,代代都只有自己人能够担任。如今会里也不过就是十七名凤主而已……老太爷兼了龙首但不管事,因此各地凤主实际上又各自尊奉南北部的大管事,你此番回去,人在京城,应当来说是能争取到京城凤主的位置——这个位置,也已经空置了有好几年了。但具体如何分派,还得看世的意思。”

    “会里要往上抬举你,也需你自己能够服众,一步登天,那是不能的。十七个凤主都不是简单人物,你总要一步一步扎实地走……老爷子把凤主印给你,也算是对你的一番肯定,回京以后,你且只管把这个给世看,他若还把老爷子放在眼里,自然会为你安排个妥当的位置的。往后,就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了。”也不知是否卜算有灵,凤楼谷今日天气的确特别好,明媚的日光洒在祭坛之上,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蕙娘垂手而立,恭敬地听着几位耆宿的长篇大论,心里却还在回味着昨晚权世敏的一番话语——她越想越觉得很有意思。走足了七年的背字,有朝一日忽然得了一丝好运,她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虽说权族不可能没留暗手,但从一无所知,到忽然间成了鸾台会的什么凤主,不论权世敏作何用意,起码现在蕙娘是实打实地看到了好处,找到了打开局面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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