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人家姓董,难道没家人?又是明目张胆上门来的,”蕙娘抚着他的头笑道,“都知道进了阁老府,忽然就没音信了,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吗?那就越发又有说法了。”

    她这么一说,真是怎么都有后续,歪哥不免有点泄气,怒道,“难道就没招了!哼!这些人就是诚心找麻烦,欺负我们没靠山吗!我们家好歹也是国公府,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就这么受气!”

    “我们家是国公府,你小舅舅家,现在却只算是六品人家了,”蕙娘也不免叹了口气,“现在是还在孝里,不好大兴土木,等过了今年冬天,阁老府那些规制全得拆掉,不然,对景儿就是话柄。国公府自然没人敢来欺负,可六品在京城,也算不得什么了。”

    歪哥有点执拗地道,“这个六品,和别人家的六品可不一样,您和小姨不是都还在吗……我看,这事背后肯定有人!”

    这孩子,现在开了灵窍,真是一天比一天懂事,蕙娘有些惊喜,亦难免有些伤感:孩子大了,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依赖母亲,很快,他就会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有人。”她很快做了决定,“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娘不瞒着你——这事,是吴家在背后做主。咱们家胎记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他们这样的宿敌,有闲心收集这种消息了。”

    歪哥顿时眉立,看得出来,他现在对吴家殊乏好感,本来因为吴兴嘉的事,估计就已经不喜欢吴家了,现在更是气道,“哪有这样的人!我们好好的过日子,可没为难到他们家!”

    蕙娘被他这一提醒,倒是想起来道,“嗯,要说没为难,也不大准,还是为难过的……”

    歪哥开始还不明白,过了一会也恍然大悟,“噢,是说上回您接济他们家姑奶奶的事吗?”

    他这才明白吴家的动机,“您给他们添了恶心,他们也要给您添恶心,是么……”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蕙娘道,“没必要特别看不起吴家,世上值得你看不起的人、事,多了去了。权贵圈子里,什么恶心的事没有,你要老想着恶心呀、不高兴的,处事就很容易被情绪左右。”

    因儿子最近渐渐开窍,她便把一些为人做事的道理,说给歪哥听,“好比现在,你心里肯定恨不得把吴家给扳倒了。他们家的确也很少办人事儿,老来惹我们,又有旧怨在,若能把他们家给踩到地底永不翻身,岂非大快人心?”

    歪哥想了一会,便嗫嚅道,“让他们都走得远远的,再别来烦我们也就是了。若太可怜,也、也怪不忍的……”

    “嗯,走得远远的,便是罢官回乡了。”蕙娘笑道,“你是被牛家吓着了,其实,那是谋叛的大罪,牛家又是武将,才会这样。文臣一般最惨也就是流放,很少有杀头的,毕竟要优待文官嘛……就是娘,又何尝不想把吴家给踩下去呢?”

    她喝了一口茶,“但吴家这会还算兴旺,从前你曾外祖父在的时候,为了制衡他,皇上一直抬举吴阁老,吴阁老死了,就抬举小吴尚书。小吴尚书借此积累了一些根基,又还算能干,只要他办事能让皇上放心,能把朝廷里的一块事情给管起来。要把他弄下去,就得花费很大的力气,动用很多人脉。这样做,太招摇了,瞒不过人,若是让皇帝知道了,他又会怎么想我们?”

    “天下想做的事很多,你也可以尽情地去想,可一旦牵扯到实际行动,却容不得一丝任性。”蕙娘道,“政治上的事,就像是买卖,你有钱,平时一掷千金都是你的事,但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亏本买卖是不能做的。吴家虽然讨厌,但只要扳倒他们的好处比不上付出,这点讨厌,你也必须去忍受……”

    见歪哥并不说话,似乎有点茫然,她不禁自失地一笑:自己在这个年纪,恐怕也听不懂这番话呢。是有点太心急了,恐怕揠苗助长……

    “这件事,要是五品、六品官员,在背后支持,不论此人多有本事,我少说也要把他的官职打落一等。重则让他丢官去职,也不是什么难事,”蕙娘便把自己的处置,直接了当的告诉儿子,“不过,既然是吴家,那就不能这么办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还他们一招也就是了。他们不是喜欢认亲戚么,我也找一个亲戚给他们认……”

    歪哥啊了一声,欢喜道,“好主意,娘您真厉害!”

    他又好奇道,“若是低品官员做的,您要怎么让他们丢官去职呢?难道,您还能左右官员升迁贬谪呀?那得上哪疏通关系去?”

    蕙娘略作犹豫,便抚着儿子的肩膀,轻声道,“傻孩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能无中生有、栽赃陷害,难道我们就不能了?”

    歪哥这才明白过来,望着母亲,一时竟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娘,您可真厉害……”

    话里模模糊糊的,有些迷惘,有些向往,却又隐隐约约,还存了些别的情绪。

    蕙娘也察觉出来了——她可不比歪哥,还是个孩子,立时便想到了昨儿孩子和他爹相处的一整天时间。不禁柳眉暗皱,面上却并不露出,只笑道,“这自然,娘不厉害,还能做你娘吗,不早给你折腾死了。”

    将歪哥打发下去和乖哥一道玩耍了,她才问绿松,“权仲白怎么还没回来,一早就出去,也不说去哪了。”

    “却是又进宫去了。”绿松道,“一大早就把他给请进去,说是内宫有事,别的倒没说太清楚。”

    权仲白昨天也和她提过皇帝的抱怨,因此蕙娘不至于不了解事态,听说是内宫出事,便不吭声,只安生等着权仲白回来,再和他‘算账’。

    可不巧得很,这一次权仲白却不能及时回来了——到了晚上,消息经由鸾台会被送回了内宫,“皇次子竟染上了天花!”

    天花和水痘不同,那是很容易就会死人的。从前城里一旦蔓延天花,那真是十室九空,知道消息的全都逃了。尤其孩童,不论生在深宫内院,还是田间陌上,都有可能染上此疾,这种病一旦染上,活下来可能性并不大,即使康复,脸上也会留下麻子。只是这一百多年来,人人都种人痘,起码京城是很少再出这样的病了。蕙娘等大富人家子女,更是从小就种了人痘。皇次子按年岁来说,今年八岁,正好也是适合种痘的年纪,看来,是十分倒霉,对痘苗反应太大,倒是真的得上病了。

    一旦得了病,天花一样是能过人的,歪哥和乖哥都没种痘,因此权仲白就是能出宫也绝不会回家,第二日还给蕙娘带话,让她把家里三岁以上的孩子都种上痘,免得不保险。蕙娘忙延请名医,妥妥当当给两个孩子种了痘,又令府中有三岁以下婴孩的,连母亲全都去城外居住,和城里人不要有什么来往。顺带还要照应焦家几句,又给桂家悄悄报信:这种事,皇家肯定是讳莫如深,虽说桂含沁还在‘养病’,但桂含春是要进宫当差的,万一带出病来,过给桂家孩子们,那就不好了。

    除了桂家以外,别的老交情,要么如方埔很少进宫,要么如王尚书家里没有稚儿,蕙娘也就不四处乱送人情,只是在家看护两个儿子。得了闲,也免不得掂量掂量宫里的事:才说两虎相争,其势已成,皇次子忽然间就闹出了这事。天花种痘,的确是讲究手法,若药用少了,起不到预防作用,若用多了就可能弄巧成拙,但给皇次子用的大夫,一般不会犯这样的错,也有一定可能,是皇次子体质弱,就这么倒霉。

    而若非如此……那就只能佩服宁妃背后的力量了,这件事若是人为,办得就非常干净,根本连查都无从查起。种人痘,一般都是蘸些浆液、吹些药粉送进鼻孔,给两个儿子种痘时,蕙娘是眼看着的,这手重手轻也就是存乎一心的事,外人根本都看不出区别,比如水苗法,蘸一下有时候还没浸透呢,不得再蘸一下?除了大夫本人,谁也不知道真相——当然,为他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这位御医,现在肯定也不会承认自己是被人收买的了。

    不论怎么说,现在皇次子能不能好,也只能说是听天由命了。天花这病,药石罔效,权仲白医术再好也不能药到病除,顶多是帮皇次子缓解一下痛苦。熬不熬得过来,还得看他自己——偏偏,这孩子体质又弱……

    虽然宫中秘而不宣,但这事到底也瞒不住,多少人都从各自的渠道得到了这个消息,若非蕙娘守孝不能出门,也不好待客,权仲白人在宫里,良国公、权夫人也都‘病’着,只怕国公府也非得被卷入暗涌中不可。起码,就蕙娘所知道的,最近孙家、桂家走动得就很频繁,入了夜,孙家的后门反而比白天还要热闹。

    权世赟等人,对此当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还好,是皇次子出事,要是皇三子出事,那可得使劲保着他了。”

    皇次子就是去世了,也还有个皇五子,牛贤妃还有翻盘的机会。要是皇三子去了,宁妃可就真是一败涂地,什么都别想了。少了竞争,太子早定,日后皇六子要上位,过程就要曲折艰险一些,蕙娘也陪着权世赟笑了,因道,“现在闹这么一出,我们倒有点走不开,总想是先知道消息为好……再过几日就要去承德了,希望在此之前,能有个结果出来吧。”

    天花的病程也的确不长,歪哥、乖哥是皇次子发病的第二天种痘的,两个孩子都有低烧,除此之外,病情颇为平稳,到第七天上,已和常人无异。而皇次子的病情,也终于在第十天宣告平稳,起码,是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余下无非静养功夫而已。

    这消息一传出来,京城上空的气氛,似乎都要松得一松,除了权仲白还得关在宫里,以及那位倒霉的主治御医罢官回乡以外,余下人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日子,继续着他们以前的生活。

    而有一些被皇次子的病情耽搁的事儿,便也重新被摆在了日程上。这天早上,蕙娘没让歪哥出去上学,而是道,“你有三天假呢,今日休一天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歪哥因种痘的事,被闷了好久,早就静极思动,听母亲这一说,自然高兴,换了衣裳,跟母亲上车走了不久,便迫不及待道,“娘,咱们今日去哪?我想去琉璃厂——那里天天都热闹!还有好喝的酸梅汤——”

    蕙娘微笑道,“琉璃厂热闹吗?娘今儿带你去个更热闹的地方。”

    歪哥自然期待得很,坐在母亲腿上,左顾右盼,若非在车里,几乎上窜下跳。等车堪堪停稳,还没开车门呢,他便掀开窗帘往外看,“这是哪儿呀?”

    蕙娘教他看这条街上的大门脸,“这是吴家,尚书府。你看,那儿跪的人是谁?”

    歪哥这才看清楚,原来街上还跪了个鼻青脸肿的人,身边陪了个中年女子,再远处,有一群人正躲着看热闹,七嘴八舌彼此议论。他又拿小拳头圈了眼睛,定睛一看,便惊呼道,“呀,是——是——”

    他啪地捂住嘴,悄声说,“是董大郎?”

    蕙娘微笑点头,命人道,“把车拉前些,停到他们对门去。”

    车夫自然依令行事,不多久,便把车拉到了人群附近:这一带人流颇为稠密,虽说众人畏惧吴家权势,不敢走近,但依然聚在远处议论。两母子这一过去,倒是把他们的说话给听个正着。没有多久,歪哥便明白了来龙去脉。

    “说来也是可怜,几十年前黄河大水,把他给冲到山东去了。这些年也不知身世,辗转回来寻亲,还以为自己是焦家人,焦家人对了家谱,没他这个年纪的,当他是骗子,把他送进大牢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在牢里倒是找到了亲妈……俩人就这样擦着肩过去,他亲妈认出他肩膀上一块胎记,连年岁,还有他穿着的那块肚兜,都说得丝毫不差……俩母子一相认,抱头痛哭!他亲妈这才告诉他,他也是望族人,却不是焦家,而是吴家的种!”

    这么离奇的故事,当然很具备被传诵的基础,听众都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这却又怎么说!吴家老家可不在河南不是?”

    “可不是就这么巧,吴家老家是不在,可吴家人在当地做官呀,说是去世的河道总督吴梅——现在吴尚书的堂弟,当时在洛阳,特别宠爱一位花魁,还没开脸收房呢,就赶上水患大乱。这花魁当时已是有了他的一对双胞儿女了,仓促间只抱走了女儿,儿子却是遗落在水中,她那千金家产,也是什么都没带出来。等含辛茹苦走到京城来寻吴老爷时,吴老爷偏又去世。她也无奈,便又重操旧业,做起了皮肉营生,现在也是个有名有姓的老鸨……她女儿就是东城有名的小金枝!”

    有人便倒抽了一口冷气,道,“这!这别是骗子吧,哪有这么离奇的巧事,都死无对证了——”

    “吴家也这么说呀。”那人低声道,“你们来晚了,不知道,刚才那鸨儿说了足有半个时辰,从吴老爷的小名到他身上的记号、他们家的人口、他——他在床/上的癖好,都给说得一清二楚的,还有吴老爷当年嫖她的经过,从第一次开始,一笔一笔连花费都说出来了。还道她女儿小金枝,户头上就写的是姓吴,不信尽可以去查,再加上那一口山东腔,嗳,都别装样了,你们又不是没去过她那儿,谁没听过呀。这都能假,那真是假得巧了!”

    这说得很是清楚,众人已经尽信了,有人暗笑道,“这么说,俺不是也睡过吴家女儿了?够本!够本!划算!划算!”

    又有人低声道,“乘消息还没传开,我可得赶紧着过去……”

    余下的话,有些不堪入耳,蕙娘便不让歪哥多听,而是示意车夫驶开。歪哥果然也不懂得他们在说什么,便问,“娘,什么叫老鸨?什么是皮肉营生?”蕙娘道,“嗯,皮肉营生,就是烟花之地、风月场所,是极不好的东西。以后,你绝不许去,那里的人都脏死了,在他们的地儿就是只坐一会儿都能染病。”

    歪哥被她说得有几分害怕,乖乖地应了是,又道,“这都是您安排的?”

    蕙娘笑了笑,并不答话,歪哥也明白自己明知故问,他便转而疑惑道,“我不懂,您给安排这个,嗯,这个皮肉生意的老鸨……做董大郎的娘,是为了下吴家的脸面吧?可——您又为什么要给董大郎安排一个妹妹呢?”

    “这里面的事,你以后会知道的,”蕙娘摸着歪哥的肩膀,笑道,“你就记着这点,儿子,有些人,你得把他给打痛,他才知道你不是好惹的。这一次以后,吴家又能老实上一阵子,不给咱们作耗了。”

    歪哥想了想,忍不住说,“可,我看这也不难安排啊,我们今天让董大郎过去跪,他们明儿再找人到焦家去跪,那可怎么好呢?”

    “他们不敢的。”蕙娘眼神幽深,“你刚才没听仔细,那鸨儿把吴梅嫖她的银子,连来历都说得清楚,都是吴梅贪污河道银两的铁证。”

    见儿子不大明白,她又慢慢地道,“死人的事,死无对证,那也就算了。可我能拿到吴梅贪污的证据,费点力气,能不能拿到吴鹤的把柄?现在正是他入阁最关键的时期,这个险,吴家不会冒的。他们和娘一样,做一件事之前,都要计算一下成本。他们不可能听不懂娘话里的警告。”

    歪哥似懂非懂,但大概也明白了其中委曲。他也不能不承认,母亲的手段的确十分老道,这一计,几乎没有什么破绽。蕙娘摸了摸他的脸,又说,“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看清楚得失,把什么都给算到了,才能去施展拳脚。要打人,就要打得漂漂亮亮的……你要让全京城的人都明白,这件事是你安排出来下吴家的脸面的,也要让一些人好奇——让他们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做。董大郎在我们家的事,是经过顺天府,过了官的,有心人要查并不太难。圈子里的人,会知道你娘赏吴家一记这么重的耳光,全因为他们撩惹在先。唯有如此,他们才知道我们焦家人,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不然,怎么叫做惩一儆百?”

    歪哥至此,才明白母亲所有布置,都并非心血来潮、随意行事,而不管吴家的手段有多恶心难缠,在母亲跟前,也不过是配茶的点心,他不免又再发自肺腑地感慨,“娘,您真厉害!”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觉得您的心眼,可比爹多多了。”

    “不能这么说。”蕙娘皱了皱眉,“你爹治病救人,这是积阴德的大好事,要比娘做的这些事来得更善。再说,要不是他医术这么好,娘的腰杆也不能这么硬——”

    说到一半,见歪哥偷笑,她不禁有些不快,“你笑什么?”

    歪哥凑在蕙娘耳边,轻声道,“我笑您和爹,在背地里都说对方好话呢……”

    “背后不说人短,是君子所为。”蕙娘反射性来了一句,忽然想到这是权仲白说过她的话,不免出了一回神,才道,“你爹说我什么好话啦?”

    歪哥便把自己和父亲在车上说的最后几句话,告密给母亲听,“我想告诉你来着,可又觉得不是时候……您看,爹多喜欢你呀,背着人,对你都没一句不好的话,还说,还说他自己也有不对呢——”

    这个鬼灵精,看了母亲的表情一眼,就识趣地住了嘴,只是乖乖地伏在母亲肩上,注视着她唇边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又过了好一会,才悄声道,“——娘,您看,爹都愿意为您改了……要不,您也改一点儿吧,你们好来好去的,多好啊,以后,就更和气了……”

    蕙娘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歪哥的屁股,佯怒道,“你道我看不出来你的手段么!你倒是真长大了,竟在你娘身上使心机……”

    见歪哥缩着肩膀,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下又心软了起来:摊上权家,这孩子命也不强。今年才只六岁,家里人什么都和他说,所谓童真稚趣,还能剩下多少?她和权仲白不论怎么教,其实都是一个心思,怕计划不成,歪哥还要受权族所累。她盼着歪哥能以手段自保,用权谋生存下去,权仲白却希望他能看淡名利,就算将来失去一切,也能独自生活。他还有闲心可怜别人,殊不知他自己的富贵,也是悬在一根细丝上,什么时候能断,也是说不准的事……

    就是这样,他也从没抱怨,聪明伶俐,功课差了一点,可世情上极有天分,这么小,就懂得小心翼翼地两边说合,图的是什么,还不就是父母熙和,家庭不至于分崩离析……自己和权仲白浮于表面的和乐,其实压根就没瞒得了他,只是他年纪小小,已懂得将心事内藏……

    忽然间,她明白了权仲白的心情:这世上有很多坚持,在这么小小孩子的祈望中,算得了什么?

    “好,”她对着歪哥郑重说,“你放心,娘一定改,娘不会让你们没爹的,傻宝印,你别再担心了,别把这事放在心里,娘和爹会好好的,一直好好的……娘说话算话,有一句算一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娘和爹很快就会和好的……”

    歪哥长叹了一口气,竟没露出笑容,配合母亲感动一把,反而有点意兴阑珊,“是吗?——那我可等着瞧了。”

    蕙娘又是爱他又是气他,又是疼他,一时间倒真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呀!你呀!”

    歪哥嘻嘻一笑,又从母亲怀里钻出来,掀帘子去看外头的街景,小屁股一摆一摆地,仿佛有一条隐形的狐狸尾巴,正愉快地甩来甩去。

    作者有话要说:歪哥真是个狐狸精!

    话说应该都知道蕙娘为啥要给董大郎安排一个妹妹吧~我就不在文里解释了,小孩子还不懂这个。

    ☆、266合算

    吴家这事,在京城中的确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是入阁的要紧关头,吴尚书总也有几个政敌的,就是一般人并不争相传颂,他的政敌都不会坐视这么大好的机会被错过,再说,这事儿,怎么说吧,的确也挺耸动的。不到两天,全京城人都晓得,原来吴家还有一双儿女流落在外,儿子且不说他了,女儿就是西城颇有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都已经过了二十岁了,还稳稳地占着花魁之位的小金枝……

    *并不是什么特别昂贵的事,必须一掷千金才能一亲芳泽的名妓那只存在于话本里,凡是挂牌接客的婊.子,价钱都不会贵得离谱,二两银子、三两银子一夜就能睡了,小金枝出道年限又长,北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尝过她的滋味,有些无聊浪荡子便自以‘睡过吴家女’为自豪,四处夸口,虽说小金枝自传言出来那一天已不接客了,但她所在的窑子,生意也比往常好了数倍。

    虽说蕙娘在家守孝,理论上来说,众人没有什么大事,也不会随意和她接触,但这件事到底是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桂少奶奶给她送了一筐子辣椒,多少有些笑话的意思——这是她捉狭处,现在桂含沁没有职司,她多少有些坐山观虎斗,看戏不怕台高的心态。王尚书却遣人来问了原委:他也是入阁的有力人选,只是看皇上心意,恐怕要排到吴尚书之后,这入阁时间即使只差了一天,日后登位首辅的顺序就算是排定了。忽然得了机会,能够延缓吴尚书入阁的脚步,王尚书自然是乐见其成,派人来问这个,多少也是委婉曲折地表示自己的一点善意。

    至于别人,虽则各有猜度,但倒也都猜度不到蕙娘跟前来,只有封子绣约了权仲白出去说话:这件事,权神医知道以后也没臧否什么,就说了一句,“吴家现在待字闺中的女儿,也还有七八个吧,倒是耽搁了她们。”

    没有人愿娶婊.子的姐妹为妻的,即使只是传闻,一般人家也丢不起这个脸,尤其是在京里,没话柄都要给你制造出话柄来,更何况这还是有话柄呢?之前牛家少奶奶吴兴嘉,抛头露面地走过几千里路到岭南去,据说吴家的几个亲家,都已经颇有微辞,现在再闹了这么一出,几年内谁愿意和吴家提亲事啊?就是珍重女儿的,都不乐于把女儿给嫁进吴家,更别说来聘吴家女了。而男丁还可等到风头过去以后再说亲,这女眷么,一旦过了二十岁,就是要结亲,也说不进地位相当的人家了。

    “不能把吴鹤踩下来,说不得只好给他们添点堵了。”蕙娘若无其事地道,“他们图谋老爷子的棺材本,这可是伤筋动骨的事,我也让他们伤筋动骨一番,不算心狠吧?”

    在官场,靠的就是亲朋好友,姻亲之间互相呼应,是一股很大的助力,吴家在亲事上吃了亏,难免就有些势弱,和这几年来四处结亲,大有再起之势的王家比,也许现在还觉不出来,但五年后、十年后,当王家和亲家的情分渐渐积累深厚以后,吴家和王家之间的差距,就表现得出来了。

    两家之间,旧怨未消又添新仇,想要化干戈为玉帛,几乎已无可能,既然如此,只有竭尽全力地互相踩低了。权仲白看来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对蕙娘的做法,并未持批评态度,感慨了一句也就放下了。封子绣来寻他时,他还对封锦说,“李晟有话想说,大可以自己和我开口。吴家这一次多少也是咎由自取,倒是怨不得焦氏心狠。”

    “正是因为这话不好开口,所以才让我来说呗。”封锦苦笑了一下,低声冲权仲白抱怨,“才回来就被抓着出苦役,李晟真是越来越不懂得体恤臣下了——”

    他又叹了口气,方才正经道,“吴家那样做事,被人打脸也只能说是技不如人,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吴鹤焦头烂额、威严扫地,皇上就是要扶他入阁,都有些勉强。他不能入阁,耽搁的就是王尚书,这样再闹下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皇上已令人私下训斥过吴家,也让我和你们打个招呼,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事态不能再扩大下去了。”

    蕙娘本也没打算再继续出招,这一点,权仲白心里是有数的,但他撇了撇嘴,却没有说话,见封子绣露出疑问之色,方道,“你也知道,我就是个传话的,本来过来之前,她已经料得你们的意思了,也让我问你一句:盛源号偷进朝鲜,这是什么意思,人走茶凉,皇上一句话不说,难免寒了宜春号的心。”

    这件事,宜春号已经透过一些亲近的官员向朝廷发声了,只是朝廷一直装聋作哑没给个回音,这回封子绣也是有备而来,因从容道,“皇上意思,两家在国内争斗,在国外却不妨相互合作,朝鲜、日本、俄罗斯,甚至是再往西边,黄沙瀚海背后的那些国家,都可以进去办分号么。现在这个局面,和从前不同了,那些欧洲人,成天过来做生意,来赚我们的钱,甚至是打我们封土的主意,我们也该开开眼,看看海外局势,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见权仲白欲要说话,他又道,“也别提出使了,实话说了吧,朝廷现在没钱花在这上头……只好走走曲线,从票号上想点办法,这是彼此两利的事,你也让女公子好好想想……”

    权仲白动了动唇,没有作声,封子绣又道,“本来,皇上是想亲自和女公子谈谈的,但听说女公子前日去承德了——”

    “不去承德,这事平息得下来吗?”权仲白冷冷地说,“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摆弄到承德去的,为了这事,今年同仁堂的会,都挪了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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