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让股,宜春现在恐怕已被盛源做死了……”蕙娘蹙眉道,“再说,乔家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人家一族上上下下是把票号生意给牢牢地握在了手心,我们只能分钱,要介入运营也是千难万难。从商战去为难盛源号,若可行,我也早想到了。”

    乔十八眉头一蹙,又道,“此言有理,既然如此,不如剑走偏锋——”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并指成刀,恶狠狠地道,“盛源号的当家人不会超过十个吧?只要安排得当,让他们染个时疫,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因话说到这里,众人已不自觉很是信重蕙娘的意见,听乔十八这么一说,都去看蕙娘的意思,蕙娘道,“你这也还是有所不知……我这么说吧,若说盛源号是渠家等大族的产业,那么鸾台会便是我们族里的产业。今日我们这十八名凤主,就是都死于非命了……”

    众人已明白她的意思:这固然对鸾台会是很大的打击,但只要权族还在,鸾台会就乱不了,在有人悲痛之余,族内免不得也有许多人称愿。十八个位置,就代表了十八个机会……

    “这算是没办法中唯一的办法吧。”权世仁皱眉道,“实在不行,那就再做得大一点,只是这么一来,动静太大,山西一带,组织力量势必损失惨重了。”

    山西是权世赟的势力范围,他的神色立刻又难看了几分,冷冷道,“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就这么办也行,只是这什么事都出在北边,我倒越发觉得我有限精神难以支持了。因着一个军火线没法上下抹平,到底露出破绽的事,西北的线几乎全废。对付牛家,也是族里决议,桂含沁因此在南边打探得我们家的底细,硬是把矿山给炸了,最后也要算到我们北边的不是。我倒想知道,到底是谁能力不济,我怎么觉得我平时什么事都不做,光背黑锅就够忙活的了?”

    这话直指权世敏、权世仁兄弟,也是说得在情在理,祥云部凤主亦有人道,“山西一带信教之风颇盛,要为了这事再损一地,真不知何年才能把局面恢复。倒是万一有事,会里在北面织就的一张网,已经是千疮百孔,倒是真的没法形成策应了。”

    山西也是北边比较富饶的省份了,因为盛源号一个威胁,就要牺牲全部,权世敏也是难下这个决定。这会议第一天,竟不能达成协议,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到晚上都没个结果,只好先行回去各自用餐休息——众人都疲惫到了十分,竟是谁也没提起聚餐摆宴的事儿。

    蕙娘是头回在承德别庄落脚,因别庄名义上是在良国公府名下,她的身份,在表面上也最为尊崇,因此倒是占据了正院后堂休息,别人都只好零散住在客院。用过晚饭以后,有些凤主出门闲逛,有些在园中就做起了晚课。蕙娘因是女子身份,便不曾外出,只是在房内和陪她过来的绿松说话。

    主母出京,没个服侍人跟着也不像话,蕙娘索性便把绿松带在身边,这样也免得鸾台会猜疑防备,此时两人坐在一处,一长一短地说些育儿上的事,倒也是宁馨静谧。眼看快过初更,绿松要去命人关院门落锁,蕙娘却道,“今日倒不必这么小心。”

    见绿松有几分疑惑,她便笑道,“你忘了么,咱们这一次,是来开大会的。”

    凡是开大会的日子里,必定有小会在私下跟着开,这也算是一种惯例了。绿松恍然大悟,见蕙娘神色欣然,便笑道,“看来,姑娘是胸有成竹了。您到今晚,会有谁来找您开这个小会?”

    绿松本人还以为这真是同和堂的会议,不过是商业上的又一次合纵连横而已,以蕙娘身份,要料理同和堂不真是小菜一碟?因此她的口吻也很轻松,蕙娘瞅了她一眼,略微矜持地一笑,却道,“别以为你姑娘就无所不能了,尽人事听天命,今儿能来几个,我心里其实也是没数……”

    却也是巧,她话音才落,门口就传来了轻轻的毕剥之声,绿松不禁和蕙娘相视一笑,站起身走到外间,不多时,便又进来禀报,“是梁管事来求见姑娘。”

    蕙娘笑道,“让他在外头坐下吧,我一会儿就出去。”

    入夜相见,人多还好,人少不能不有所避讳,蕙娘这里男装还没换完呢,绿松又进来了。“乔管事也来了!”

    看来,盛源号的这个消息,的确令权生庵祖孙也有点乱了方寸了。不过,他们之前对自己这么配合,释放了许多善意,但却始终不肯对权族老家的事多一句嘴,恐怕也是想看看风势,一个,是看自己的本领,一个,也要看权世敏的应对。虽说会议才刚开始,但今日权世敏的表现,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反倒是自己稳稳将掌控权握在手心,表现足够抢眼,他们也更加动摇了……

    蕙娘心里,飞快地浮现出了许多推断,并不妄自菲薄,却也丝毫没有自轻自贱。她一边尽快将男装换上了,掀帘子出去,才和两人厮见过了,未曾步入正题呢,叩门声响处,这一次,权世仁居然大驾光临了。

    都在一个庄子里住着,有心人略微留意,很容易发觉其余人等的去向。权世仁见到乔十七、梁而,并不惊奇,只是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便肃容道,“侄媳妇,盛源号的事,看着虽小,但却是极坏的预兆,绝不可等闲视之。今日会议,你到后来话很少!我打量你必定是有话却不便说,当时席间,我不知你的顾虑,也没有多嘴。现在正好十七、梁而也在,你只管说说看你的想法,是好是坏,大家不用存着丝毫顾忌,都能畅所欲言。这件事,关乎族内大计、存亡,所有的私心都是公心,只要可行,就算我广州分部毁于一旦,我没有二话!”

    毕竟是南边大管事,权世仁这番话,说得是有水平的:蕙娘有所顾虑,也许是拿不准自己的主意行不行的通,也许是因为这个主意冒犯了别人的利益,恐怕树敌。不管怎么说,她入会没几年,资历尚浅,顾忌自然是多的。权世仁这么一说,等于是表态:若主意好,不抢功,若主意有争议,他愿意出头。单单只是这份胸襟,就要比两个兄长都大了几分。

    蕙娘略露犹豫之色,许久都没说话,乔十七等得心焦,便也开言道,“少夫人不必畏首畏尾,您在会里虽然根基不深,但能力却是有目共睹。说句实在话吧,鸾台会魁首,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总要能领着会里,在复杂形势中取得更大利益才好。越发把话说破了,若大计能成,将来朝廷,难道就是我们家的天下了吗?势必不能够,总有人要被清洗的——”

    他瞅了权世仁一眼,道,“四叔,明人不说暗话,我也直说了,古来天家没人伦。不论将来登上大宝的是谁的嫡亲血脉,得位不正,咱们这些深知底细的近支血亲,岂不都是猜忌的对象?您老子嗣上为难,到现在不过是两个女儿,将来这事注定没您的份,比起我们,您还更得图个自保呢。不论大叔还是三叔上位,咱们鸾台会都得有个主子领着不是?您有能力,大家服您,可若少夫人更有能力——”

    权世仁微笑道,“我晓得,大伙儿都求个进退两宜,不论将来如何,现在起码都要谋个自保。若是如此,由谁做主不是做主?你四叔要是功名心重些,也不会甘于到广州去。”

    蕙娘顿时明白:在座几位,恐怕是早有默契,大家心里都和明镜似的,只是下不了权族这艘大船。说穿了,就是一切顺利,将来由权家子登基,权族‘挟天子以令诸侯’,把江山坐稳了。可日后呢?黄桥兵变后跟着的那可是杯酒释兵权,开国功臣得善终的能有几个?尤其是鸾台会里这些人,知道得多,本事又大,将来能剩下几个可真是不好说……

    也难怪,权世敏分明不是良主,权生庵却并不支持权世赟:输赢都是宗房的游戏,别人掺和得那么起劲有意思吗?大家不过都是看戏罢了,真到了盛源号这种关乎权族存亡的大问题被揭露出来,这才一个个都着急上火,甚至夜访自己,前来问策。

    这也不是说,会里就没有争斗了,毕竟人和人的想法并不一样。不过,这样来看,自己在会里争取支持者,起码暂时还不会冒犯到权世仁,如果此人所说,乃是自己的真实想法的话,也许,她还能争取到权世仁的支持……

    “这——”她眉头一皱,也有些意动,“这事该怎么说呢——您们刚来寻我说过话,第二日大家都有了主意,世敏大叔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我祖父拉了几个凤主,正陪他吃酒呢。”乔十七立刻说,“以酒浇愁,我出来时候,世敏叔已有了几分醉意,他带来的人不多,都在桌上吃酒,应该是留意不到外头的动静。”

    蕙娘会这么说,已是等于告诉大家自己有主意了,见乔十七给她丢了一粒定心丸,便顺势道,“也好,那我就把我这不成熟的想法,给大家说说吧。这事,确实是冒犯了世敏叔的利益,却也是我苦思冥想,想到那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她润了润唇,问,“不知在一般朝鲜子民心中,我们凤楼谷的住民,都是怎样的来历?”

    梁而毫不考虑地道,“都知道是大明遗民,避祸来此,繁衍生息得了这么一大片家业。”

    蕙娘微微点头,又问,“谷里历来防备森严,想来这些年来,没有什么外人进来吧?”

    乔十七傲然道,“这些朝鲜人哪敢偷入凤楼谷?若敢,那也是有去无回的买卖。谷内基业,自然是从未外泄。”

    “既然如此,凤楼谷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蕙娘便问,“就算朝廷使人过来查看,又看得出什么端倪?”

    “谷中大片基业,哪里是能瞒人的!”乔十七一下急了,“先不说那些楼阁都是按从前老祖宗建制建的,只说族中练兵场、火器、武器、私兵,这怎么可能瞒得过人?”

    “练兵场可以改作晒谷场,”蕙娘道,“火器可以深埋,武器可以私下收藏。这些痕迹,都是可以毁掉的!”

    乔十七和梁而都有些惊疑不定,彼此看了几眼,还未说话时,权世仁已皱眉道,“这也不失为一条思路吧,但族中建筑,却不能轻毁,这是人心所聚,因为一点风险就随意毁去,父亲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楼阁是违制了。”蕙娘冷冷道,“但违的是朝鲜的制,退一万步说,违的也是前朝的制式。大秦制式和前朝不同,这些东西,能显示出什么?没有火器,没有刀枪,就这么一栋楼,难道都容不下么?再说,族里给他们看到的人,满打满算不过几千,有谁会相信,凭着朝鲜境内的这几千人,权族就敢打起朝廷的主意了?恐怕朝廷会以为权族意在朝鲜王庭!话又说回来,朝鲜王庭建筑,沿用的一直都是前朝规制,因财政困难就没有重建过。我们家对外一直宣扬,是东北大族,有鲜族血统……”

    梁而本来性子沉稳,话也不多,此时不禁大力击案,喝道,“妙啊!妙不可言!少夫人真乃神机妙算、七窍玲珑!”

    此时,他也用上了少夫人的尊称……就是乔十七,望着蕙娘的眼神,也不禁带上了几分激动。

    权世仁倒是一直维持了惊人的稳定,他望向蕙娘的眼神,清晰地显示了他的思绪:此计虽妙,但显然还没冒犯到权世敏的利益吧?

    “只是……”蕙娘话锋一转,“这一切理解,都建立在我们族里,真只有几千人的基础上。我看总人口不宜超过五千,尤其是成年男丁,最好是不要超过一千之数。”

    这道理也很容易理解,一千个成年男人,在太平年代,能打下一个县城已很了不起。但若是五千人,这事情就说不清了。几个男人的面色都凝重下来,蕙娘又缓缓道,“但大变活人的把戏,不过是戏法而已,妇孺我们可以转移到白山镇里,但这些成年男丁要吃要喝,不可能长久藏匿在山林之间,走到哪里,也都很容易留下形迹。再说,他们能带走多少粮食?又不识耕种,要供给他们吃喝,就得打发银两,这笔现银,数目可能很惊人啊……”

    她顿了顿,断然道,“唯有一条路可走——这条路,也是他们唯一擅长的路,让他们到海上去!正好把火器、刀枪带走。如今商船多了,以战养战,不是什么难事,人多势众、火器精良,要是这样都抢不到吃,无法自谋生路,这些兵,养着来做什么?这几年时间,就让他们在外面历练一番,等盛源号的问题解决了,再让他们回来!”

    权世仁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乔十七、梁而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权世仁才低声道,“这主意,难怪你不敢说出来!”

    这已经不是冒犯到权世敏的利益了,这是硬生生地把他的心头肉往下挖啊……

    蕙娘从容一笑,欣然道,“妾身敢发此语,自也不是一时兴起,四叔你且莫着急开口,听我把话说完。”

    作者有话要说:哎,可惜我焦闺女不是男人,不然,小白这样君子,只有被他这种王霸攻踩在脚底下,随意凌虐的份……

    然后被虐到极点的时候,估计小白一帖药下去,故事就结束了哈哈哈

    今天准时更新,希望大家喜欢!

    ps 谢谢大家提醒,因为我没带设定笔记本,前两天误把权世敏做权世贡了,现在去改回来,见谅哈。

    ☆、269博弈

    当晚过了二更,还有几位管事赶来,但蕙娘却未与他们相见,只令绿松出去言道,“时间已晚,此时相见动静太大,传扬出去未免不美,有什么话,等会后再说吧。”

    虽说此举有把别人的好意往外推的嫌疑,但投效这种事也讲一个心诚,尤其蕙娘现在只是要初步建立自己的影响力,而不是给权世敏、权世赟留下自己是个威胁的印象,因此虽然她是求贤若渴,但却还是保持了一个克制的姿态。

    这一做法,也得到了权世仁的赞赏,他虽未曾明言,临走时却留了一步,和蕙娘低声道,“我两个兄长,心胸都不阔大,你要小心再小心,明日会上,能别说话,就不要说话了。”

    蕙娘欲要谢过他的回护和提点时,权世仁又冲她一笑,竟是没给蕙娘说话的时间,便先出了屋子。

    等人都散了以后,绿松自来服侍蕙娘梳洗,她全程一直在外把守,倒是没与闻会议内容,见蕙娘若有所思,也不敢打扰,只等屋子都收拾完,夜已深了,方道,“姑娘,该就寝啦,明儿还得早起呢。”

    蕙娘被她一说,这才醒过神来,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知道啦……”

    见绿松侧头望着自己,神色宁静而又有几分自然的好奇,想到两人从小也算一起长大,她虽然有隐衷在身,但对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两人把话说开以后,她也卖力为自己向云妈妈传递消息,打着掩护,不然,只怕鸾台会那里,早对自己和权仲白的关系动了疑心。虽说再难得自己的信任,但也还是任劳任怨,不管自己交办了什么事情,都办得尽心尽力,眼看石英一步步超过自己,也是不骄不躁……

    她自小得祖父教导,成大事者,虽然也难免‘铁汉柔情’,但大部分时候,在政治角力中,谁更重情,谁便输得更快。在她的生活中,容得下温情、心软之处,实在是少之又少。蕙娘也一贯以为自己一生中,只钟情于自己血亲数人,很多时候,她以为‘多情’是个缺点,一个她本不应拥有的缺点。但她也不是十全十美,对焦勋她尚且心软,对绿松,她也很难将她完全视作一枚棋子。

    和权仲白在一起生活久了,人的锐气都要消磨殆尽!

    她在心底抱怨了几句,撩起眼皮,打量着绿松的神色,心中权衡、思量了片刻,到底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知道刚才落在最后一位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任管事吗?”绿松道,“同和堂在南边的掌柜之一,我看他年纪虽然不是最大,但威望颇高,很有大将之风,也许日后同和堂分号的正掌柜,可以轮得到他来做呢。”

    蕙娘道,“他是云管事的亲弟弟……也是个颇为厉害的人物。”

    绿松平时是和云妈妈联系的,她当然能猜到,云管事的身份必定也有些不对。而这些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蕙娘敌人的人,现在和蕙娘却是越走越近,对主子的布置,她心底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疑惑。现在终于听到蕙娘吐口,点破了就中委曲,虽然只是一点□,但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妇面上,已是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没有开口,只是听蕙娘往下说。

    “我就是有点奇怪,这四兄弟里谁更堪造就,也是一目了然的事吧,就算他们爹看不清楚这个事实,难道同和堂的底下人,看不懂吗?难道……难道别人都一点看不懂……嘿,说起来,同和堂也不缺聪明人啊,这一窝子聪明人,怎么一个个都在谋算着这么傻的事儿。”

    见她的声音渐渐小了,绿松想了想,她说,“姑娘您是京城住户,见多识广,恐怕不明白有些人的心思。像我们……从小就是那样长大的,心思相对都单纯一些,有些事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教了,虽说是错的,但也得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有些糊涂的人,懒得动脑子,一辈子都不明白的,也有得是呢。”

    这已经不是在说同和堂的事了,两人都是心知肚明,蕙娘神色一动,低声道,“是吗?就算日后明知是错,也难改得过来了吧。”

    “水滴石穿,”绿松静静地道,“从前王先生教您:什么事都最怕一个习惯。一旦养成了习惯,再难的武功也练得会,不论是哪门哪户的武学,只要掌握到诀窍,培养起习惯,成就大小,就只在于坚持时间的长短……”

    绿松的说话,和三姨娘一样,一直都颇富启发,令蕙娘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但蕙娘已有很久,没听到她和自己唱反调了。

    “要抛弃一个旧的习惯,有点痛苦,”蕙娘也是若有所思,“希望建立起新的习惯,没有那么难。”

    她看了绿松一眼,轻轻地说,“绿松,你觉得你能把新的习惯,坚持下去吗?”

    绿松起身深深万福三次,声音中的喜悦和激动,虽然经过压抑,但依然清晰可见,她轻声道,“效忠于姑娘,并不是我的新习惯,但日后,却会是我唯一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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