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邢惊迟这样的人是不太习惯事态脱离掌控的, 他并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可这样的感觉却在面对阮枝的时候频频出现。先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也没办法想象他和阮枝之间忽然出多一个人的状态。

    如今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画面, 邢惊迟不自觉地蹙了眉。

    阮枝说完一直悄悄地打量着这个男人, 她就眼看着他从怔愣的模样变得面无表情,到最后甚至皱了眉。这情绪变化之快令人惊叹。

    阮枝心想, 难不成他暂时不想要孩子?

    毕竟要孩子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阮枝轻咳一声, 试探着问:“你暂时不想要吗?”

    “不是。”

    邢惊迟回答的干净利落。

    阮枝枝:“......”

    那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男人的心思可真难猜。

    等车开出去一段,阮枝也不想猜邢惊迟在想些什么了, 她捧着脸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闪烁的霓虹,这些光亮在他们越接近三藐寺的时候就越淡。

    等到了山脚,就只剩下那么一盏孤零零的路灯。

    邢惊迟开车一直很稳,尤其是上山路的时候。等到了山腰处,除了车灯已经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了,不论哪个方向都伸手不见五指。

    山里风大,邢惊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裹在阮枝身上。

    他探手摸了摸阮枝的脸,低声问:“我背你上去?”

    阮枝摇了摇头,小声道:“想牵着你。”

    邢惊迟攥紧了她温热的手。拿了手电筒后两人就上了山,阮枝来过这里不知多少趟,纵使这样黑她走起来也不是那么困难。

    这一点没有人比邢惊迟感受的更清楚了,他甚至都没有机会扶她。

    也是因为这个细节,邢惊迟心里不太好受。

    林间寂静,除了呼呼的风声以外阮枝没有听到其他悉悉索索的动静。想来那些动物们也都去过冬了,山里比山下更冷一些。

    还没踏进山道,阮枝就瞧见了前方暖黄的光。

    她怔了一下。

    邢惊迟察觉到了她这一瞬的停顿。

    他记得那一天下了暴雨,他乘着夜色来这里接过阮枝。他的记忆中,那时候只寺门口亮着灯,这山道可是漆黑一片。

    今夜不同,这里亮起了灯。

    这些灯为谁而亮,阮枝和邢惊迟都很清楚。

    不只是阮枝了解顾衍,顾衍也一样了解阮枝,邢惊迟想。

    邢惊迟牵着阮枝扣响了寺庙的门。阮枝的心已渐渐静下来,上山的路每走一步离三藐寺越近她的心就越静,不论结果是什么,她都能接受。

    不一会儿,小沙弥来开了门。

    许是年纪小,这小和尚脸上已有了困意。

    阮枝有点不好意思,蹲下身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叫他回房去了。邢惊迟扶起阮枝,两人安静地往后院的僧舍走,才踏入后院,他们都看见了挂在僧舍门口的那盏灯。

    由阮枝画的、邢惊迟做的那盏灯。

    在黑夜里那灯罩内的那一点儿光亮在今夜看起来居然这样明亮。

    邢惊迟将阮枝送到了院子里,等要进门口才止住脚步低声对阮枝道:“枝枝,我不进去了,在外面等你。有事就喊我。”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

    没必要非得挑着这个时间问顾衍,邢惊迟明白这时候阮枝需要和顾衍单独相处的空间。可能不仅是阮枝,或许顾衍也需要这样的空间。

    阮枝仰头看了邢惊迟一眼。

    他正垂眸注视着她,不论是他的眼神还是掌心的温度都让阮枝感受到了力量。她捏了捏他的手,轻声道:“别担心,我问清楚就出来。”

    邢惊迟松开了阮枝,看着她缓步走近禅房,不急不缓地敲了敲门。

    他移开视线,走到了院子里。

    ...

    禅房内。

    空蝉正在煮茶,听见敲门声动作也不停,温声道:“小枝儿,进来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禅房的门被推开。

    阮枝看着几月未见的空蝉,他的模样没有一点儿变化,但阮枝却觉得他看起来和之前不一样了。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碎裂。

    “师父。”

    阮枝关上门,走到桌前,在软垫上坐下,低声唤了他。

    空蝉挽起雪白的袖袍,给阮枝倒了茶。他抬眸望了她一眼,眉眼间有了些许笑意:“先喝点茶。你这丫头,这样心急,夜里这样冷还要上来,冻着没有?”

    阮枝接过茶,小声嘀咕:“你早就知道我要上来。”

    空蝉又笑:“我是你师父。”

    等阮枝喝完了那杯茶,空蝉又缓缓地将茶盏添满。他将手拢进宽大的袖中,正坐着和阮枝对视,温声问:“小枝儿上来可是问佛头的事?”

    阮枝怔怔地看着空蝉。

    他看向她的眼神一如往常,平静中又带了温和。这点是温和是除她之外他人再也看不到的,他将凡尘中仅剩的那么一点儿温情都留给了阮枝。

    空蝉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就是太过心软,对他是,对邢惊迟更是。他也是近来才知道当年阮枝的走丢不只是一次简单的走丢而已,她却什么都没说,瞒了那么多年。

    倔强又柔软。

    像一只小刺猬。

    空蝉凝视着阮枝眉眼间的茫然,半晌,轻声道:“我走得急,那两个佛头一起放在工作间里。是我疏忽了,走之前没说清楚,不怪他。”

    因着空蝉在外未归,并不知道错拿了复制品的事。因此也无法预料他们过于自负没能将那佛头从展馆里带走。事情就从这里开始失控了。

    其实对他们来说,拿错了复制品并不是什么大事。

    空蝉对自己的手艺心里有数,就算贺兰钧去细看也不一定能看出这佛头的真假。更不说贺兰钧忙成那样,又怎么会有时间去看那么一个佛头。

    但阮枝不一样。

    在这个孩子那样年幼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他看过她用小手努力地握着画笔,看过她抱着他的腿叫师父,看过她小声说累的模样,看过她这一年年是怎样过来的。

    对空蝉来说,这个孩子就是由他一手带大的。

    他亲自教导她,如果她看不出来他才要伤心。

    阮枝顿了顿,问:“他是谁?”

    空蝉解释:“是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处理事情的人。”

    闻言阮枝下意识攥紧了拳,她垂下眸:“是谁,林丞宴还是赵柏?”

    林丞宴出现的时间太巧了,简直像是为了百年展刻意准备的人选。而赵柏,顾衍曾当过一年他的导师,时间虽然不长,但也有师徒之情在。

    空蝉听到这儿倒是有些诧异,好奇道:“小枝儿怎么知道是博物馆里的人?”

    阮枝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摩/挲着莹润的杯壁,语气不自觉地低落下去:“我在他们某个人身上闻到了味道。去年冬日里你在山里得了一株新药,一样的味道。”

    他怎么都没想到,问题会出在一味药上。

    空蝉轻叹:“什么都瞒不过你。”

    阮枝抿了抿唇,低声喊:“师父。”

    空蝉牵起唇角:“你是想问我为什么那些人知道佛头是假的?这些事和旁人没有关系。小枝儿,这件事是我做的,不止这一件,还有三年前姜家的船,也是我做的。”

    其实还有更多,但那些没必要让阮枝知道了。

    手里的茶犹有余热,指尖却凉下去。阮枝脸色微白,静了许久才道:“你可以骗我。骗我说你不知道,骗我说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她知道,如果他想,就能做到。

    空蝉笑着应:“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的语气和从前十几年一样,纵容又温柔。

    这是她的师父,陪她长大的师父。

    阮枝眼里含着的泪落了下来。

    是啊。

    小时候爷爷奶奶告诉她爸爸妈妈总会回家的,林千寻和她说一有空就带她出去玩儿,阮清安慰她说爸爸妈妈不会分开。他们都用拙劣的谎言在骗她。

    甚至邢惊迟也因为某些原因,在那时候告诉她,雀儿找到了。

    阮枝明白,他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世事怎会样样都如她所愿。可这世上还有人不愿意骗她,宁愿让她伤心也要与她说实话。

    空蝉低低地叹了口气。

    起身绕过桌案在阮枝身边坐下,用雪白柔软的衣袖给她擦了眼泪,温声安慰她:“小枝儿,师父在哪里都一样。难不成以后你就不来看师父了?”

    阮枝呜咽着摇头。

    空蝉笑叹:“那你哭什么?傻。”

    阮枝不问他为什么,空蝉便也不说。

    他们都明白彼此,这十几年他们相伴着度过,早已亲如家人。

    空蝉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低声道:“博物馆其余的东西在两周后会被送回来,除去姜家经过手的东西。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师父这些年也累了。”

    阮枝红着眼看向空蝉,哽咽着问:“你当时出家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和他们所有人撇清关系,为了在事发的时候不连累他们,只孤注一掷地放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看得分明,在提起姜家的时候,他眼里有火焰。

    空蝉缓缓收回手,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背对着阮枝。

    许久,他才道——

    “小枝儿,我曾和你说,我什么都留不住。但至少..还能带走些什么。”

    “时间晚了,你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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