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半个局外人,也体察到了这里气氛的不同寻常。不过桑子衿也没什么心思去探究其中的原因。人事部的杂事显然比之前还要多得多,桑子衿下班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临走前,她听到两个同事在低声说话:“现在还在招人呢……唉,也不知道招那么多人干吗。没准下周就又变天了呢……”

    桑子衿走出大楼,抬头看看半空中的某一层,依旧灯火通明,犹如白昼。萧致远还没有下班吧,吃了晚饭没有……她踌躇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一声,身后一串车灯晃了晃。

    夏子曼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示意她上车,比着口型说:“吃饭去。”

    桑子衿跳上车,一边拉上安全带,随口问:“姐,公司的气氛怎么怪怪的?”

    夏子曼轻描淡写,“最近公司遇到了些麻烦,人心不稳,也是正常的。”

    “什么麻烦?”

    夏子曼伸手去揉揉妹妹的头发,笑,“没看新闻?光科有意向收购上维,这个已经得到对方高层的默认了。”

    “啊?那萧……萧总是新来的,压力不是很大?”

    夏子曼慢条斯理地打了转弯,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这个时候换人……至少保住了前任萧总,懂吗?”

    桑子衿想起昨晚萧致远那双明亮的眼睛,以及微醺轻晃的身影,忽然有些心疼。她一路沉默着,直到落座,才发现姐姐比自己忙得多。

    夏子曼的手机一直握在掌心,时常低头回短信,服务生拿上菜单,她随手便给了桑子衿,“喜欢吃什么,随便点。”她纤长的手指依旧在手机键盘上飞舞,白皙的脸颊上也带着一抹绯红,尽管低着头,隐隐却有一份神采飞扬。

    桑子衿心底微微一动,姐姐这样子,她似曾相识……身边的朋友恋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她抿着唇,低头笑了笑,等到姐姐将注意力放回到晚餐上,才歪着头问:“姐,你是不是恋爱了?”

    夏子曼怔了怔,脸颊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却未否认,只笑笑,反问:“什么?”

    桑子衿的直觉又确认了几分,略有些欢喜地追问:“姐,什么时候带我见姐夫呢?”

    “等时机成熟。”夏子曼落落大方地对妹妹说,“我去下洗手间。”

    桑子衿原本正心不在焉地喝着柠檬水,夏子曼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了起来,她倒也不是故意去看,只是那条短信已经撞进眼睛里——

    号码是一串数字,姐姐并未存进通讯录,发来的那句话也简单,“乖,今天辛苦了,早点睡。”虽然简单,却很亲密呢。

    桑子衿将目光挪开,既然姐姐现在还不想让自己知道,她便不问。吃饭的时候,夏子曼同萧致远一样,不约而同地问起了桑子衿今后的打算。

    听完桑子衿自己的打算,夏子曼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笑问:“子衿,有男朋友了吗?”

    桑子衿的筷子抖了一下,又镇定下来,“还没呢。”

    “你这个年纪,是最好的谈恋爱的时候呀!那有喜欢的人吗?”夏子曼穷追不舍,带着精致妆容的脸上表情异常认真。

    “我忙着打工、上课,哪有时间啊?”桑子衿声音低低的。

    夏子曼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打量妹妹。桑子衿穿得依然很简单。白衬衣看上去并不算贴身,却洗得干干净净,黑色的及膝裙和中跟单鞋,朴素,却显得安静。她常常塞钱给桑子衿,总担心她生活拮据。可是看起来,她每次都收下,更像是安慰自己,却又倔强地不用。夏子曼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慨,和妹妹分开了十几年,人生轨迹就此不同,她的生活远远过得比桑子衿好。可是在桑子衿的眼睛里,并没有隔阂或者嫉妒,她像孩子一样依恋自己,却又独立而努力地生活,仿佛是在担心会拖累自己。

    粲然的美眸中不经意间划过一丝歉疚,夏子曼探身去拍拍妹妹的肩膀,“姐姐以后不会让你这么辛苦了。”

    桑子衿没做声,眼眶却微微红了,隔了许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转了话题问:“姐姐,你说上维真的会被收购吗?”

    夏子曼的神色微微肃然,认真考虑之后,才淡淡地说:“光科现在的确如日中天,上维管理层刚刚换血,就看小萧总怎么应对了。”

    “你对他有信心吗?”桑子衿略略有些忐忑。

    夏子曼侧头,餐厅橘色的灯光中,她笑得温柔,轻声回答:“有。”

    桑子衿在校门口下车,看着姐姐的车子渐渐驶离,却没有走进大门,转而叫了辆出租车,“麻烦去上维重工。”

    到了楼下,桑子衿抬头一看,整幢大楼唯有一层光带……是萧致远所在的部门。她想了想,先发短信给他,“我可以上来吗?”

    隔了好一会儿才收到他的回信,“先去我办公室,我还在开会。”

    桑子衿小心地绕开了会议室,径直去了萧致远的办公室。窗半开着,时不时送进一阵凉风,桑子衿看见桌面上堆着大沓文件,电脑的屏保一闪一闪,而烟缸里积了厚厚的烟灰。她的印象中,萧致远是不抽烟的……她忍不住心疼地叹了口气,看看时间,已经近十点了。

    等他的时候,桑子衿打开了电脑写论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自己已经睡在沙发上。而萧致远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带来的水饺,手边是凌乱的文件,看上去形容狼狈。

    她坐起来,身上盖着的衣服便滑落在地上。萧致远随便抹了抹嘴巴,冲她扬起眉梢,“醒啦?”

    “几点了?”

    “一点三十五。”萧致远看了看表。

    桑子衿的睡意全没了,一激灵坐起来,急急地说:“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香嘛……”萧致远有些无辜地说,“再说你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桑子衿拧眉,盯着他“无辜”中带着狡黠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哭丧着脸,“宿舍楼已经门禁了。”

    他终于得逞,笑眯眯地将筷子一扔,“那才能跟我回家,老婆。”

    桑子衿“呸”了一声,气鼓鼓地盯着他,良久,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喂,你嘴角还有辣椒酱呢。”她踮起脚尖去替他擦,萧致远任由她靠近,轻软的指尖在唇边拂过,这一天的压力与紧张刹那间烟消云散。

    “等等。”她要离开的那一刻,萧致远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

    “嗯?”他的眉眼那样清俊,声音却是柔和戏谑的,“我也帮你擦擦……口水。”

    桑子衿被萧致远带回公寓的时候已经睡得昏昏沉沉,进了电梯又靠在萧致远肩膀上,眼睛都睁不开。他拍拍她的脸唤醒她,“到了。”

    桑子衿稍稍清醒过来,他已经握了她的手,一个一个地去开密码锁。

    “什么?”

    他耐心报了一串数字,告诉她密码,“记住了?”

    “唔?”桑子衿愈发清醒了一些,“什么数字?”

    他又报了一遍,戳她脑门,“记住了没?”

    桑子衿咕哝了一声说“记住了,他笑着抱抱她,“赶紧去睡吧。明天不用上班。”

    桑子衿第二天醒得很早,这是她的老习惯了。因为第二天要打工,前一晚不论看书复习得多晚,再困也要爬起来。

    翻个身坐起来的时候,还有些迷惘,一时间不知道身处何处。窗外第一抹朝霞隐约透过未拉好的窗帘落进来,城市的轮廓分明已经开始清晰。她慢慢想起来,是在萧致远的家里。

    桑子衿迅速爬起来,悄悄推开门,却看见萧致远坐在客厅里,或许是一夜未睡,眼睛盯着桌上,神色间有些怔怔的。他见她出来,笑了笑说:“手提电脑放在公司了,用了下你的发邮件。”

    桑子衿“哦”了一声,走过去看见桌上放着的是自已的手机,上边还有几个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她“呀”了一声,“一定是姐姐问我到学校没有。”

    他一夜未睡,眼眶下边都是一圈青黑色,下巴上的胡茬密密地冒了出来,神色转为从容,“怎么这么早醒了?”

    桑子衿一边给姐姐回短信,一边说:“习惯了,睡不着。以前要赶着去打工呢。”

    他推开电脑,伸手去揽住她的腰,不知是心疼,或者是感慨,“嗯”了一声。

    “熬夜啦?”桑子衿任由他抱着,并不推开,“我给你做早饭,吃完你去睡一觉吧。”

    “一会儿还要赶去机场出差。”萧致远揉揉眉心,意态疲倦。

    “喂,公司的情况是不是很严重啊?”桑子矜有些担心地拉下他的手。

    他不置可否,却微微勾起唇角,眼神深处仿佛顽童一般和她说笑,“你对我没信心吗?”

    “不是。”桑子衿却极认真地回答,“我只是在想,别人的话没那么重要。毕竟你是在拼了命地去做啊,你应该对自己最有信心。”

    他倏然沉默下来,微微侧过脸,将头完全埋在她肩上,不知为什么,声音闷闷的,“子衿……”

    “嗯?”

    “你相信我吗?”

    “相信啊。”她有些不明所以。

    隔了许久,他抬起头来,声音低沉而坚毅,“将来……无论怎样都相信我?”

    哪怕是他,不自信的时候也像是个乞要糖果的孩子呢,桑子持笑着重复了一遍,“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骗了我,我也会相信你。”

    然而很久之后,桑子衿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情感,比如爱,比如信任,可是却有……绝对的恨。

    是绝对的恨,可以让人从极端的痛苦中复苏过来,支撑到现在。

    桑子衿忽然从回忆中抽身,微热的夜晚,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狠狠地甩开了身后那双试图扶着自己的手,大步地走回公寓,不再回头。

    这两天文城记者们的工作时间自觉延长了一倍,尤以经济版和娱乐版为最。

    广昌竞标案中,所有人都以为上维出局,未想到最后时刻萧致远力挽狂澜, 以东林投资的名义入围,杀了一记漂亮的回马枪。财经专家们忙着分析广昌最后可能落入谁手,也有不少人将目光转向上维最大的竞争对手光科,询问后者的应对方式。然而风暴的中心,方嘉陵与萧致远皆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记者的采访,无人回应。

    比起尚有些矜持的经济版记者们,早已节操碎一地的娱记们则勇猛得多。车子随时候在上维大厦的楼下,逮到人就探寻“萧太太”的蛛丝马迹。

    自从某日报刊登出萧致远发言人的一份简短声明,公布了萧致远隐瞒近五年的婚讯后,这个头条的争夺就已经进人白热化。就连萧老爷子也被波及,只是老爷子心情甚好,只淡淡说:“是有这么回事。”

    “这是家族默许的吗?萧先生给外界的形象不甚稳重,为什么要隐瞒这么多年呢?

    而老爷子给出的回答是:“年轻人的事,我不管。”

    桑子衿在办公室看完报纸,神色疏淡地开始继续工作。

    内线响了,她摁下免提。

    “子衿,方先生让你过来一趟。”

    桑子矜答了一声“好”,站起来走到门口,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又顿住了,折回去拉开抽屉,取了一张纸出来。

    电梯一路上升,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指尖触到口袋里薄而韧的纸张,思路前所未有的明晰。

    她走到方嘉陵办公室的门口,轻轻叩了两下。

    “请进。”方嘉陵自椅子上转过身,他的脸是逆着光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优雅。

    桑子衿想起媒体这样描述方嘉陵和萧致远两个人:“他们似乎一直用自己擅长的一面应付公众,家世良好,神情优雅而淡漠,让人难以捉摸。”

    优雅而淡漠?桑子衿失笑,自己已经不知多少次见过萧致远粗暴恶劣、甚至失控的一面。倒是方嘉陵,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在萧致远绝地反击的时候,他都一如既往的冷静。

    “方总,您跟我谈之前,我还是先把这个交给您比较好。”桑子衿从容地将那张纸递过去。

    方嘉陵却不接,只笑了笑问:“辞职信?”

    “我怕以后在某些场合遇到,还是会有些尴尬。”桑子衿顿了顿,“另外,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接下来恐怕无心工作。”

    他的眸色暗淡下来,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表情中细微的变化,良久,才轻声说:“子衿,抱歉了,下面的话可能涉及部分家事和隐私,但我还是希望能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桑子衿微微扬起眉梢。

    “你在四处找离婚律师,是吗?”

    她的^应比他预想的要镇定许多,“你会知道,我一点都不意外。”

    方嘉陵看着她微微扬起的小脸,有些错愕。如果说以前的桑子衿温柔和善,甚至有些低眉顺眼,那么现在的她,尽管多了几分僬悴,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复活过来了,眉宇间都藏着一份执着坚韧。

    “需要我帮忙吗? ”方嘉陵婉转地说。

    “必要的时候,我想我不会客气的。”桑子衿落落大方,“您知道,我现在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

    “辞职信我先收下了,过了这风口浪尖,欢迎你随时回来。”

    等到周五才能办完全部的离职手续,部门里暂时没有人知道这层异动。桑子衿回到办公室,小郑送文件给她,习惯性地八卦,“老大,我最近的偶像从方总换成他的死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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