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之后,谈判就进行得异常顺利。律师时不时看一眼桑子衿,大约是觉得这女人因为要离婚,神志都有些错乱了,刚才狮子大开口,此刻却又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指着条款的一行行字,“这些我都不要,一样都不要。”

    他便只能又去请示萧致远。

    萧致远的声音已经带了不耐烦,“不用听她的。”

    来来去去,真的宛如孩子过家家。经他的手不知办过多少豪门离婚案,没一次如这次般令人无语。最后律师筋疲力尽,对桑子衿说:“您就签了吧。如果不想要这些东西,不如转手捐掉呢!萧先生说了,你不收,他不会签字。”

    桑子衿怔忡了半响,终于接过了那叠文件,持着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律师松了口气,连忙打电话去报告了。

    小小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桑子衿一个人,她忽然意识到一件很荒谬的事:

    毕业了四年,在很多同学还在为了一套房的首付苦苦挣扎时,自己却因为这段短暂的婚姻,跨入了千万俱乐部。

    可是比起年轻时的一无所有,现在的自己……却这样的空虚与苍白。

    “想不到最终还是让上维赢了。”

    “你没看上维出了价钱多狠呐!萧致远是铁了心要把广昌收购下来。”

    “是啊,换我是方嘉陵也不和他死磕了。将来的盈利能不能达到预期还是问题……”

    “这么明显的高溢价收购,方嘉陵当然不会跟进。”也有人意味深长地笑笑,“没听说么,萧家老爷子准备分家了,这个时候,上维是多好一筹码啊……”

    评论者大可带着轻松的语气说“这将是一场足以被写进教科书的收购战”,可是当事人却觉得这过程无限艰辛。前两轮上维和光科并驾齐驱,到了最后一轮竞标的时候,上维赢得十分惊险。

    尽管上维的出价远高于光科,但是广昌集团依然倾向于合作渊源深厚的光科。

    最后时刻,是接管了广昌资产的极年资产管理公司一位年轻副总拍板,一席话说得董事会心服口服,“上维为什么明知出价的20%都是风险投资还是出高价?是因为他们看中的是广昌的战略价值,明白收购了广昌就能实现他们集团的产业重组。这和光科方面看中我们的财物价值,必要时可能会再被售出完全不同!”

    地下有人咕哝,“光科的方总也是这么承诺的。”

    “不错,两边老总都是这么允诺的。但是请你们看看两家出价,萧致远出得起这个价格,证明他在上维的掌控力远远超过方嘉陵在光科的。这种情况下,你们要的是口头承诺,还是货真价实的行动?”他放缓了语气,“换句话说,萧致远在上维是站稳了脚跟的,敢于跟我们这样报价,但是在光科……方嘉陵未必有这个底气。诸位,选择哪一位,请各自考量吧。”

    最终尘埃落定,广昌选择了上维。

    完成签约仪式,参加完新闻发布会,萧致远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外人所谓的“志得意满”,反倒带着一丝疲倦,仿佛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到了尽头,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萧总,现在是三点钟,晚上庆功宴会是七点开始。要不您回家去睡一觉吧?我会让司机去接你的。”

    萧致远松了松领带,又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扔在身边,淡淡地说:“不用了,车子给我,晚宴我自己会去的。”

    他发动了汽车,却没有向位于郊区的家中驶去,反而进了市中心,在路边停下,然后走进了步行街。

    茶室上写着“在家禅”,依然是低矮的门墙,小巧的院落,以及幽静的禅室。

    侍应生拉开门,早已等候的茶艺师正在拨弄灼灼燃烧的樱树木炭,回眸微微一笑,“萧先生。”

    萧致远随意地坐下来,示意她继续。茶艺师便专注在分茶上,偶尔抬起头,轻声问:“还是老样子吗?”

    可他没有回答。

    她放下手中的小巧茶壶,看着已经睡着的年轻男人,离开的动作便稍稍一滞。萧致远……她又一次将目光停在他的脸上。醒着的时候,有着凌厉到飞扬的眉眼。薄如刀削的唇;可睡着了,只是一个温和普通的青年,睫毛都是长长卷卷的,神气仿佛是一个孩子。

    站在巅峰的年轻男人,其实光环之后,却满是疲倦呢。

    她心底微微有些叹息,倒了一盅茶,放在掌心轻轻一晃。

    拜师学这茶艺的时候,师父就曾告诉自己,“学茶和学棋是一个道理,贵乎静心。心静,茶澄;心乱,茶粗。”

    今天制的茶……她笑了笑,好不怜惜地全部倒掉。

    想要起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一直在沉睡的年轻男人忽然用带着轻轻沙哑的声音开口了,“你还是学生?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知道的?”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却十分温顺地回答了他后一个问题,“卓杉。”

    萧致远微微眯起眼睛,“卓杉?哪个学校的?”

    卓杉说了一个学校名称,萧致远唇角的笑意更加浓烈。

    “你们学校后街上的烤串很好吃。”他顿了顿,“就是容易拉肚子。”

    卓杉眼睛亮了亮,说起来,只要脱离了茶艺……她的表现便是十足十的小姑娘,娇憨可爱,十分的明媚,“您也知道这个呀!那个小摊是我们宿舍的最爱……”

    “卓小姐,你几点下班?”萧致远忽然打断她。

    “马……上就下班了。”她答得有些慌乱。

    “那么,晚上可以陪我参加一个宴会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其实心底有一朵小花然绽倏放,可是……卓杉还是回答:“这样不好吧?萧先生,您……的妻子呢?”

    他是面对着光线的,脸上的表情可以半点不漏地被自己捕捉在眼底。卓杉静静看着他,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异常秀挺的鼻梁在脸上勾勒出明和暗。

    卓杉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直到他从容地回答她:“我太太啊……我们离婚了。”

    “啊?”卓杉轻轻惊呼一声。

    他依旧斯文地追问了一句:“那么,晚上有空吗?”

    “好。”她答应了一声,忽然间有些担心……是不是应答的声音太笑了,他没听到吗?于是慌慌张张地又说了一遍,“好的。”

    萧致远勾起唇角笑了笑,连带着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这个年轻茶艺师的笑容宛然澄净,似曾相识。

    萧致远定定地看这,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于是仰起头,看着屋顶小小的天窗。

    已经是深秋,接近初冬的天气了,偶尔一片云停滞在哪里,或许再过片刻,又会悠悠地飘走。就像是自己生命中的过客,不知道过多久,她才会重新出现,有或者……永不出现。

    桑子衿回到这里,这座南方小城和记忆中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印象里的小城连汽车都很少,早晨大家骑着自行车,哐当哐当地去上班,而工作时间,街道上清清静静的,行人们大多步履悠闲,甚至还有人开玩笑,:若是有人扔了一张钱在地上,也未必有人跑着去捡呢。“

    方屿下车的时候,政府相关领导和福利院的院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到她便笑迎上去,”方小姐,您好。“桑子衿跟着下车,没人注意到她趁着好友和领导们寒暄的时候悄悄溜了进去。

    老地方,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是那些老面孔,却多半都不在了。

    桑子衿坐在树下,看着幼时爱玩的那些秋千,滑梯,此刻都已脱了漆,生了锈,一晃起来,铁链便嘎吱作响,不知磨蚀了多少的时光。

    “哎?是子衿吗?”小径上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走过来,停下了脚步。

    “张妈妈?”桑子衿惊喜交加,“妈妈,你还在这里呀?”

    张姆妈拉住了桑子衿的手,笑着上打量她,连声回答:“唉,退休了,只是来这里帮帮忙,老啦,做不动什么了。”

    桑子衿在福利院的时候,对她最好的就是张姆妈了。福利院的营养餐是统一标准的,她老担心自己不够吃,总是带各种家里裹好的馄饨饺子过来,高考之前,索性把自己接到了家里。三天时间,她让桑子衿坐着那辆晃晃悠悠的自行车,来回考场接送,比亲生母亲还要紧张。

    读了大学之后,桑子衿每年都会回来看她,直到第四年。

    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桑子衿便再也没有回来,只是每年都有寄卡片问候。

    “子衿啊,以后不要给姆妈寄钱了,姆妈的退休工资够用的呀!”老人温和地笑着,“你要是不忙,能常来看看我就好了。”

    桑子衿有些赧然,“姆妈,我知道了。”

    老人坚持要让桑子衿回自己家里吃饭,桑子衿一口答应了,于是打电话给方屿,方屿还在代表自己和福利院谈捐赠的事,爽快地说:“好,那晚点见。”

    “下次你来呀,这里就不在喽。”老人絮絮叨叨地说,“新的福利院已经在盖建了呢,在那个方向,可气派了。”

    “是吗?政府要盖新的了?”

    “政府哪有钱呀?是有人捐的。对了-----那家公司也在你读大学的城市。”张姆妈笑着说,“那个年轻人啊,不让媒体报道,实实在在地做事。不像很多人,送几箱泡面都要作秀。”

    桑子衿怔了怔,“姆妈,什么公司?”

    “什么维......”老人细想了一会儿,笑着说,“哎呀,记不起来-----总之,现在的孩子呀,不用像你们那时候一样,为了争一个被领养的名额,孩子都不像孩子了......子衿,现在想想,姆妈真有些对不住你......”

    思绪繁杂的时候,桑子衿一时没有听懂姆妈在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姆妈,你说什么?”

    “现在你大了,也出息了,姆妈说出来也没什么。”老人叹口气,“当年你和你姐姐都在福利院,其实,那户人家最先提出要领养的是你。”

    “我?”桑子衿失笑,“姆妈,姐姐那么活泼,人家怎么会看上我呢?”

    “姑娘,你就是太善良了。”姆妈叹口气,“那个时候,那家人是悄悄看着你们上了一天的课的。那个妈妈说,小的那个挺文静的,就要她吧。接着就要办手续了,那个时候我把文件送到院长的办公室,刚走到门外,我就看到你姐姐,就喊她去叫你。

    “没想到你姐姐出来,并没有带着你。她手里拿着一个钱包,递给了那个女人。本来那个要收养你的妈妈就抱起来你姐姐,问她叫什么,聊了一会儿,她就转身对院长说:‘要不......我还是领养她吧,这种东西,就是要靠缘分呀!让她捡到我的钱包,是这个小姑娘和我有缘......’院长当然没说什么,只是把收养的合同改了,换成了你姐姐。”

    桑子衿勉强笑了笑,“姆妈,这也不怪你啊!也不怪我姐姐,她捡到了钱包......是她们母女真的有缘分呢。”

    “你呀,总是把别人想的太善良。”张姆妈叹口气,“我出门的时候见过那个钱包,就放在院长的桌子上。是她忘记带走的。子衿,你想想,会是谁去悄悄拿了,再装成捡到的,主动去和那位收养人接触呢?”

    桑子衿默默地低下头没有说话,心脏跳动的频率仿佛都慢了下来,她......从没想过,姐姐被领走的事,还有这样的曲折。

    那么久远的事,现在听起来似乎是无所谓了,可是心底......到底还是有些难过的,毕竟......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亲人。她走的时候,自己心里很难过,毕竟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可是姐姐,她是很乐意离开这个地方的吧?

    张姆妈拉着她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手臂,叹口气说:“所以说呀,姆妈对不起你、姆妈当时就应该说出来的------可是后来想想,你姐姐也是个孩子,无非是太想被人领走了,要是这么一说,小姑娘这样有心计,以后还有谁敢领养她呀!所以我就没说,心想着以后有好人家来,我一定说动院长,把机会给你......谁知道,唉......”

    桑子衿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被领走又被送回来的事,微笑着抱了抱她老妈妈,安慰说:“姆妈,我没有难过,真的。虽然在福利院生活得不算最好,可是也一直有你疼我啊!”

    她蓦然绽开的笑容看的老人心头一暖,当年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够把自己抱在怀里了呢。老人笑着说:“子衿,姆妈现在什么没什么心愿啦!就希望你下次来,能带着男朋友一起来呢!”

    秋日里的凉风悄悄卷过来,掀起衣角,桑子衿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点了点头,轻声答应老人,“好。”

    晚上和方屿在酒店碰头,方屿一脸疲倦,“终于帮你把这事儿办成了。”

    “功德无量。”桑子衿拍拍枕头,示意她赶紧躺下休息。

    “喂,你看新闻了吗?”方屿把被子拉到脖子的地方,舒服地翻了个身,“你的前夫......”

    “什么?”桑子衿若无其事。

    “好像有女朋友了。”方屿试探性地看了她一眼。

    “关我什么事?”桑子衿翻了个白眼。

    “其实他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悄悄为你赞助福利院......可是有时候又很残酷,对吧?”方屿重重感叹一声,“乐乐呢?你们......见过面了么?”

    桑子衿脸色一僵,胡乱摇了摇头,这几个月的时间,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想起女儿,因为,每次想起她,自己都会立刻变得脆弱得想大哭一场。

    “好啦,这件事办完,我明天就要回文城了。”方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你呢?大股东,什么时候来上班啊?”

    “我和你一起回去啊!”桑子衿笑着说,“不然没工资呢。”

    方屿的外贸公司已经开始正常运营了。

    桑子衿休息了两个多月,终于回来工作。公司的规模还不算大,但胜在员工们都年轻有活力,平时一起拼业绩,下了班逛街唱k,团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相处得倒也融洽。

    公司的行政内务就由桑子衿与另外一位助手负责,因为这是她的老本行,做起来得心应手。公司的大事小事,同事们只要说一声,似乎就没有完不成的。大伙儿也就分外喜欢她,甚至还有好几个男生蠢蠢欲动,四处打听桑子衿有没有男朋友。

    电话里说完了公事,方屿还不忘调侃桑子衿,“我该说你行情太好,还是他们孤陋寡闻?”

    桑子衿“嗤”地一笑,现在的社会,信息流动速度该有多快哪,转眼间人走茶凉,谁还在意几个月前的萧太太如今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婚,而男主角早就找了新女友陪伴出席活动呢?

    “那个,子衿,昨天乔琳跟我说了一个电机的单子,她说挺有把握的,我让她先放一放,”方屿犹豫了下,“合作的公司信誉倒是很好,价格也公道,就是......是上维的一个下属公司,我就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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