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元夜,弘历想起去年与云珠相遇的美好,等筵宴结束后便偷偷带着她出宫,两人看了花灯,又到岫云寺那儿看踩高跷、舞火龙火狮的……

    从皇后的景仁宫出来后雍正来到熹妃的永寿官。

    初一、十五按祖宗规矩皇帝是要歇在皇后处的,虽然皇帝这些年更多地是歇在养心殿,可也不会到别的嫔妃处削皇后的脸。熹妃对雍正的到来又惊又喜,连连让人上茶,又亲自端了果子点心来。

    “坐下吧,忙什么。”

    熹妃这才坐到炕的另一边,面露赧意:“臣妾失态了。”

    雍正看着放在一边的针线篮子:“这是什么?”

    “是给婴儿用的小被子……臣妾想着弘历的格格再过几个月就生了,太医说是个阿哥,就忍不住做个小被子,到时也是一点心意。”

    雍正点了下头,喝着茶,脸色又缓了下少。若不是皇后做得太过,他也不会落她脸面到这永寿宫来……夫妻走到这一步,着实可悲。

    他原想着,她是自己少年结发的妻子,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给她嫡妻的体面,又念在早逝的弘晖的份上对她多几分宽容,却没想到她会对福惠下药。年氏已死,年家也已败落,就算以前年氏对她有什么不敬,她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福惠是年氏的孩子难道就不是自己的血脉?!

    弘时,当年若没有她暗里挤兑,引导,弘时也不会跟老八他们越走越近……知道她心中有恨,自己看在弘晖的份上不忍说她什么,却令她更加有恃无恐了。

    想到年氏给自己生了几个孩子也只福惠长到了八岁,看着却只有六岁左右,身体孱弱单薄得厉害,眼看着因为云珠的缘故多进了些饭食,人也精神了些……她就忍不住再次下药!呵呵,若非她再次出手,若非自己还让粘杆处的人盯着几个儿子,自己还不知她有这隐秘的手段,当年弘昐弘昀身体慢慢衰弱最终被小小的一场风寒病痛夺走生命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缘故?!

    他不敢想。

    失望、愤怒、心痛的痛苦感受在他心中翻搅不停,他等不及就到景仁宫痛斥了她一顿,她的脸色苍白、她的绝望、她的分辩……他通通不想听。

    她们都是不得己,那他昵?他这一生,又何曾没有艰难的时候?谁都没有想过他痛不痛吧?!他的父母,妻妾、儿女……

    “……做了元宵给弘历送去,不想乾西二所也没人了。”知道弘历带着云珠偷溜出宫,熹妃心中不喜,觉得云珠没有皇子福晋的庄重,皇帝来了正好让他知道,这个儿媳妇也不是那么地贞静完美。便面露担忧地说:“问了才知道出宫去了,节日里龙蛇混杂地,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是好!?弘历本也是个稳重的,怎么突然做出这等让长辈担心的事来……”

    雍正瞟了她一眼:“你担心得有些晚了,这几年他跟弘昼都偷偷跑出去多少回朕心里清楚。”想将引诱儿子不稳重的名头落在云珠身上,她也不亏心。

    熹妃心头一堵,半晌才低声道:“都是臣妾不好。”

    “他们正是爱玩的时候,朕也不想将他们拘得紧了!”想起当年的自己,雍正轻叹。一会儿才又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别什么都责怪自己。”

    儿子这么大了,何曾有一年半载的时间由得自己管教?自然不能怪我了。熹妃心头有怨,可又觉得皇帝这是在安慰自己,又心头微甜。

    “皇后身体近来愈发不好,太医说得静养,宫务什么的你多尽心,和惠端柔还有福惠他们几个我看跟云珠处得好,就让她多看着些,分担分担……”

    皇后静养?宫务?熹妃闻言一愣,随即面现喜色,恭顺地低头行了个礼“臣妾遵旨。”浑然不察雍正低垂的眼底那飞闪而过的讥色。

    “行了,朕还有事,先回养心殿了。”他起身。

    “臣妾恭送皇上。”

    65、会挽雕弓如满月(中)

    “皇阿玛既然那么说,你有空就多往南三所看看八弟吧。”从养心殿回来的夫妻两人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带着倦意地躺在床上说话。

    “皇额娘那里……”云珠有些迟疑。

    “礼数到了就行,皇额娘还差你一个侍疾?还有和惠端柔在呢,我和弘昼也会多走几趟请安的。”弘历伸手将她脸颊上的青丝轻轻拨到耳后,眼中冷光一闪,这阵子皇后对云珠的冷淡他也心知肚明,不过是嫉妒云珠得皇父看重,觉得威胁到她的地位罢了。

    她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没有行差踏错,没想着手攥着权利不放,犯得着防范一个皇子福晋吗?不过是防着额娘,防着自己在宫中势大。

    他心中冷笑,什么母慈子孝,她能让宫中诸人看她的脸色态度远着八弟,使得照顾他的下人不敢用心,自己不也冷眼看着没有伸手吗?生在皇家,争斗是他们的本能、是他们的命运,生死胜败怨不了谁,可云珠不一样,她不过是嫁给了自己,不过是得了皇阿玛喜欢,就让她们一个个地看不惯……

    还有额娘,他的眼神晦暗下来。

    三哥,五弟、八弟……自己这些天潢贵胄、皇子阿哥说到底也是她们争权夺利的倚仗和棋子,而没用的棋子,只有被抛弃的命运。他不想让云珠也变成那样的人,更不想他们的骨血以后也过着这样的生活。

    从去年开始,噶尔部的噶尔丹策零不仅藏匿青海叛军头子罗卜藏丹津,还数次掠了喀尔喀蒙古……西部边疆余患未平,皇父已然决定再战,自己跟着张廷玉一直协助着处理军务上的文字、资料工作不说,过完了年连粮草物资也得抓紧……肯定是分不开身和精力顾及这后院的,她能不能挺得过来?

    想护着她,却发现自己是心有余力不足,后宫从来不是他们这些皇子阿哥使得上力的场所,更不是他们发挥能力的地方。这些勾心斗角还得她自己去面对。

    皇阿玛也是这样想的吧,才对八弟宠爱又不怎么派人保护他。他们,都是这么熬过来、慢慢成长起来的。

    弘历咀嚼着这种明悟,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愤懑及不得不接受这种格局的憋屈。

    对心头爱的护短,对看顺眼之人的重用,对不喜之人的无视,对恼恨之人的不满……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甚至比内心曾暗笑过表现太过明显失了皇者风度的皇父还不能容忍。

    “景仁宫和南三所都得看着,明天,毓庆宫那边的搬迁就顾不太上了。”

    “哪里有格格侍妾搬家还要主母亲自照看的,让常总管和叶嬷嬷尚嬷嬷看着就行。”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你自己别给累坏了,有事就交给底下的人去做……有解决不了的,直接让冯益找我或皇阿玛……”

    他这是连自己额娘都不信任啊?云珠钻进他怀里,掩住唇边勾起的笑意,道:“放心罢,我别的本事没有,调养身体还是在行的,哪能为了别个事情累坏自己……你也是,可不许像皇阿玛那样,起的比鸡早……做的比驴多,白白累坏自己。”

    温热的胸膛轻轻震动起来,他下巴揉搓着她的发顶,“有你这么编排皇阿玛的吗,以后可不许了。”

    “哎,我以前就编排过了,还被皇阿玛当面抓到了。”云珠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口,很是郁闷地模样。

    “哦?”弘历还不知这事,来兴致了,“怎么回事?”

    云珠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还道:“皇阿玛很不地道啊,就会欺负我姐夫。”

    “我却不知你是个冲动血性的,说,是不是知道皇阿玛在外面听?”弘历托起她的下巴,亲吻着她的唇,愈吻愈觉得放不开,身体渐渐热烫起来。他早知弘时没死,成了海宁陈弘毅……这些,皇阿玛并不瞒他,却没想到皇阿玛与云珠还有这一段。难怪,皇阿玛会疼她至此,她却是真心替皇阿玛着想的。

    “我们一家子在屋里说话哪里知道皇阿玛会过去?!”云珠推开他的脸,道:“这世上的权势富贵哪有爱自己的人的命重要,三阿哥的事一个处理不好,不止皇阿玛伤心,连姐夫姐姐日子也要过得战战兢兢。也许皇阿玛是有什么深意在里头,可外人又哪里知道呢……这世上,踩低攀高的人毕竟多些。

    其实,有点眼力见的都知道,你才是皇阿玛心头最适合的继承人呢。三阿哥,只是被他自己被他身边的人给误了。你觉得我说这些话很大胆吗?可这真是我的看法。”

    弘历一愣,然后又低笑起来,“你只不过对我诚实,直白地说开罢了,这宫里,能爬上一宫主位的,谁暗地里没联着外朝探听这些的?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八旗贵女还要求‘识大体’,呢,若不明理、不清楚时事,怎么识大体?!”

    十二叔才干不错,性子又受抚养他的苏嘛喇姑影响,不贪权念势,想必是皇阿玛伏留给自己打理宗人府的最佳人选,却被这小妮子生生破坏了。好在这一年来,皇阿玛和宗亲的态度彼此都有些软和,朝政大稳,这一手用不用倒没什么要紧了。

    他这么通透倒让云珠有些意外,不过从历史资料也看不出乾隆到底喜欢的是何种性情的女子,只知道他宠爱的妃子满蒙的极少,早期给他生下儿女的除了孝贤皇后都是些出身低微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是啊,智慧和权势只是工具,是用它来给万民谋福利还是一逞私欲,还在人心。”现在的弘历看起来很有智慧心胸嘛,希望他能一直保持。

    她讶异的目光让他很不满,他像是那种就看不起女人、自欺欺人的人吗?!一翻身,将她压在底下,开始小惩大诫……

    第二天,云珠开始到景仁宫请安侍疾。

    可能由于身心不畅,乌喇那拉氏见到她连面子上的情都不想做了,明明清醒着却垂闭着眼躺在床榻上,云珠也不等她喊起就自己起身,对一旁的陈嬷嬷面露担心地问:“昨儿还好好地,怎么才一晚皇额娘竟连床都起不了了?可有太医来看过了?怎么说的?”

    陈嬷嬷愣了下,随后收起这情绪,回道:“王太医来过了,说是太过劳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哦,那可用了药?皇额娘早膳可用了?”

    她事无巨细地问着,陈嬷嬷不能不答,这是福晋对主子娘娘的孝心不是?只是躺在床上的皇后却听得有些不耐,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王太医开了药,已经熬着了,早膳娘娘没用多少……”

    “有用就好。”云珠点了点头,也不问到底用多少,是不是再吃些……把床上躺着的地上站着的堵得接不下话。

    弯身给鸟喇那拉氏拉被子,她脸色苍白,除此没有受寒或发热的症状,可能真的只是累倒了需要修养吧。云珠淡淡地想着,什么都有宫女嬷嬷在理,她只需每天过来请安,再问一遍侍候得妥不妥贴,在汤药端来时喂几口就好了。

    这时海棠端了亲自熬好的药过来,云珠接过,“皇额娘,喝药了。”见皇后不睁眼、不开口喝药,便将汤勺收了回来,眼露担忧地道:“怎地病得这么严重?嬷嬷,王太医真的说了只是劳累过度?!王太医是什么时候来看的,昨晚还是今早?”

    这是暗指她们伺候得不经心,使得皇后病情加重了。明知是怎么回事的陈嬷嬷和屋子里的宫女们忙跪下,“回四福晋,王太医是昨晚来看的……早膳主子娘娘还用了半碗燕窝粥的。”

    云珠也不为己甚,“行了,皇额娘可能太累了,又睡着了。这药,你们端下去温着,等皇额娘醒了再喂她喝,清楚了吗。”将药放到一旁的几上。

    “是。”陈嬷嬷等人站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主子想打压四福晋,却没想到人家表面看着温婉娴雅,皇子福晋的气度却不是说着玩的,她们这些素日里因伺候皇后而倍受其他宫人嫔妃礼让的奴才自始自终被她压得死死的。

    “好好照顾皇额娘,我明日再来。”

    “是。”

    出了屋子,素问忙给云珠披上金丝织锦白狐狸毛斗篷。这两日化雪,正是寒意渗人的时候,四阿哥早晨出门时交代了,要用心伺候,不能让主子冻到。

    一行人走到景仁宫外,耳力甚好的云珠听到了里边瓷器落地的脆响声,唇边不由浮起一丝浅笑。睃了眼垂头恭立在身后的王进保等人,云珠悠然道:“走吧。”

    并不是因为知道昨晚的事情或者是因为熹妃才对皇后只是礼面上的事,而是这些日子皇后对她也已没了初见时母仪天下的端庄和蔼,提防、厌恶……本来就善于观颜察色对这种负面情绪敏感的她随着精神力的飞速增长而感应愈发敏锐了。

    她可不是台湾苦情剧里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更不是末世里那些比物件还不如的女人,不思进退,白白受罪。

    永寿宫的熹妃一大早就派了高嬷嬷来说免了这段时间的请安,这是知道了皇后“生病”她这儿媳妇要“侍疾”,特意差人免了她的礼,显示她的宽仁慈爱呢。

    皇后病了,自己做为唯一的媳妇确实是要侍疾,熹妃虽说免了自己的请安,乾西二所、毓庆宫搬家的事自己也可吩咐给下面的人去办……可这不还有皇帝交待看顾一下生病的八阿哥吗?谁也不能说她做得不对。

    如果雍正真的看重着紧皇后,不会昨晚从景仁宫出来就往永寿宫去削皇后的脸面,也不会在她跟弘历回宫后特地叫了他们去养心殿说话,吩咐她照看生病的福惠。

    什么没有娘的孩子怕底下人照顾不周……明明就是说皇后没尽到嫡母的责任。所以说皇后的“病”绝不止是劳累过度这么简单,或许还跟福惠的“病”有关。

    云珠没有让人去查,关系到帝后间的龃龉,她还没把握能躲过雍正的耳目不被发觉。而且,就算明白了其中的曲折又如何,不过是件八卦。

    到了南三所,云珠看了躺在床上的福惠,那泛青的脸色还有黯淡的的眼神……都说明了他原本就有些孱弱的身体又大损了一次。

    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借着给他拉被子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给他把了下脉,云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他这是被下药了,不是普通的毒药,而是一种损耗身体机能的药,不然,福惠的身体就算差也不会几日时间就降到这份上。

    这古代人可真厉害啊,这种不知不觉损耗身体五脏的药连现代都不好找呢。

    福惠睁开眼好一阵才看清楚是她,咧开嘴喊道:“四嫂。”

    “嗯,想吃什么东西吗?”

    “不要吃药。”他说着,声音没什么力气,眼睛却亮了些,“我喜欢四嫂的粥。”

    这孩子!云珠叹息了一声,柔声道:“那四嫂给你做,一会儿你可要多吃点,知道吗?”

    “嗯。”他眼中绽出欣喜的光芒。

    说了几句话,云珠见他有些精神不济,就让他先歇着,自己去了小厨房,放了颗调香的玉兰果做了一锅粥,给弘历分了一份出来,剩下的又放了颗有滋补功效的玉兰果进去,又盛了一份出来给雍正。“这一份给皇上,这一份给四阿哥,记好了?”

    “是。”素问应了一声,喊了门外的王进保进来拿食盒,一起往养心殿去了。

    这两年她与灵枢两人渐渐也察觉出主子拿出来的玉兰花、玉兰果数量与她们种植收获下来的并不符合,功效也太好了些,却并未说出来。本就决定伺候主子一生,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要走下去的,主子有越多的本事对她们来讲就越有保障。

    剩下的粥,云珠亲自喂了福惠大半碗。

    66、会挽雕弓如满月(三)

    “主子。”翠袅匆匆进了屋子里对正看着松嬷嬷指挥奴才收拾东西的高露微低声禀道,“大爷将主子要的东西送进来了。”

    真是好事一件接一件,高大人才升调广东布政使,主子想要的东西就到手了。有了这些东西在手,别说富察格格了,说不定连嫡福晋都能算计到。

    “哦?”高露微眼睛一亮,几个月了,终于做成了,“有多少?”

    “云锦、蜀锦、缂丝、刻丝……湖绸等各送了四匹给主子,另有一批随着贡品进了内务府,大爷已经让底下的人算好了,机会一到就让这批物件进乾西二所。”翠袅低声道,“大爷还叮嘱了,动过的边料上有做记号,让主子小心察看别妨了自己。”

    高露微闻言唇角弯了弯,这些她早在进宫前便与大哥商量好了,怎么会不记得。“趁着这会儿搬到乾西二所你赶紧将东西入了库。”

    “是。”

    眯眼看向喜洋洋喧闹忙和不停的西院,再望向乾西二所,高露微心想,要想个什么法子将这些东西送到她们手上?就算是借她们的手……也好啊。

    不,不急……还不到时候。她努力定下心绪,却不知高家的一举一动早有人禀报了云珠。

    “以后我身边要动用的料子你都要仔细经手,拿不定主意时可请教素问或灵枢。”云珠向司绮叮嘱道。她还不清楚高氏是怎么辨别这些东西的,可她相信身边培养多年的人,先别说素问灵枢的医药水平,连司绮也是因为对衣料极为熟悉又有一个灵敏的鼻子才被暗中培养的……锦绣总以为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孰不知云珠从来就分得清信赖和依赖两者的差别,人才是越多越好,但用或不用、得不得用,又是一说。

    “叶嬷嬷,你让内务府咱们的人盯紧高家、金家。”未来的淑嘉皇贵妃也是出自内务府,其兄金简还做到了吏部尚书,也是手眼通天之辈呢。给金篱下药?不,还不如直接给金简兄弟下药,断了金家的后路来得强呢,还是再看看吧。

    “是。”叶嬷嬷比云珠更清楚这些内务府世家的能量及蠢蠢欲动的野心,对主子的敏锐心底有些吃惊。

    等叶嬷嬷出去后,云珠私下里才问灵枢:“咱们在金家的钉子现在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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