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夜晚总是带着丝丝寒意,月光透过窗子,照在红裳的脸上,她静静望着屋顶,无悲无喜。
    门吱扭一声开了,芜烟端着食盘走了进来,看到红裳醒了,快步上前,满脸喜悦地说,“你可算醒了,连睡了三天,有没有感觉好点?”
    红裳略一点头,又听他说道:“多亏了若虚道长,咱们可要好好谢谢人家。要不要喝点水?饿不饿?我熬了粥,配了几样爽口小菜,若虚道长茹素,道观内不能见荤,等下了山,我再好好给你补补。”
    他絮絮叨叨,说说这个,问问那个,先扶红裳坐起,帮她漱了口,又要喂她喝粥,一刻不停忙着。红裳忽然道:“你很慌张?”
    芜烟笑道:“我哪里慌张了,是欢喜才对!诺,快喝粥吧,我熬了好久,凉了就不好喝了。”
    那碗小米粥,浓稠香黏,清香扑鼻,配上雪白的花卷儿,脆爽的酱瓜,翠绿的笋丝,让人胃口大开,虽是简简单单的饭菜,也足以见他的心思了。
    芜烟本来就瘦,这几天心神耗费,更显憔悴,眼底有了血丝,两颊凹了下去,下巴上冒出了胡子茬,外袍也皱皱巴巴的。
    红裳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有些疼,她让芜烟回去休息,但芜烟应了一声,却没有动,红裳无奈,让他躺在身边小睡,自己在一旁陪着,他这才上来蜷缩着睡着了。
    虽然还有些头重脚轻,但已不像前几天那样软绵绵地使不出力气,红裳扶墙慢慢走出来,看着那清冷的月亮,心中不知为何也满是凄凉。
    “丫头!”
    红裳回神,见若虚道长站在身后,忙抹去满脸的泪水,倒身下拜。若虚用手一挡,没有让她拜下去,“老道儿不讲这些虚礼,丫头,你为什么哭啊?”
    “若虚爷爷,我心中又难过,又怨恨,又惶恐,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知道和谁说,只想大哭一场。”
    若虚长叹一声,他觉得自己一辈子的气都在这两天叹完了,“小丫头也有烦恼,看来你确是长大了。人生在世,就是一个烦恼接着一个烦恼,解决了一个还会又下一个,除非无情无欲,可无情无欲的,只怕要成仙才行!”
    红裳喃喃道:“我本就打着无情无欲的过一辈子,谁知偏偏遇到了他……他,若虚爷爷,他到底是谁?”
    “他是谁?”若虚摇摇头,叹道,“我本以为我知道,结果发现我根本不知道!”
    红裳又沉默了,若虚也不再说话,一老一少矗立在清冷的月色中,寂静无声。
    “红裳——”一声惊叫响起,门咣当一声猛地被推开,红裳闻声看过去,芜烟满脸惊恐的冲了出来,待看到红裳好好地站在院内,他才长吁口气,放松下来,“我以为,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走了?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正和若虚爷爷说话呢。”红裳回头一看,却已不见若虚道长的身影。
    芜烟十分紧张,问道:“道长?他可有和你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红裳摇摇头,又苦笑一声,“不如说,还用他再说什么吗?”
    芜烟睁大眼睛,愈发惶恐起来。
    “你用树叶吹的那首曲子,是我师父作的‘引凰调’,你怎么会的?可别再说是别人传授的,我师父一辈子没下过山,听过他这曲子的,也只有师祖、若虚爷爷、师兄和我,我们几个都不懂音律,可没人教得了你。”红裳尽量缓和自己的语气,慢慢将心中的话一句一句说了出来。
    终究躲不过去!芜烟下意识地抓住红裳的手,生怕她一个不快,拂袖而去,但话中却隐隐有一丝企盼,“我没想到这么快就瞒不住了,以往过去我都已抛下了,现在,我只是柳芜烟!”
    红裳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怪不得!怪不得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怪不得他对灵隐山一清二楚;怪不得他会清风步;怪不得……他身上的味道和师父一样!
    虽一直对他来历有所怀疑,但在这一路相处下来,她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温柔眷恋,可是,他竟然是他!
    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红裳挣脱了芜烟的手,后退一步,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叩头道,“徒儿红裳拜见师父!”
    脑袋宛如被人重重一击,芜烟眼冒金星,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耳边反反复复只回响着一句话“徒儿红裳拜见师父”。
    “噗”的一声,红裳颈后一热,血腥气扑鼻而来,抬头一看,芜烟口吐鲜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芜烟!”红裳大惊失色,一把抱住他,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更糟糕的是,他身子开始不住抽搐起来。
    月圆之夜!怎么就忘了,又和他说了这些话,简直是雪上加霜!红裳追悔莫及,抱起芜烟就去找若虚道长。
    若虚道长见状大吃一惊,来不及问话,捉住芜烟手腕一摸,马上明白怎么回事,骂道:“活该!活该!叫你修习禁术,这就是反噬!无解,受着吧!”
    红裳不明,“什么禁术?”
    “你当容貌是那么容易改的?他为了改头换面,修了禁术,强行改变周身骨骼,逆天之术,怎么能没有天罚?”若虚道长连连摇头,“他一身的修为,如今反而成了折磨他的根源!”,他看了一眼呆住的红裳,叹道,“丫头,我不是为他说话,能为你做到这一步的,世间再无他人。”
    芜烟越发狂乱起来,他撕开衣服,拼命在胸口抓挠,口中一个劲儿嚷着把心挖出来。
    他前胸血淋淋一片,吓得红裳抱着他胳膊不敢撒手,若虚道长无奈道,“这痛苦只能强捱过去,我也无能为力。”,他不忍见芜烟惨状,悄然离去。
    已是后半夜,月光依旧皎洁如水,洒满一地,宛若下了一层寒霜。红裳坐在一旁,看着昏睡的芜烟,愁肠百结,不知如何是好,她长叹一声,吐出胸中郁气,伏在桌上。
    刚才的拉扯中,红裳的衣领口松了,那颗红豆骰便滑了出来,恰好落在她的唇边。
    她手里捏着那粒红豆骰,想起两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当初他是用这个来试探自己的心思吧,难怪他当时满面欢喜之中,眼里却是一片哀伤,还有下山再和他相遇以来,零零总总,自己有意无意间,到底伤了他多少次……
    红裳轻轻抚摸芜烟的脸颊,末了,在他干裂的唇上轻轻一吻,灵隐山,自己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罢。
    五更,夜与日交替之际,东方的天空蒙蒙发亮,芜烟醒来,发现被红裳搂在怀中,鼻尖萦绕的全是她的气息。
    他一动,红裳便醒了,又不知和他说什么。二人都沉默不语,气氛便有些尴尬。
    “红裳,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总强迫你接受我,你喜欢哪个谁,便和谁在一起吧……,只是,求你别扔下我,让我跟着你……,若你,若你实在为难,就让我在一处只有你知道的地方等你,你想来想走都随你,只求你,别忘了我……”
    芜烟甚至不敢去看红裳一眼,他将自己深深埋在被中,良久,才听红裳道:“出来!”
    红裳索性将他从被子中挖了出来,捧着他的脸啪滋狠狠亲了下去,接连亲了好几下,“在山上欠的,补给你!”,说罢,立刻溜了个无影无踪。
    许是被她亲傻了,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击懵了,芜烟呆呆地躺在床上,半天才反应过来红裳的意思。
    本应欣喜若狂才是,芜烟却哭起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积攒下来的,如剜肉剔骨般的相思苦楚在这一瞬间,俱化作满面的热泪,洗去心上道道伤痕。
    窗外渐渐亮堂起来,鸟儿们也叽叽喳喳地唱起了清晨的歌谣,芜烟推开窗户,天,大亮了!
    因红裳和芜烟的身体都需要修养,他二人便在道观内住了下来,热恋中的男女总是能惹来旁人的不快。
    一日,若虚道长道,“丫头,你们俩在我这儿蹭吃蹭喝都有七八日了,再赖着不走就把老道儿吃穷了!你们身子也养好了,感情呢,也确定了,是时候麻利儿滚蛋了!”
    红裳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乐意待在你这儿啊,天天萝卜白菜,嘴里都要淡出个鸟儿来了!”,“咚”头上挨了一记,红裳一面捂头,一面龇牙咧嘴道,“你这老头儿,还不让人说实话了?!”
    “臭丫头,一点儿不知道尊敬师长,都让你师父给惯坏了!”
    芜烟在一旁道,“道长,我们准备去段家庄商量退亲一事,我不想因此事让灵隐山和段家产生过深的隔阂,一直想着怎么去做才好。”
    若虚道长叹道:“无论你们怎么去说,这退亲都会让段家门面扫地。先不说段明廷,他爹那人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极其好面子,他肯定会找后账。这几年他在江湖混得风生水起,灵隐山他有所顾忌,可你们要小心了!”
    红裳笑嘻嘻道:“管他如何,凭我的功夫,定能保我们平安。若虚爷爷,您别总叹气了,长吁短叹的,小心头发掉光了!”
    若虚道长冲她冷哼几声,看着芜烟道,“若是你的功夫还在,当然高枕无忧,可这个丫头,还差着点儿!”
    芜烟笑道:“在山上我一直没怎么教她功夫,现在我虽然内力没有了,但是灵隐山的功夫没忘,之前不敢指点,现在倒不用顾忌了。”
    一个华丽丽的白眼送给他俩,若虚道长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一大一小两个混球儿,老道儿没钱养活你们了,自己出去找活路!”
    自知分别时刻已到,芜烟拉着红裳郑重给若虚道长磕了三个头,起身下山去了。
    若虚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想起离世的好友,又一次叹道,老友啊老友,若是你在天之灵看到你最得意的弟子,甘愿舍去一身修为,改头换面和她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昔日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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