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进了青府,又是一番忙碌。青岚才下了轿,便有少年们穿花蝴蝶一般围绕着,服侍她更衣,净面,又送上香薰手炉,暖胃姜茶……真真奢靡暧昧的场景,倒将武青这个客人放在了一边了。

    半晌忙得差不多了,终于两个人坐下来,共享数量不多却极为精致的晚餐;却仍然不得消停:那些少年中明显地位高些的一个,居然在青岚身边坐下来,替她布菜斟酒……姿态亲密到,几乎就差喂她了。

    武青地眉头皱得更紧,似乎隐隐有了些怒气。

    看他如此,青岚对那少年吩咐:“亦陌,你先下去吧。”谁料少年并不顺从,反嗔道:“大人怎么可以让亦陌离开?谢都指挥使特意吩咐,一定要监视着大人把饭吃好呢。”青岚便无奈地对武青笑,由着那个叫亦陌的少年真的将一筷青菜送到了她的嘴边。

    这时候武青终于冷冷地抬眼望过来,“你下去。”他说,语气平淡,仅仅几个字,却让人瞬间领会到他的意图,感受到无法抗拒的威严。

    那亦陌瑟缩了下,悄悄瞟了青岚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躬身退下。“下人不懂事,平日宠惯了地,还望武都督见谅。”关上门,房间内便只剩了他们两个,青岚笑着道歉。

    武青依旧平淡淡地,“青岚,你不用演戏了。”

    “演戏?”

    “什么平日宠惯了地?不都是你鸣鸾苑的人么?这些把戏你怎么总是玩不腻?”

    “哦。”青岚应了声,垂下眼眸去对付面前地饭菜。确实表演拙劣了点,不过也不都算演戏吧?起码亦陌监督她吃饭是真的啊。

    屋内开始被沉默的气氛笼罩。青岚是专心致志地吃饭,武青却心不在焉,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武青推开面前丝毫未动的碗筷,“青岚,你知道义父是怎样一个人么?”

    义父?青岚抬起眼睫,投上关注目光;林逍,还是林飞枭?前者寂寂无闻,后者声名赫赫……然而无论是寂寂,还是赫赫,都是一样的神秘,一样的无可捉摸……

    “青岚,你知道师父是怎样一个人么……其实他老人家真正的名讳不是林逍,而是林炯,字飞枭……”

    这已经不知道是青岚第几次面对林炯林飞枭的生平了。在最近的调查中,青岚早已确认林逍就是林飞枭,也,应该就是她的生父。那记载着林飞枭“事迹”的卷宗,都被青岚翻得稀烂,背得滚熟……只不同的是,这一次她面对的,并非陈列纸张上的对一个卖国奸贼的描述,而是在武青质朴又激情的叙说中一位肝胆英雄的重生。

    林飞枭,曾经大赵第一将,正一品堪与内阁首辅比肩的武将最高衔,太尉;曾经光耀九州,曾经威扬天下,也曾经惨“死”在自己人的刀下,留下的只是万千骂名……

    在武青刻意压抑的讲述中,青岚早已泪零如雨。她和林逍只见过一次面,对他的认识只停留在那慈爱的目光,那坚毅乐观的态度上;纵使知道他可能就是自己的生身之父,也曾为他的逝去鞠洒泪水和哀伤,却从未有过这样真切地从一个英雄的角度去理解和痛悼他的种种。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呢。

    他的故事,是那样的波澜壮阔,又是那样的旖旎浪漫;有“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豪迈雄浑,也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潇洒风流;有“银鞍照白马”的飒爽,也有“簟卷碧牙床”的缱绻……然而最终,等待他地。竟是背叛和出卖,是一朝大厦倾覆下满门抄斩的凄惶,是十六载骨肉分离两不相认的断肠!

    “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跟在师父身边是为了学习武艺;然而想不到本来牢不可破的北方防线居然为人所卖,胡兵利用师父调去南边巡视的机会大举入侵,两日内直下三关三镇,进逼京都!”武青这样说的时候,神色是悲哀而愤怒的,他放在桌上的双拳紧紧握住,平日里明亮的眼眸此刻看起来也带了些赤色的光芒。恍如还是沉浸在十六年前地那场浩劫之中无法自拔。

    “……那时候师父已经为朝廷所忌,虽然身为太尉,其实差不多算是架空了权柄,所谓巡南更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驱逐……那时候师父的军队已经被打散,留在他身边的,只有区区八千的亲卫军,然而师父收到胡兵入侵的消息还是千里回援,一面昼夜飞奔入戍京都,一面传令旧部部署反击……就这样师父赶到京城的时候,胡兵还只有汗王和最强悍的三王子率领了三万兵马孤军深入。其余八万大军则被师父临时布起的防线隔绝在了三关之外……”

    青岚默默地听着武青的叙述,只不停地用绢帕拭泪,帕子已经完全湿透,而她地眸子却在水光中越发墨黑。透射出坚定的倔强的光。

    “师父驰抵京郊之后,便以那八千亲卫与胡人最负盛名的三万铁骑相抗;可即使如此,师父也绝对没有让胡人占了便宜去……按师父地计划,只要他驻守京郊拖住胡兵精锐,其余几路勤王大军便不日可到。至此瓮中捉鳖,足可将胡王一举成擒!”

    是的,若说当年的历史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倒是有几分可信----大赵虽说积弱已久,到底不是弹丸小国,怎么会短短几日之内便被突袭攻破?胡兵纵然悍勇,千里奔袭孤军深入,难道还能奢望着将一国之都就这么顺利地收入囊中?

    “其实当时胡兵也只希望速战速决,能攻破京城自然好。攻不破也该迅速回撤,本来就是抽冷子来一下的买卖,如何料想到自己反会被围困住?”武青叹口气,道:“勤王的五路大军有四路接到师父军令,配合围剿胡兵----师父地计划也几乎成功,破去敌兵主力。重伤三王子索木泰;胡兵士气全无。只剩下偷跑的念头……”

    “你说勤王军收到的是太尉军令?”青岚忽然哑着嗓子插言。太尉虽然位居武官一品,但大赵历来崇文抑武。便是太尉,也没有权力直接指挥其他的勤王军队。

    “是的……是军令不是诏书。事情紧急时,太尉对勤王之军当然有权力直接调动指挥。可是你知道当时大赵颁发政令的手续,是内阁草拟,司礼监代天子批红,而当时的司礼监大太监青缙,”他说到这里深深注视青岚一眼,“就是掌管批红权力的人。青缙信不过师父,又哪里肯将兵权随意离手?”

    “你错了。”青岚摇摇头,眸中水色一闪一闪,“信不过太尉的人,不是青缙,而是先帝吧?青缙当时虽然是司礼监大太监,但还没有到可以篡政地地步。事关紧要,他绝对不敢自作主张抓住兵权不放。”

    武青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掩住了痛苦的神色,“的确如此。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真正信不过师父的人,就是……先帝,还有那些阁臣。”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杯盏,举起端到唇边,忽然顿住,又一点一点地将杯子放下来,那动作缓慢得仿佛手臂有千钧重,“之前内阁中就对师父百般打压,这时更是谣言四起,都说是师父不忿朝廷解去兵权,故意引胡兵南下,借此自重……”

    “我明白了。是先帝终于听信了这些谣言,自毁长城而导致国破家亡么?”青岚的泪水再次奔流,此刻地她,想到地不仅仅是那个受到皇帝和文臣怀疑冤枉的太尉父亲林飞枭,还有……段南羽口中功业至伟却最终死在端木兴之手地……面前这个人。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么?

    “不错。”武青将手中的酒杯握得紧紧地,“先帝……传旨令师父转交兵权,单身入城,而师父因为军情尚急,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终于酿成大祸,八千亲卫被调开剿杀;而师父本人,则被骗单身冲入敌营,几进几出之后身负重伤,与蒙面掩饰了身份的黑狼卫二十八骑,对决。”

    “可……堂堂太尉……被骗单身冲入敌营?”

    武青痛苦之色更浓,低低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有人告诉他,我……被胡人掳走……”

    沉默,浓浓压抑着的沉默。良久,青岚狠狠擦擦自己的泪,伸手将那被武青捏得变形的铜爵古董酒杯抽出来,强笑:“你又不喝酒,就不要抢我的了……”她本是要开玩笑缓解气氛,可话一出口,才想起武青不喝酒的原因:御前立誓竭忠报国,一日不复华夏,一日不饮酒……难以想象他这样志向的人,竟是在目睹林飞枭被朝廷辜负之后成长起来的。

    武青见她又痴住,也叹口气推开酒杯,犹豫了一下,还是反手去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当年师父力战二十八高手,浑身大大小小都是窟窿,又失去了双腿,血流如注几乎没有再生存下去的可能;不过黑狼卫也算留了余地,虽然经此一役几乎全员覆没,但并没有对师父戮尸斩首……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人是属于黑狼卫的,那次在古墓中,辛月姑娘还劝我去杀郑石报仇……”

    “可是你没杀不是么?因为你也知道……凶手不是黑狼卫,而是黑狼卫背后的人,对不对?”

    “黑狼卫背后的人,你说的是……”

    “先帝。”青岚垂下眸子,“黑狼卫的剿杀是他的旨意,满门抄斩也是他的旨意,不是么?”

    “不错…….他是个罪人。”武青这样回答着,并没有惊讶于青岚对于当时情况的了解程度。的确,满门抄斩的旨意出自先帝,即使真正的执行是后来的青缙,可,自毁长城的罪魁祸首,的确是当时的大赵天子,端木兴的父亲,景瑞皇帝。

    两个人的谈话又停滞下来,各自默默想着心事。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也没有人前来打搅他们的“密谈”;城门早过了落锁的时辰,可无论武青还是青岚对此都没有丝毫关心……只有面前的烛火,恼怒于没有人剪去烛花,便一跳一跳地在窗纸上留下两个人对坐凝望的侧影。

    青岚终于起身,到外间雕花银盆中就着冷水抹了一把脸,又拧了手巾拿来递给坐着发愣的武青,“说吧,忽然想起讲这些过去的事,到底是想要说明什么?也是来劝我退走江湖么?”

    “说吧,忽然想起讲这些过去的事,到底是想要说明什么?也是来劝我退走江湖么?”

    听见那还略带着鼻音的问句,一张秀美的面孔紧张地向前凑了凑,“哈,终于到了戏肉部分了!难道你真的说动武都督去劝她?!”

    然而这时,一只修长优美的手从他面前伸过,坚定地按在了面前的铜管上。“不是说只再听几句么?你可以走了。”

    “谢聆春----”秀美面孔的少年半仰起头,可怜兮兮地恳求道:“到了关键部分啦!”

    然而那双手的主人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哀求而阻滞,依旧利落地动作着----将铜管塞死,机关关好,然后转过身来,“可是我不想听。”

    那秀美少年只有悻悻然退后,“算了,不许听,那么就单看着吧!反正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不到……不信你不好奇。”

    这两个人,正是谢聆春和何蕊珠。他们所在的,依旧是佩玉轩东厢,从这里望出去,正正可以看见武青和青岚投在窗纸上的剪影。

    “明天你就把你偷偷安上的这个什么东西拆掉吧。”谢聆春懒懒地应着,并没有在窗口停留,转身往桌边去,拿起火石引火。

    “别啊!点了烛我还怎么偷窥!”何蕊珠一闪身过来抢过火石,“再说东西我不拆,我就是做这行的,我安的东西我有信心,她发现不了地!”

    “不是发现得了发现不了的问题。我说了我不想听!”谢聆春火石离手,也就作罢,一转身倚到床上去,倦倦地长叹一声,闭上双眸。

    何蕊珠终于发现了谢聆春的反常,连忙靠过来试他头上温度,“你没事吧?我在这里等你几天都没见到你的影子,到底去了哪里?”

    谢聆春拍掉他的手:“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鲁老头儿那边事情不太顺利。找我给他打打下手。”

    “哦。”何蕊珠点点头,黑暗中也能看见他那双堪比美女的灵秀双眸正骨碌碌乱转。“果然就是和你的小美人儿有关----不然你怎么舍得离了她身边的?谢聆春。你实话说,是不是真地喜欢上她了?”

    谢聆春闭着的双眸张开一线。“何蕊珠,你很闲是不是?北胡那边地谍网重建要是都弄好了,就去宫里转转,陛下还等着你觐见呢!”

    “切,又拿陛下来吓唬我!”何蕊珠一脸不屑地神色,然而还是没有追问下去,转身回到窗边,去继续他的“偷窥”大业……没一会儿,他却又撇着嘴。低低地呼唤:“谢聆春!”

    “嗯?”

    “你地小美人儿,还真是水性杨花----”

    谢聆春不耐烦似地叹息一声,“你的话还真多;我看你还是过两天就回北胡吧,那边的事情离开你还真是不行。”

    “啊不回不回。”何蕊珠连忙强调,“我不说话了还不成么?!”

    他把鄙夷又带些不忿的目光从那窗上叠在一起的人影处挪开。眼睛转啊转地又往旁边窃听铜管的机关处望去。

    佩玉轩的正厅。

    青岚举着绞好的手巾递到武青面前。

    “说吧。忽然想起讲这些过去的事,到底是想要说明什么?也是来劝我退走江湖么?”她问。

    然而武青却一直沉浸在自己地思绪之中。并没有听清楚青岚的问话。“你说什么?”他看见那递在面前的绞好的手巾,便慢慢抬起头来,顺着那手巾看上去,直看到青岚额头还略滴着水的发梢上……武青略皱了皱眉,接过那手巾抬起在青岚地额角轻轻一抹。

    这!青岚愣住,一瞬间几乎要向后退闪。这样自然而毫不避讳地动作,差点让她以为面前的人是那个妖孽谢聆春了……在她印象里,武青对她地态度一直是温和而保持着距离的,古阳村武青认定她是林逍之子后,倒是也曾待她十分好过,不过那是兄弟式的关爱,是照顾是保护---而且这样的关爱,她以为在她女儿身被揭破之后,便再也享受不到了……

    事实上,武青抹这一下也本是无意识的,待那雪白的手巾拭过青岚额头,他的手指也随之轻轻触到她光洁的肌肤……武青心中便也蓦地一震,立即想起青岚女儿身的事实以及那日听见谢聆春和青岚的对话……霎时气氛便显得尴尬,饶是他即时收了手,却在脸上飞起一片薄红来,只好垂下头去,用极快的语速重复道:“青岚,你方才问的是什么?”

    “你……”青岚也有些尴尬,顿了片刻,再开口时却已经换了话题,“你可想过为林伯父昭雪沉冤?”

    她这样一问,倒是将那尴尬的气氛驱散了些。武青抬起头,两道英眉略略蹙起,带着责问的语气开口:“你怎么还这样称呼师父?”

    “呃,”青岚只好重复,“为父亲昭雪沉冤?”

    “青岚……”武青却重重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想为师父伸冤,而是,师父他老人家不肯……”

    “不肯?”青岚闷闷地重复着,略略带着鼻音,“父亲临终前的确说过不要追究过去的事……他这一生,历尽宠辱,大起大落……恩仇于他,只怕早已淡漠了吧?”

    武青又沉默下去,半晌,方道:“从师父出事……已经十六年了,若说他老人家心中还有什么未了的执念,应该就是山河未复,社稷危殆……可即使如此,师父一直都是严禁我从政的,甚至连从军,都是我自己一意为之……青岚,你想没想过,其实师父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吧?为什么一直没有试图寻找过你?”

    青岚点点头,她自然想过,猜疑过。她落入青郡侯府,秦婉儿和林逍有过联系,那么为什么林逍不去青府认她;或者,至少,告诉武青她的存在?怕他的“叛逆”身份连累她么?

    “我想,师父他只是希望你过得自由一些----过你想过的日子,不必担负太多。”

    “我想过的日子?”她微微苦笑,“就像现在这样么?”像现在这样,左拥右抱的风流领袖,贪赃枉法的奸臣典范?就是这样也没有关系,不必相认么?

    “自然不是象现在这样。”武青神色越发凝重,“青岚,你担负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必这样的……记不记得我说过,以后凡事……都有我在?”

    佩玉轩的东厢,依旧没有烛火。谢聆春依靠在榻上,半暝半寐,不知是在想着什么事情,还是单纯地疲累欲眠。

    而何蕊珠则一直守在窗边,锲而不舍地望着那窗纸上映出的两道黑影,甚至还时不时为身后那人解说几句----即使没有人理会他。不过何蕊珠倒也没有失去兴味,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地蠢蠢欲动起来……终于还是耐不住,借着衣袖的遮挡,他慢慢将手挪到那窃听铜管的机关上去……

    可就在他将手刚刚放在铜管上的时候,便听见那明明是背对着他休息的谢聆春悠悠叹道:“还要听么?小心惹祸上身---

    何蕊珠便无赖地笑:“嘿嘿,能有什么祸事?不就是听听而已么?上一次皇帝陛下忽然驾到,我都没能八卦到底;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还有刚刚安好的机关,要是还不能把青岚与武青间的秘密探听到手,简直是污辱我血衣卫辛字部首领的身份么!”

    何蕊珠人前都是绝对的女儿媚态,象这般无赖的少年语气倒是很少展现----也只有在从小一起长大的谢聆春面前他才会这样说话吧?也正因为如此,何蕊珠断定,即使身为顶头上司,谢聆春也会放他一马,满足他窥探旁人隐私的职业癖好……

    所以他在说话的同时,已经迅速地将机关扭开,让那夹杂些嗡嗡回音的话语声在东厢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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