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去,缓缓继续:“当年那场大火,我和我妈死里逃生,代价之一,就是我的半张脸……

    我顶着那样一张能吓哭小孩子的脸过了好几年,那段日子里,我愤世嫉俗,心态极端,觉得做好人就是任人欺凌,拼命想当坏人,坏人可以为所欲为,不受条条框框约束,有仇报仇。”

    他戛然而止,双手向后,撑着地板,仰起头。

    白露看到,在他太阳穴到鬓角处有一道晶莹。

    原来他并非语气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动于衷。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一条晶莹源源不断地流动,如一条涓涓溪流淌过她的心畔,她轻声问:“那,你报了仇了么?”

    程彧沉默一瞬,平静道:“报了一半。”

    她不太明白,一半是个什么概念,见他似乎不愿多说,她也不追问,隔了会儿忽然想起:“这就是你说的‘心里装的太多的东西’吗?”

    他似乎回忆了一下,这句话的出处,然后答:“是。”

    “不过我那时之所以会忽略静姝,”他顿一下,解释道:“就是‘她’,在我当时的认知里,是因为一心复仇,但后来想想,不止这个。

    那时太年轻,有遭遇挫折时的浮躁,也有面对挑战时的跃跃欲试,随后的一点成功又激起更大的征服欲。除了要报仇,我也有着大多年轻人的所谓梦想,渴望在事业上有所建树,渴望站在财富和权力的顶端……”

    他轻轻叹口气,“被越来越多的欲/望所驱使,在新的角色面前的迷失,一时间在诸多选项上失去平衡。”

    程彧说完看向她,“很枯燥是不是?”

    白露听得入神,认真解读着每一句话,此时摇摇头,虽然这都是她从未接触甚至想象过的,但她能理解,男人女人的追求本就不同,何况这样一个聪明而又强悍的男人,自然不会满足于随随便便庸碌无为的人生。

    只是,她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那,剩下的一半,你还要继续吗?”

    程彧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问题,随即了然,她一向如此,看似懵懂含蓄,但对于自己上心的东西,素来直接得毫无顾忌。

    在他刚刚看似繁杂庞大的话题里,若用时间划分,只分为过去和未来,而她的关注点很理性,尤其是在刚经历了一番意乱情迷后仍能够如此——这是一种智慧,正因如此,他从未小觑过她。

    可此时,这个问题却让他有些许的踟蹰。略一沉吟后他答道:“任何事,都要有始有终。”

    白露心中一沉。

    何时升起的期望,自己竟没意识到。

    “如果,如果还要付出代价……”她试探地问。

    他不以为意道:“任何事都要有代价。”

    她看向他,犹不死心,“那如果,会伤害到别人……”

    他倏地望过来,在黑暗中直视着她,“你指的别人是谁?”

    白露语意一滞,垂下视线。

    程彧拉起她置于膝头的手,轻轻握于掌心,“我跟你说这些,就是让你知道,过去犯的错误,只要是我意识到的,反思过的,就不会再犯。

    至于以后,该如何取舍,我会有新的考量。

    你不用担心。”

    他手心的温度让人安心,这一番独白真诚、坦率,让人感动,同时也让她忧心。

    他还是放不下。

    恍惚中白露想透一个道理,性格决定命运。

    中止这一沉重话题的是一声咕噜叫,来自于某人的胃。

    白露回过神,作势起身,嘴里说:“我去做饭。”

    被他握着的手却没放开,反而因她的抽离而握得更紧,她跪坐在他身边,语气放缓:“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程彧想了想说:“最近的一次,好像是两天前。”

    听到她微不可闻的吸气,他轻轻松手。

    白露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牛肉,放在砧板上,然后执起刀,从边缘开始,一刀挨着一刀落下,切出均匀细致的肉丝。

    然后再切成碎末。

    手上动作飞快,一不留神,切到一小块指甲。

    她放下刀,开始溜号。

    上一次做这些,是几天前,为他的母亲包饺子……

    再往前一次,却一时记不起,至少有一年多了。

    她不禁翻手看向掌心,然后微怔:从小就做惯各种粗活,她的手心一直有着薄薄的茧,如今却不见踪迹。十指纤细如削葱根,指甲圆润有型,手背柔滑细腻的触感更是让她愣神。

    她的手变得矜贵了。

    矜贵的又何止是一双手。

    优渥的生活像上好的牛奶,从内到外的滋养了她的人,甚至她的人生。

    尽管她有意抵制,可就如她对那个人的抵制般,在抵制中渐渐适应,最后欣然接纳,此时方才明白,有些给予,就像雨露之于干涸龟裂的土地,除了吸收,只能吸收。

    腿间似有一阵凉意。

    她赶紧收回心神,继续手上的动作。

    程彧冲了澡换了睡袍,然后循着香味儿走向餐厅。

    经过厨房时脚步一顿,橙黄暖光下,他的女人正在清理灶台,手里动作麻利,细致,对卫生的要求不啻于他。她忙完转过身,看到门边的他,目光里有一瞬的不自在,两手在衣摆上抓了下。

    他当没看到,转身率先走向餐厅。

    餐桌上摆着两碗——程彧微愣,这是疙瘩汤?

    白露在对面坐好,拿起勺子轻轻搅动,谦虚道:“不知道和不和你胃口,凑合一下吧,明天周姐就该回来了。”

    程彧没说话。

    碗里的面疙瘩拉成棉絮状,泛着碎肉末和青菜丝,还有星星点点的小葱末。他尝了一口,细细咀嚼,下咽时暖意浸透食道。

    抬头对上她略带期待的眼神,他笑下,点点头。

    白露这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低声说:“这个养胃。”

    程彧心头一暖。

    被虐待了几天的胃似乎在小声应和。

    又听她似随意道:“你要不要开下手机?小童和你秘书都在找你。”

    他慢条斯理地吃了两口,看向窗外,夜幕漆黑,如丝细雨轻轻落在窗上,这夜色和雨声衬得室内更加安逸,温暖,奢侈。

    他淡淡道:“等天亮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撒花留言的朋友,(特别感谢几位挨章打分的小盆友,辛苦辛苦)我不是中国好作者,却有你们这些中国好读者热心支持,何其荣幸!

    明天晚八点,

    衷心建议大家把我说的时间往后拨半小时到一小时,免得刷新费流量,食言我也很无奈,但是最佳状态这个小妖精,总是踩着点来,我斗不过她。。至少在这个文完结前我俩只能如此这般相*相杀了_

    ☆、45

    一场秋雨一场寒。

    缠绵数日的连雨天似乎憋足了劲儿要让这座城市提前入冬。

    宋明亮放下行李箱,上楼,敲响书房门,听到里面一声低沉回应后推门进去。

    书房十分宽敞,是家里最阔气最奢华的一处。奢华的不是它的摆设,而且靠墙一排的博古架,那里收纳了他父亲毕生的藏品。

    宋父站在窗前。年近六旬的老人,体格硬朗,没有一根白发,保养极佳的手背在身后,只是此时身上似乎带着一股淡淡的愁绪。

    “回来了?”

    “是,刚下飞机,手术很成功,您可以放心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的姐姐宋明兰,先天性脊椎疾病,从小到大饱受病痛,这次经人引荐,接受了世界顶尖专家亲自操刀的矫正手术。

    宋父长吁了一口气,“那就好,等到了下面见着你妈,我也有个交代了。”

    宋明亮眉头一挑,“爸,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了,这次体检没问题吧?”

    “没事,只是到了时候阎王就收人,我们这一茬,这些年陆陆续续的,已经被收走大半了。”

    宋明亮不知父亲为何忽然如此消极,视线扫向一旁的桌子时,看到一张黑白照,四个年轻男人,身上军装半旧,脸上笑容明朗。

    “您又在看这个了?”

    “今天是你王叔的忌日。”

    宋明亮撇撇嘴,“他那是死于非命,算不得数的。”他对这个财大气粗的叔叔印象并不佳,听说是什么钱都赚手段颇狠辣,横死在自家豪宅,至今都没查到凶手。

    宋父叹气,“不管怎样,人是没了,我们这四个老战友,也就是剩下两个了,昨晚我还梦见我们在中/越边境的丛林里并肩战斗……”

    那段战火弥漫的峥嵘岁月,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对那时年轻面容下淳朴的心灵的缅怀。他发完感慨,一回头,正好看见儿子脸上的踟蹰之色,不禁问:“还有什么事?”

    “爸,我想和飒飒结婚。”

    “哦?”宋父扬眉,“她同意了?”

    “暂时还没,我想请您出面,跟罗叔叔谈谈。”

    “飒飒可不是那种能听从长辈安排的孩子,你不是等了她这么多年,怎么沉不住气了?”

    宋明亮眉头轻蹙,以前她是心里有别人,现在那个人跟她已不可能,可她还是不肯接纳他,人生苦短,他不想再做无意义的等待了。

    知子莫若父,宋父略一沉吟道:“有空我会跟你罗叔叔提一提,不过这种事还得靠你自己努力。”

    “我知道。”

    机会说来就来。

    宋明亮的忠诚守候让他在第一时间得知罗飒生病。

    急性盲肠炎,不算严重的病,但也足以在短期内剥夺病人的自理能力。

    罗飒躺在病床上,看着男人忙前忙后,衬衫皱巴巴,脸上也带着憔悴,跟平日斯文整洁的形象判若两人,她忍不住问:“我对你那么差,你怎么从来都不记仇?”

    宋明亮苦笑,“我这辈子永远都做不到的两件事,一个是记你的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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