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问彼年能说清的不多,因为一切都像偶然。由偶然,导致经年以后的“何以如此”。

    湛超脸接球之姿势奇崛,破了静脉,血竟浤浤汩汩久不能止。颜家遥拿纸不及,扥下袖子朝他口鼻一堵,雪白上顷刻洇开枣红。湛超动嘴欲唔囔说白衣服沾血不好洗,被捺得更紧,“别说话。”他就闭嘴。颜家遥又松手,“要说什么?”似在问,你可还有身前执愿未了?球儿还能比热闹好看?场上人哟啊着围簇而来。

    湛超沾了血迹抹在嘴角,佯装已行将就木,嗫嚅:“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人陆续散了。还能贫就说明死不了。

    带去校边上的民营门诊止血。魆黑一间小诊室,里头养狗,瞅面相许是藏獒谱系下的串子。湛超这人胆大包身——除了怕狗。他屁股将沾板凳,串子就吠,于是僵着脸就往出跑,鼻血滴滴答答画梅花。颜家遥去追,扥住他衣领就往里揪,“它不咬你。”

    湛超龇牙,“那谁说得准!”

    医生出来才慢悠悠地斥狗:“超超乖!别叫。”串子去了角落。

    湛超横眉怒目,“操?”

    颜家遥心说:我得尊重人。于是一忍二忍,未能三忍,“哧”过一声,终于发了一串咯咯的笑。他一排糯米白的牙,嘴角鲜少飞扬到如此高度,并故意说:“它还是你弟兄。”

    湛超往后时而憾悔,即在无心成意又顶真迷上一人时,竟将自己的鼻孔全然暴露于此人眼中。即便它再圆,但试问,谁又会率先去爱你的鼻孔呢?

    几瓦的探照小灯乱晃,镊子冰凉,湛超惊惧地翕动起鼻翼,医生只威逼催道:张大!张大!张大你的鼻孔!操啊,湛超哀恸:我这他妈是分娩。继而闭眼,只将周身气力凝于鼻尖方寸土地,猛挣之,鼻峰下双穴登时雄阔而深不见底。医生趁势将两截指粗的膨胀海绵抵入深处,湛超嗷嚎,被拍了肚皮,“老实缓二十分钟!再流就喊我,给你开片安络血。”就怕屁股走人。是能多省?顺手闭了灯。阒然如良夜,湛超仰着不动。

    颜家遥:“不舒服就说。”坐在旁侧的小凳上。

    湛超记不起曾经是否有鼻血不止的状况了。他童年记忆裹着工业废气集装成箱,没有脉络,更无完貌,只在捞时能忆起其一二。如他家矿山背页有片森的杉林,杉木非好材,却高峻,有浮香。他爸办公室的真皮靠背椅,能转一十二圈不停。他妈十个指腹上均覆薄茧,打牌搓的,又箍着戒指,摸人会疼。他岁及十三,曾溜去井陉一家颇大的迪厅,点了杯自由古巴,不疑地喝尽,烈得片时醺然。迪厅里嚣躁,他看灯影作二、作三、四五......心则浮漾于水面,归宿不明。不知是流血还是呼吸不畅的关系,困倦不久袭来,如彼时的醉意。湛超无力与其揪斗,没再觉得不安,只想入睡前再确认他一眼。

    侧头就见颜家遥给他盖衣服。他那件白的。因鼻里的海绵,湛超只嗅着皂香时近时远,昏懵间听他说:“反正周五。”口吻是很轻、很轻的。

    如前所述,一切均为偶然,包括将夜的骤雨奇袭。

    和冰雹。

    皖中十月居然他娘的有冰雹?医生也不信啊:“乖噻这冰茬!出去就开瓢。我看祁门路要涝。”又说:“你两个运气倒板,带伞了吗?”俱摇头。医生悲叹:“我也没有!”

    嗐那还说个毛。湛超屁股又落回板凳,揉揉眼皮,“等吧。”等吧。

    门楣上密密一挂珠帘,颜家遥似乎在急,“这要多久能停?”

    医生耸眉,“那哪有准?”串子又吠,他踢它狗肚子:“超超饿啦?啊?”

    湛超皱眉,“医生,你能不能不给狗起这么,像人的名儿?”

    医生笑微微,“跟你名字撞车啦?”

    湛超去看颜家遥,果不其然见他在笑,就又什么不爽也没有了。

    雨苍泱泱,水潽溢上路牙,沿街铺面檐下疏疏密密站了人。狂风随雨而来,敲瓦捶棚,吹冷了霓虹。请医生别抠,开了灯,颜家遥从书包里掏作业出来写。只一只小凳子,趴墙丑,蹲着累,他就左腿翘右,膝盖支出平面,用以落笔。裤子是很浅的牛仔蓝,因不长而露了一截儿左踝。踝也瘦,并且白,白得青。

    他写题时目光以冷峻形容并不为过,甚至呈露有肃杀之气,似要窥破纸上一切字句的用意,而以剿灭的心态了结大小每一题。放以前,湛超要觉得这种人都是学疯子。此刻则隐隐心疼。你这样累吗?心疼之余又要去看他的踝。也去看脸。灯居斜旁,缕缕阴影比谁的速写都画得细。

    湛超没那觉悟写作业,他坐着看本闲杂小说,有一搭没一搭的。作者叫朱文,书名儿写得浅白近鄙陋,叫《我爱美元》,内容因“无耻”而不配入湛春成的书柜,只被随手搁在五斗橱顶上。但它被翻阅的痕迹却是最重的。湛超偷摸拣来消遣,竟断断续续看进了。书里写金钱与性,湛超不全然懂,却也不觉得他作伪。就像这个叫朱文的脱了裤子,啪一拍他老二说,喏,不大不小,就这回事。湛超甚至些微体谅了他爸的狡伪,也不以为耻与荣地,认真端详了自己的性。

    可别做个小二流子!奶奶从小教育过。好,湛超就不想女人。他旁逸斜出地改去揣摩同性,不彻底但也真切具体——并且认为,这是我本心,没什么好罪该万死的。

    颜家遥撂下左腿,合上笔帽,“拿下来吧。”雹子不掉了,雨势也趋小。

    “啊?”

    “鼻子里的那个,都快两个小时了。”看了眼表,“快七点了。”

    湛超乖乖去拔,随即嚎:“——嘶!”哦我鼻毛我鼻毛。

    “我弄。”

    谁又会率先去爱一个被自己拔过鼻孔里海绵的人呢?!彼时湛超只觉得皂香真是个危险的东西。它时来,时去。他那儿有近似微弱电流的东西凝聚,又漫窜向身体各地。

    不再流了。“是不是撑大了?”湛超捏了捏鼻翼。

    “鼻根还肿。”颜家遥扔了血海绵,哄人似地:“但鼻子没歪,鼻梁也还高,你运气不错。”逾刻,雨也彻底停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好似明个起来就得披小袄。水一洼一洼,鞋底子湿透,风也不停,扫过一街白杨发顶,树抖啊抖。两人回校车棚拿了自行车,蹚回家,只一截儿铜陵路是顺的。天野乌青,街边亮,依然是三小苍蝇馆,吃腻的那些,朝鲜面、烩饼、炸串儿、小土菜,老板腆个肚盆儿招呼,吃点什么?饺子面条盖饭小炒都有。一小段儿饶舌,硬给他问饿了。湛超按车闸,笑笑说,要不,我请你吃了晚饭再回家吧?他就是故意的。颜家遥果真摇头,“我请你吧,上次说的。但我要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你家还有人等?”你爸妈不在吗?你住哪儿?几口人?离我家远吗?

    “嗯。”对过就有电话亭,“我妹妹一个人在家,我让她别等我吃饭。”

    “你还有妹妹?”像你吗?多大了?跟你一样安静吗?

    隔着一洼,颜家遥踮着脚蹚去,“怎么?交过罚款的。”

    颜家遥用张电信ic卡,正面儿印着雅鲁藏布江。亭子的橘罩子笼上颜家遥头颈,檐边滴答落珠,隔着水洼,跟隔岸似的,湛超盯他袖子上那块儿已暗淡成枣红的血渍。他懊恼没带自己那部移动电话。当年临来皖中,他企图在电信公司分二十四期拿一台中文bp机,既为彼此联络,也为少年虚荣。过后遭他爸一顿海打,可隔天就又被塞了台时兴的爱立信t18,那其实不是父爱,而是彰显权威。也其实没那么多人可以联系,象征意义远胜于实际。可倘若我问来他的电话呢?那以后就。

    正神游着,想摸烟来抽,颜家遥探身,“湛超。”

    “哎。”他隔着水洼朝他笑。

    “你稍微过来一下。”

    踩着水就去了,“嗯?”

    “随便说句话。”颜家遥把听筒递他,口吻无奈:“证明你是个男的。”

    “啊?”蒙了。

    “随便说句什么。”

    湛超失笑,“为什么啊?”

    颜家遥指话筒,骂:“因为她脑子有病。”

    听话筒里嘹亮一句你才有病!继而咯咯一阵儿清越的笑音。

    颜家遥按回听筒,问:“信不信了?”那头不知又说了什么,他蹙起眉心又失笑。湛超视线竟一刻不能从他脸上挪开。以至于不过脑子,伸手夺了话筒,“我来说。”

    他朗声:“妹妹好。”

    那头乐,“谁是你妹妹啊?!你谁啊你?”调子高低起伏,半大孩子独有的痞和精怪。

    路灯投下一圈明黄。颜家遥提醒:“你两个别浪费我卡钱。”

    湛超就笑,“你哥的同班同学。”

    “姓哪个?叫哪个?”

    “湛超,天空湛蓝的湛,超越的超。你呢?”

    “颜家宝。宝贝的宝,小名叫小宝。”

    湛超还笑,“挺可爱的。”

    “别让我哥吃辣的,他能哭。”煞有介事的口吻。

    湛超噗嗤,“我知道。”

    “那我也吃饭啦,我吃饺子。湛哥哥拜拜!”挂了电话。

    看湛超扭脸撂回听筒,颜家遥怔愣,“她、刚跟你说什么了?”

    “说,”湛超拔了ic卡,塞他手心里,“你猜。”他笑嘿嘿。

    04年,湛超在香港新界大埔区,打夜工,住鸽子笼。白天常因无事可做而翻些二手的杂书,且是故作姿态地泡在无水的浴缸里,抽着烟读。最常看黄碧云,不是觉得有趣,而在于她字句颓,不为教育谁,也私密得颠三倒四,读不明白。烟熏火燎里偶尔遇见一两个戳心肝儿的金句,让人滥情地联系谁、思念谁。并误以为自己也可以写。湛超也动笔写点什么遣情,但不成体统,且粗野且字丑,更像日记。其中有这样一段:

    “《萝达》,操,在写啥?我文化水平实在很洼。「但我还是想念你了。请原谅。」这句我懂。但,为什么要请求原谅啊?我又不懂了。我也不想。是因为我想念他的时候,我一般都是在自/慰吗?那也没办法,我只和他做过爱。他又那么好。其实我也会去找我和他的源头,似乎找到,我就能忘了。可源头居然是一个排球?还是眼泪?”

    05年离港,这些纸张被湛超走前一把火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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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还是想念你了。请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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