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凌晨回到家后,尚阳收到了尚厚德的短信,说他在学校加班今晚不回家,估摸着是又要睡着睡办公室了,尚阳嘟噜了一声‘工作狂’,就去洗漱了。

    先是在小盖饭馆,又是在教学楼天台上,陪人喝了半宿的酒,他感觉自己都要馊出酒味了。

    去浴室前,他先给黎青发了条短信:“睡了吗?”

    没回复。

    匆匆洗了个战斗澡出来,手机上多了条新信息。

    “刚到家。”

    “怎么这么晚?”

    “宇飞喝醉了,耗子拖不动他。我俩一起把他送回家,耽误了时间。”

    “没发酒疯吧?”

    “没有,就是很沉。”

    尚阳用毛巾擦着头发,对着短信傻乐起来。虽然短信很简短,但他仍能想象出说‘沉’字时,黎青那无奈皱起的鼻头。

    这是黎青自己都没注意过的小动作。

    尚阳不管头发还半湿着,抱着手机,在床上滚了一圈:“快十二点了,你这会儿还睡吗?”

    一分钟后,黎青回了信息:“暂时还不睡。”

    尚阳直接给他打了个电话:“喂?黎青。”

    大概是怕吵到黎母,黎青声音有些低:“怎么突然打电话了?”

    也没什么,就突然想了。

    尤其在今天想通了那些事情后,尚阳特别想听一听黎青的声音。

    “没怎么。”尚阳痞里痞气道:“夜半孤灯、衾寒被冷,班花身为朕册封的青贵妃,高居后宫之首,不过来先替朕把被窝给暖了,准备好侍寝就算了,现在连打个电话都嫌弃了?不是朕说你,要不是你这张脸,搁《xx传》里,你绝对活不过半集。”

    黎青嘟噜了一声:“后宫之首不是皇后吗?”

    “好啊,你个黎小青!”尚阳趾高气昂道:“你居然学会嫌弃位份了,说,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给朕我下鹅梨帐中香来缠着朕,然后夜夜春宵不早起再假孕争宠了?”

    黎青被噎得卡了壳,哑然失笑:“尚阳,你居然记得那个香的全名!”

    尚阳牙疼道:“要是你有个上晚自习天天拿平板刷《甄嬛传》,还拉着你一起看的女同桌,你也会记住的。”

    对,他说得就是林依然那货。

    黎青:……

    他可算是知道尚阳这cosplay的精神打哪儿来的。

    黎青不作声,但尚阳仍能想到他副无奈到纵容的表情。他忍不住床上打了个滚了两圈。他喜欢黎青只会对他一个人纵容的感觉,被宠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他高声逼问:“黎小青,你是不是背后吐槽我呢?我跟你说,我听得见。”

    黎青被抓了个现行,耳朵尖有点红,眼神飘忽地看向一边,不自然地唔了一声。

    尚阳没想到还真蒙中了,沉下了声音:“嗯?”

    黎青才不肯承认:“我没有,你听错了,假的。”

    尚阳噗嗤一笑,然后语气郑重起来:“黎青,其实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问你一句话。”

    尤其和雷甜甜聊过之后,他特别想问黎青几个问题。

    比如“黎青,出生在上溪,你怨过眼前的一切吗?”

    黎青似乎有些惊讶尚阳突然提起这问题,顿了一顿,才道:“以前有段时间是怨的。后来,也就想开了。”

    十五岁时,他也曾自暴自弃,自我放逐,满身戾气地质问过命运与世界。

    无人应答。

    命运本身就是一道无答题。

    现在他选择珍惜眼前。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黎青笑问道,“我记得你今天不是送甜甜去了吗?她和你说什么了?”

    尚阳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慢:“她和我说了她家里的事,还有张雨霏的事,说了很多。我……”

    他想说他在今天终于理解了你们的处境,了解到了你们挣脱命运的艰难与阵痛了。

    一开口,他又觉得这话带着种该死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与高傲。

    他说:“我忽然理解尚厚德了。”

    黎青笑道:“尚老师本来就是一个好老师。这世上愿意和他一样的老师,太少了。至于甜甜……”

    他顿了顿,“她是个要强的姑娘,张雨霏和她一起同学十一年了,她说那些话,也是一时激动……”

    黎青不是个啰嗦的人,所以尚阳笑道:“黎小青,你是怕我被雷姐欺负吗?”

    黎青失笑:“不是,只是替甜甜说两句话,她人挺义气的,你以后相处就知道了。”

    尚阳嗯了一声。

    雷甜甜,从任何意义上说都是个泼辣爽朗的好女孩。

    认真生活的她对命运的质问,毫无错处。

    他只是想起了黎青。

    连雷甜甜都曾在醉后质问着贼老天,黎青的命运比任何人都坎坷,他有没有在某一天怨恨过命运呢。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针扎似的疼。

    这个男孩太倔强太隐忍,瘦削肩上扛着命运对他所有薄待,却只用沉默与倔强回应着生活。

    他想让他轻松一点。

    他忽然抬高声音,正色道,“黎小青,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然后不等黎青说话,他就径直道:“

    “黎小青,你听好了。”尚阳没等他回答,说:“黎青,你这家伙才十七八岁,平时别把所有事情都闷在心里,活得像个七老八十似的,放松一点,别活得那么紧绷,听见没?”

    黎青刚想说话。

    尚阳又朗声道: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和哥们。就是你这辈子无论做了什么事,我都把你当兄弟。哪怕你觉得你对不起我,哪怕你觉得我再也不会原谅你。我都会原谅你,你都是我的好兄弟。”

    “听清了吗?”

    “听清了就把这句话记好了。”

    这莫名其妙的笃定语气,让黎青有那么一瞬间,都以为尚阳知道了当年的事。他愣了好一会儿,随即垂下眉目抿紧了唇。

    无论做了什么事,他都原谅自己,都是好兄弟。

    尚阳能够原谅他。

    但……他能原谅自己吗?

    似乎料到黎青不会回答,尚阳自顾自地道:“都十一点半了,你明天还要早起呢,睡吧。”

    黎青道:“嗯,你也是。”

    临到挂电话了,黎青留恋了一秒,果然从那边听到了骄纵到理所应当的声音。

    “班花!朕明天早上要吃面窝窝和糯米鸡还有大干妈家的酱肉包子,别忘了给我带全了,不然信不信朕再也不翻你的绿头牌了还要扣你的俸禄!”

    黎青露出个温暖笑容:“好。”挂上电话,他对着已经忙音的电话说了声。

    “晚安。”

    “我的小太阳。”

    我的光。

    ·

    第二天,黎青足足给尚阳带了三人份的早餐。

    尚阳惊喜之余,不由真情实感地问:“青妹妹,请问你觉得你尚哥长得像能吃完这些东西吗?”

    虽然被黎青家隔壁老太太盖章说胖,但他本人是不认的。

    他有六块腹肌,他才不胖!

    黎青无辜且乖巧地眨巴着眼睛。

    没吃完的早餐最后便宜雷甜甜和程城诚了,尚阳还问了前桌的徐成才,对方矜持表示他吃过了。

    接下来一整天,尚阳都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闹腾得不行,四处撩猫逗狗,一口一个青妹妹、小橙子、雷姐姐、徐大侠,闹得周围一圈都拿他没办法。

    黎青不由得松了口气。

    从早上开始,尚阳对他态度就和寻常没半分变化。

    那么……昨天那一通电话真的只是个意外吧。

    那是一个下午放学后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

    尚阳叼着一袋老酸奶,戴着火红蓝牙耳机,晃荡着长腿,哼着小曲,在门口小报刊摊前,在一堆琳琅满目的新杂志里,挑着新一期《知音漫客》。

    想了想,他又拿了一本《读者》,听黎青说这玩意可以用来积累作文素材。

    回头可以把这书皮扒下来盖在他的《盗墓笔记》上,在老张头晚自习上看。

    他盘算得正好,将两本书递给摊主:“多少钱?”

    老板利索结了账,找了零钱。尚阳接了零钱,就听有人喊他。

    “阳阳?”

    尚阳礼节性摘下一个耳机,顺着声音回头,警惕上下扫了来人一眼。

    这是一个三十五六的女人,模样不上不下,打扮中规中矩,穿着得体的蓝色条纹连衣裙,扔到城市步行街里妥妥成为了背景板。

    连人带脸都不认识,还一上来就喊他小名。

    他不耐烦地问:“你谁啊?”

    那女人显然意识到了唐突:“阳阳,不好意思,是阿姨太急躁了一些。阿姨先做个自我介绍。阿姨姓陶,是个护士,最近调到了省一高附属校医院。今天找到你,其实是想要和你见个面……”

    她越说尚阳眉头皱得越紧,直到她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想和你谈一下我和你爸爸再婚的事。”

    嗡——

    一瞬间仿佛被摁了消音符,周围人群哄闹声一键暂停,只有耳朵里周董的歌声嗡嗡嗡地唱:“父亲牵着我的双手,轻轻走过清晨那安安静静的石板路,低头亲吻我的左手。”

    世界变成了一个演唱会落幕后的空旷孤独的大体育场。

    是一首《以父之名》。

    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不好意思,这位女士您找错人了。尚厚德的任何事情与我无关。您与他要离要结,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无权干涉,敬请悉听尊便,另外,如果您只是说这件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中年女人还想说什么:“阳阳,阿姨是想要你帮忙劝一下你爸……”

    尚阳回头礼貌道:“另外,这位女士,请叫我的全名。”

    走在路上,尚阳心口郁气才如涨了潮似的涌上来,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和眼睛。

    他不在乎。

    他有什么好在乎。

    那是尚厚德自己的事,不和他商量,不知会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本来他也一直不想原谅尚厚德,就等着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

    这事和他一毛钱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

    “操——”尚阳一脚踹飞了路边一个乱扔的矿泉水瓶,将其踢向了不远处大绿皮垃圾桶。

    哐当——

    矿泉水瓶稳稳落进了垃圾桶里。

    尚阳顿了一秒,呼出一口气,紧了紧握着杂志的手,重新起步时,面色已冷肃如霜。

    他不在乎。

    尚阳本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下一步就是木已成舟,等着尚厚德通知他婚期,他搬出这套房子,在附近租个新地方住了。

    他没想到那女人居然缠上他了。

    一连一个星期,他下午一放学就能看见那蓝白条纹裙守在门口,跟望夫石似的张望着来往人潮。

    尚阳被拽住了好几回。

    他对长辈一向有礼貌,但实在没心情应付着未来后妈,每次都借着黎青和雷甜甜程城诚或班长几个的遮挡,不等女人开口,就脱身走了。

    女人到底没那脸当着人去追着他跑。

    临到最后,尚阳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找他干嘛。

    但当这女人堵到了第二周后,周围人都认得她了,又有一些流言传出后,尚阳就是泥人也有脾气了。

    再又一次在门口瞥见那女人后,他给尚厚德打了电话。不等那边开口,他就直接道:“尚厚德,你的私生活怎么样是你的自由。我保证不会多说一句话。但请您能规范一下您那未来的妻子,让她不要每天定时定点守在门口晃荡了吗?”

    尚厚德显然非常惊讶:“再婚?阳阳你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尚阳冷漠道:“请您现在到校门口把人领走。”

    尚厚德效率很高。

    十五分钟后,他看见尚厚德从行政楼匆匆赶到了校门口,与那女人说起了话。片刻后,女人就离开了校门口。

    送走了女人,尚厚德还在门口张望了半晌,似乎在找什么人。

    没管尚厚德,尚阳径直走了。

    人是已经走了,但尚阳也失去了吃饭的心情,去小卖部随便买了个面包,算是当做晚饭了。

    手机上有条未接来电。

    尚阳一下划掉了,将手机收到了裤兜里。

    回到教室,黎青正在教室里边吃饭,边翻着英语模拟卷。

    尚阳瞥了眼黎青的饭,干巴巴地啃着自己的面包,啃一口瞥一眼黎青,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青妹妹……”

    他本是打算蹭黎青一口饭,占便宜来个你侬我侬的喂菜,悄咪*咪满足一下自己间接接吻的龌龊想法的。

    黎青却从屉兜里摸出了一个还热着的饭盒:“喏吃吧。”

    尚阳惊讶地增大了眼睛了。

    黎青道:“猜到你今天会没心情吃饭了。”

    热菜热饭可比干面包好吃了。尚阳恨不得吧唧在黎青脸上来一口,真情实感地叹道。

    “班花,你这么贤惠的人,谁娶了你肯定会享福的。”

    黎青无奈瞥了眼尚阳,揉了揉他脑袋:“乖,吃饭。”

    尚阳乖巧闭嘴吃饭了。

    吃完了,黎青将垃圾收起来,准备待会儿去扔掉。

    尚阳忽然道:“……如果我说我很讨厌尚厚德再婚的女人,是不是很自私?”

    黎青顿了顿,摇头:“不会。”

    不意外黎青的答案,尚阳沉默地把玩着一支笔,抠着笔盖,不予置否。

    黎青迟疑道:“而且尚阳,根据我对尚老师的了解,我觉得这件事可能不是你想象的样子的。”

    尚阳盯着笔盖不说话。

    黎青拍了他的手一下:“快上课了,写作业吧。”

    两人于是一起写作业,都没再提起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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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牵着我的双手,轻轻走过清晨那安安静静的石板路,低头亲吻我的左手”

    ——周杰伦《以父之名》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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