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颜太师摇头叹道,“微臣以为,眼下已经不是低头不低头之事了!”

    周显王惊愕了:“哦?”

    “魏经此一败,虽说霸势不再,但仍不失天下大国。秦经此一胜,虽说威震列国,可其威势仍不足以称霸天下。洛阳西有崤、函二关,北有黄河天险,秦人无论多少威猛,于我大周却鞭长莫及。此番强兵相加,无非也是借道韩境。反过来说,魏人却近在咫尺,就如榻边卧虎。陛下若将长公主改嫁秦人,自己食言不说,魏罃也必怀恨于心,甚至会将河西之辱记在周室头上!”

    颜太师一番话说出,周显王冷汗直冒,愣怔半晌,方才说道:“爱卿可有良策?”

    “微臣之意是,陛下应在秦使到来之前,速将长公主嫁走。待秦使来时,木已成舟,秦人只有徒唤奈何了。”

    周显王思忖一时,缓缓点头:“以爱卿之见,何日出嫁方为妥当?”

    “据微臣所知,秦人眼下抵达宜阳,迟则两日,快则一日可至。长公主的婚事,不能拖过明日。”

    “明日?”周显王似是一怔,望向颜太师,目光中既有征询,也有商量,“这也太急了吧,再说,明日为甲子日,是否吉利,也有待占卜——”

    “陛下,”颜太师却无商量余地,显然早已把所有可能性都盘量过了,“微臣问过大卜了,说是辰时吉利,可行婚嫁!”

    “既然这样,你操办去吧。”

    “嫁妆早已齐备,燕国使臣淳于髡那儿,微臣也晓谕他了。唯有公主这儿,微臣担心她——”

    “唉,”周显王轻叹一声,“知道了,你忙活去吧!”

    “微臣领旨!”

    颜太师再拜后告退。显王略怔一下,缓缓起身,与内宰一道走向靖安宫。王后听到宫人禀报,急至门口跪迎。显王搀起她,两人手挽手走进宫中,坐定之后,王后凝视显王,有顷,关切地问:“陛下面色不好,可有大事?”

    显王点头:“嗯,秦人又来逼亲了!”

    “是逼娶雪儿?”

    显王再次点头。

    王后沉思许久,道:“既然秦人不依不饶,苦苦相逼,雪儿也愿嫁与秦人,陛下何不——何不成全此事?”

    “爱妃呀,”显王叹道,“不是寡人不去成全,而是不能成全啊!”

    王后急道:“为何不能?”

    “不要问了!颜太师已在那儿准备婚事,明日辰时,雪儿……雪儿必须出嫁!”

    “明日辰时?”王后震惊,“这、这也太急了呀,雪儿她……”

    “是太急了!”显王咬紧嘴唇,沉吟半晌,望向王后,“寡人就是为此来求爱妃的。寡人思来想去,雪儿那儿,还是由爱妃去讲。你要告诉雪儿,就说寡人对不住她,怨也好,恨也好,寡人……”泪水盈出,摸出丝绢抹泪。

    王后亦泪如雨下:“陛下,不要说了。雪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什么都明白的。臣妾知道,雪儿不会怨您,她不会怨您的!”

    显王再叹一声,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室。

    许是由于王后的身心尚未适应这一突发事件,目送显王走远后,她正要起身去寻雪儿,突觉一阵眩晕,赶忙回到榻上,斜躺下来,小声叫道:“来人。”

    宫正闻声走进。

    “召雪儿来!”

    宫正应过,不一会儿,引领姬雪急走进来。王后摆手,宫正退出,顺手关上宫门。姬雪意识到有大事了,慢慢走到王后榻前,跪下叩道:“雪儿叩见母后!”

    王后望她一眼,惨白的脸上浮出微笑:“雪儿,来,坐母后身边。”

    姬雪起来,坐到王后身边,忐忑不安地看着王后。王后伸出手,轻轻抚摸姬雪的脸庞,缓缓说道:“雪儿,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摸摸你。”

    抚摸姬雪时,王后的手指微微颤动,眼中噙满泪水。姬雪似是预感到什么,将头伏在王后胸上,泣道:“母后,无论何事,您就说吧。”

    王后泣道:“雪儿,明日辰时,你……你就要远、远嫁燕室。”

    姬雪呆住了,好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她明白过来,陡然全身震颤,痛哭失声:“母后——”

    王后紧紧搂住女儿,泣不成声。母女哭作一团,有顷,姬雪松开王后,退后一步,缓缓跪于榻前,朝王后连拜三拜,颤声说道:“母后,雪儿不孝,不能侍奉您了!”

    王后哽咽不已:“雪儿,你、你这一去,母后怕是、怕是再也见、见不到你了!”

    姬雪用力噙住泪水:“母后,雪儿每日都会想你,雪儿请、请母后转禀父王,就说雪儿也会想他……”

    王后再也忍不下去,翻身下榻,一把抱住姬雪,母女再次相拥而泣。当姬雪走出靖安宫时,王宫上下都已知晓她将于甲子日辰时出嫁之事。

    姬雨自也知道了。她抿紧嘴唇,守在寝宫外面,远远望见姬雪走来,不无急切地迎去。姐妹二人相距数步站定,凝视对方。

    有顷,姬雪朝姬雨点点头,顾自走回寝宫。姬雨一语不发,默默跟在身后。二人回到宫室,姬雪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从箱中摸出那件她平素最爱的紫罗兰纱衣披在身上,抱起一只檀木琴匣,缓缓走出寝宫,一直走到院中的荷花池边。

    天色黑定,没有月亮,唯有满天星斗。一丝风也没有,空中又潮又闷,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姬雪打开琴匣,支好琴架,将她自幼弹奏至今的凤头七弦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琴架上面,并膝坐下,拿袖子擦一把额头的汗珠,伸出纤长的手指拢了拢额前的长发,朝姬雨轻声叫道:“雨儿!”

    姬雨走过来,无声地凝视着她。烛光透过窗棂射出来,斑驳地映照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过琴弦,发出一串仓促而清脆的琴声。姬雪听了听琴音,将其中一弦稍稍紧了紧,又滑一声,觉得音色正了,方才望向姬雨,柔声说道:“雨儿,明日此时,阿姐就在远去燕地的路上,我们姐妹何日再见,只有上天知晓了!”

    姬雨早已噙满的泪水夺眶而出,泣道:“阿姐——”

    姬雪将手在弦上又滑一下,声音依旧柔柔的:“取你的剑来,阿姐为你弹一曲。”

    姬雨走进房中,从墙上取下宝剑,回到院中,拔剑出鞘。

    姬雪弹琴,弹的是姬雨最爱的《高山》。琴声既柔且缓,姬雨手握宝剑,神情木然,脚步呆滞,如木偶般随琴音舞动。

    姬雪的琴声越来越柔,越来越缓,最后竟如声声呜咽。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姬雪的脸上滑下来,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一滴。

    姬雨哪里还能舞得下去?她将剑啪地扔在地上,一头扑过来,抱住姬雪号啕大哭:“阿姐——”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哭有一时,姬雨突然抬头,不无激动地说:“阿姐,你不要嫁给那个老头!我们逃吧,眼下来得及!”

    姬雪陡然一怔,抬起泪眼望着姬雨,半晌方道:“逃?逃到哪儿?”

    “云梦山!阿姐,方才雨儿见到鬼谷先生了,他真的是个神仙,把什么都料到了。他说,大周运数已到,他还说,你我就是两只秋蝉,要么得大自在于林,要么去做他人的笼中玩物!”

    姬雪沉思有顷,苦涩一笑,轻轻摇头。

    “阿姐,”姬雨急得哭了,“你简直就跟母后一样,任凭自己窝囊死,也——”

    姬雪掏出丝绢,擦去泪水,惨然一笑:“雨儿,阿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母后是对的,女儿家应当知天安命!”

    “我、我宁愿去死——”

    姬雪又是一笑:“雨儿,别说傻话!这一日里,阿姐也算想明白了。嫁与燕公,未必就是坏事。燕公虽老,却有正气。燕国邻接齐、赵,阿姐若是辅佐燕公,或可使燕强盛。燕国若是强盛,燕公或可影响齐公和赵侯。有燕公、齐公和赵侯共同维护周室,魏、秦无论多么凶蛮,也不敢对我大周王室轻举妄动!”

    姬雨听闻此话,越发伤心,颤声说道:“阿姐,你、你这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啊!”

    姬雪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姬雨也觉得话儿重了,跟着劝道:“阿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撑得起来?”

    姬雪沉思有顷,再出一声长叹:“唉,雨儿,你说得都对,阿姐是在做梦,阿姐也知道阿姐是在做梦。可阿姐别无选择,只有认命!阿姐认命,认命……”越说越低,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姬雨搬过她的肩膀,使劲摇晃:“阿姐——走吧,再不走你就得后悔一辈子!”

    姬雪不为所动:“雨儿,阿姐没什么可求你的,只求将来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抱住姬雪,痛哭失声:“阿姐——”

    姬雪轻轻抚摸姬雨的柔发,声音几乎是在呢喃:“雨儿,燕地遥远,阿姐此去,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将心儿掏给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不差,全捎与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你看到南飞的大雁,可要用心去听。”

    姬雨搂住姐姐,号啕大哭。又哭一阵,姬雪收琴,将它装入檀木匣中,转对姬雨:“阿姐没什么再可宝贝的了,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将它送与你,你要是高兴,它就同你一道高兴;你要是伤心,它……它也会哭的!”

    姬雨搂紧姬雪,哭得愈加伤心。院外传来脚步声,姬雨一听,是她的贴身侍女春梅,赶忙止住哭,朝外叫道:“春梅!”

    春梅趋进,在二人前面跪下。

    姬雨对姬雪道:“阿姐,雨儿没有宝贝可送与你,就让春梅跟你去吧。这些年来,春梅与雨儿形影不离,见到她,阿姐就等于见到雨儿了!”转对春梅,“春梅,从今以后,你要好好侍奉阿姐,不得有违!”

    春梅叩首泣道:“奴婢遵命!”

    太学附近有条弄堂,叫贵人居,两侧清一色全是客栈。春秋时太学繁忙,这条弄堂住满列国学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学荒芜,这里的客栈自也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因而,张仪没花多少钱,就在贵人居里最是气派的客栈租下一处小院。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华美,内中更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可惜全都陈旧了。房中随便哪件东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张仪自然占据上房,东厢房是小顺儿的,剩下两间西厢房,就让苏秦住了。

    自从那日众学子大闹学宫、逼苏秦背剑之后,琴师日日进宫为王后奏琴,学宫这边再也无人经管。众学子乐得自在,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就在洛阳城里四处晃荡。

    前些日子,河西战事一日紧似一日,张仪甚是挂念母亲,本欲回家探望,却接连收到三封家书,母亲一再强调家中甚好,叮嘱他务必好好读书,早日长进。张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更不是军事要塞,母亲既有此说,张仪也就放下心来,日日只在洛阳城里逍遥。

    自遇苏秦之后,张仪的生活里平添了许多乐趣,不说别的,仅是逗苏秦说话,就是一大享受。由于结巴,苏秦轻易不肯说话,一旦张口,越急越是结巴,越是结巴越是好玩儿。再有就是,似苏秦这般出身低贱、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梦,早晚只想卿相之尊,连举手投足,也表现得与普通人大相异趣,简直就是一大怪人。对于生性好奇的张仪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与一个怪人朝夕相处更有趣味呢?

    张仪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吃过晚饭,先逗苏秦乐一会儿,就到上房,在榻上躺下。

    这日晚间,偏巧天气闷热。张仪躺有一时,身上就出一身大汗。张仪辗转反侧,实在睡不去,只好坐起身子,随便伸手朝木榻上一摸,整个苇席竟是湿漉漉的。

    张仪顺手揭起苇席,走出房门,走到院里,“啪”地将苇席扔在地上,在席子上躺下,冲西厢房叫道:“卿相大人,睡着了吗?”

    这种天气,苏秦如何睡得着?不一会儿,他也拿着苇席,走到院里,在张仪旁边铺下席子,躺下来。

    “这鬼天气,”张仪打开话匣子,“热死人了!卿相大人,你阅历多,见过这么闷的天吗?”

    “回——回士子的话,苏——苏秦见——见过!”

    “哦?”张仪要的就是听他说话,急道,“快说说,怎么个闷法?”

    “就——就像这——这样!”

    张仪急道:“这不是废话吗?在下问你是怎么个闷法,就是,这个,就是具体说说,闷成个啥样儿?”

    苏秦想了一想:“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

    苏秦卡在“蒸”字上,这正是张仪所要的效果,听他蒸了好一会儿,哈哈笑道:“卿相大人,后面是不是个‘笼’字?”

    “正——正是!”

    “嗯,”张仪表示赞同,“卿相大人描绘的甚是,这种鬼天气,真还像个蒸笼!”又躺一会儿,“卿相大人!”

    苏秦却不应声。张仪一愣,转身看向苏秦,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凝望夜空。张仪觉得好奇,盯着他看。看有一刻钟,苏秦仍是两眼望天,且只望向一处地方。

    张仪憋不住了,出声叫道:“卿相大人,你在看什么呢?”

    苏秦抬起胳膊,以手指天:“张——张子,看——看到那、那颗星吗?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张仪顺着苏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繁星满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颗,当即问道:“卿相大人,是哪一颗?”

    “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边有三——三——三颗星,方、方形!”

    张仪仔细寻去,不一会儿,果见天河左岸有四颗呈方形排列的星星,高兴地说:“找到了,请问哪一颗是卿相大人?”

    “北——北角那个!”

    张仪盯住它看有一时,哈哈笑道:“卿相大人,这一颗不亮,看在下的!”

    张仪挑选有顷,朗声说道:“在下就要对面那颗,就是正对卿相那颗!”

    苏秦赞叹:“它——它可真——真亮!”

    张仪不无得意地哈哈笑道:“既然选星,当然要选亮的!大丈夫在世,总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无闻,你说是吗,卿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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