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龙望着一行人马渐去渐远,这才返回院中,跪在那堆金子前面,手捧诏书,号啕大哭道:“苍天呐,您总算开眼了!”哭有一时,扭头喝道,“来人!”

    老家宰跨前一步:“主公有何吩咐?”

    “速召公孙大人、杜大人、白大人,还有老朽的其他旧人,让他们来府议事!”

    “老奴遵命!”

    几个时辰过后,太师府前焕然一新,门口的蒿草尽皆除去,庭院也被他的两个儿子组织臣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辆接一辆的轺车在门口停下,公孙贾等一大帮反对新法或受过新法惩戒的世族贵胄纷至沓来,一直冷清了十几年的太师府前,再度热闹起来。

    老太师甘龙一身新装,站在厅前朝众人逐一打揖:“诸位大人,请!”

    老国尉杜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前一步,拱手问道:“老太师,听说君上他——”

    甘龙眼中挤出两滴老泪:“老朽请诸位大人来,就是要诸位大人向上天为君上祈寿!来,我们开始吧!”

    听说是为孝公祈寿,众人莫不惊异。

    公孙贾摸了摸脸上黥的那个罪字,恨恨说道:“什么?老太师,您要我们为他祈寿?这个昏君,下官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杜挚也道:“是啊,老太师,十几年来,昏君一味偏袒公孙鞅,诛杀功臣,害得我们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师为何还要我们为他祈寿?”

    甘龙缓缓走到厅堂正中的一个条案前面:“诸位大人,请看!”

    甘龙揭开一块黑布,上面是君上的诏书和五百金。

    在一片唏嘘声中,甘龙缓缓说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太傅大人亲至老朽府上,宣读君上诏书,说自今日始,恢复老朽太师职位,同时为老朽晋爵一级,赏金五百!”

    公孙贾显得不可置信:“老太师,这——君上他卖的什么药?”

    甘龙微微一笑:“诸位大人,不管他卖的是什么药,我等出头之日,这就到了!”

    “请太师明言!”

    “老朽揣摸,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众人无不惊异:“殿下?”

    甘龙点头:“是的,公孙鞅怂恿君上推行新法,戗害忠良,首先反对的是殿下,领头抗法的也是殿下。眼下君上中风,必是上天报应。殿下是个孝子,当是他出面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赎罪!”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殿下既已恢复老朽职爵,就不会不管你们。老朽这就上奏,要求殿下起用旧臣。你们当中,凡是有爵无职的授予职位,是虚职的转成实职,被削去职爵的依旧恢复!”

    众人无不大喜过望,齐齐跪下叩道:“谢太师提携!”

    “老朽乞请诸位大人,看在殿下的份上,为君上祈寿吧!”甘龙率先跪在地上。

    众人也都纷纷跪下。

    商君府中,公孙鞅居中坐下,眉头紧锁一处。

    车英、景监分坐两侧,面色不无忧虑。

    车英微微抬头:“商君,君上此时抬出老太师,意欲何为?”

    “肯定不是君上旨意!”景监应道,“下官以为,此举或是嬴虔怂恿,殿下颁诏下旨的。太傅、太师、公孙贾同为旧党,都是殿下老师,又都曾代殿下受罚,殿下和他们本就是一伙的。眼下君上病重,殿下当政,为报旧恩,自然要与这帮旧人串通一气了。”

    车英不无忧虑地望着公孙鞅:“商君,新法已经推行多年,深入民心,我们万不可听任他们复辟旧制,前功尽弃!”

    景监接道:“君上一旦驾崩,殿下就是新君。若是新君打算复辟旧制,我们谁能拦阻?”

    车英眉头横起,有顷,捏紧拳头:“商君,依下官之见,先将旧党悉数控制起来。若是他们胆敢谋逆,我们可抢先下手,将他们全部正法示众!”

    “景兄,车兄,”公孙鞅扫视二人一眼,缓缓说道,“这桩事情到此为止,二位万不可轻举妄动,陷鞅于不忠不义!”

    车英、景监皆是一怔。

    “唉,”公孙鞅轻叹一声,“两位有所不知,君上大限就在这几日,殿下心思,我们尚不知晓。我想殿下不是笨人,变法是好是坏,他必也心知肚明。那些旧党若有动作,想必殿下自有裁处,你们无论是谁,都不可在此当口,为殿下添乱!”

    见公孙鞅言辞肯定,车英、景监不好再说什么,点头退出。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公孙鞅长叹一声:“唉,两位仁兄,你们可否想过,秦国能有今日,实属不易,不能出内乱啊!”

    怡情殿里,在孝公的病榻前面,嬴驷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看样子,他跪许久了。

    孝公终于动一下,睁开眼睛,轻声说道:“是驷儿吗?”

    嬴驷泣不成声:“公父,是驷儿!”

    孝公摸住嬴驷的手,挣扎着起身。内臣看到,赶忙上前,扶起孝公,在他身后垫上锦被。孝公摆摆手,内臣会意,与众宫人退出,顺手关上宫门。

    看到宫中只有嬴驷,孝公微笑一下,缓缓说道:“驷儿,刚才寡人睡了个长觉,做了个怪梦!”

    “能说与儿臣吗?”

    孝公点头道:“寡人梦到列祖列宗了。寡人好像非常年轻,就像是小时候,比你还小。列祖列宗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看不出来是在哪儿。他们坐成一排,或朝寡人点头,或朝寡人微笑。后来,坐在中间的老祖宗示意,先君站起来,二话不说,牵上寡人的手,领寡人去往一处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身子,默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嬴驷惊道:“一处地方?是何地方?”

    孝公摇头道:“寡人不知,好像是一直朝西走,不是走,是飞。我们一直飞出咸阳城。飞有几十里,看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似有一株大树,树下有口老井。”

    嬴驷眼睛大睁:“老井?”

    “是的。先君领寡人走到井边。列祖列宗全都围井站着,然后,开始绕井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记不清转了多少圈子。后来,列祖不转了,围着老井坐下。就在此时,先君开口说话了。”

    嬴驷的心已被吊在嗓眼上了,迫不及待地问道:“先君说出何话?”

    “先君指着井口说,嬴渠梁,秦国的前程就在里面,还不取去?言讫,先君将寡人猛推一掌,寡人猝不及防,一下子落下井去。”

    嬴驷惊问:“公父下到井里,看到什么没?”

    孝公叹道:“唉,什么也未看到。寡人吃此一惊,竟是醒了!”

    嬴驷沉思一会儿:“公父,儿臣这就动身,一定寻到那口宝井!”

    “驷儿。”孝公郑重说道,“寡人此前从未做过此梦,寡人忖思,此事儿不会有假,既然牵动列祖列宗,那口井里必有玄妙。不过,此事涉及秦国前程,你务必悄悄寻访,不可使外人知晓!”

    嬴驷点下头,缓缓退出,寻思一时,喊上一名得力侍卫,各骑快马,径开城门,沿大道向西急驰而去。

    出城三十里,嬴驷果然看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真有一棵大树。大树左边,也真有一口废弃的古井。

    嬴驷大喜,朝古井跪下,连拜数拜。拜过,嬴驷朝井中一看,并无水影。他略想一下,朝井中扔下一枚石子,不一会儿,听到下面传出一声闷响,方知井中无水。

    嬴驷忖思一阵,让侍卫将随身所带绳子拴在腰上,另一头拴于树干上,对他说道:“昨夜本宫梦到井底有件宝物,你可下去,为本宫取上来!”

    侍卫二话不说,顺绳索滑下井去。侍卫在井底寻找一时,又惊又喜地朝上面叫道:“殿下,小人找到了,是只石匣子,在淤土里。”

    嬴驷喜道:“快,装入袋中,系在绳子上,拴牢一点!”

    不一会儿,嬴驷从井下提上一只石匣子。嬴驷验过石匣子,知是此物不疑,眼珠儿一转,环视四周,寻到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搬过来,眼一闭,朝井底下猛地砸下。井底传出一声惨叫,再无声息了。嬴驷又寻一些石块扔下井去,将侍卫埋了,将袋放在马背上,径回咸阳。

    嬴驷提了袋子,直奔怡情殿。

    孝公榻前,不知何时挂起一只鸟笼,笼中三只黄鹂在里面跳来蹦去。嬴驷不及多想,将石匣子摆在孝公前面,叩道:“儿臣按公父所嘱,在那眼宝井中寻到一只石匣子!”

    “哦?”孝公睁开眼睛,表情愕然,“快,打开看看!”

    嬴驷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撬开石匣:“公父,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儿臣看到了,有块小石板!”

    嬴驷拿出小石板,仔细查看,惊讶地说:“公父,板上刻了文字!”

    孝公略现诧异,问道:“文字?是何文字?”

    嬴驷细细读道:“是‘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孝公闭目思索:“老聃?你再念一遍!”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驷儿,快,为老聃上香!”

    嬴驷将石板置于案上,点上香火。

    “叩拜老聃!”

    嬴驷叩拜。

    “驷儿,”孝公语重心长道,“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为何弃周西行,来到我大秦地界,原来,他老人家早就参破了上天玄机啊!”

    嬴驷两眼大睁:“上天玄机?”

    孝公点头:“驷儿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请公父指点!”

    “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

    嬴驷似乎没听明白:“儿臣愚钝,请君父详示。”

    “驷儿可知我大秦为何以黑为国色吗?”

    “秦为水德,水色为黑,因而先祖以黑为国色。”

    “是的,”孝公点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

    嬴驷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方道:“公父——”

    “驷儿,如此王业,可惜寡人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嬴驷激动地说:“公父,儿臣一定不负天命,振兴大秦,君临天下!”

    孝公长出一口气,微微点头:“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

    “儿臣明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

    “儿臣谨遵公父之言!”

    “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儿臣记下了。”

    孝公闭上双目,似要睡去。嬴驷将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于怡情殿的密室里。看到孝公又要睡去,嬴驷正欲离开,孝公却轻声说道:“驷儿!”

    “公父,儿臣在!”

    “新法为兴秦根本,断不可废!”

    嬴驷郑重点头:“儿臣铭记于心。”

    “新法既不可废,驷儿可知如何对待商君?”

    嬴驷沉思良久:“公父,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儿臣既以新法为兴秦之本,必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

    孝公半晌无语,有顷,缓缓说道:“驷儿,你知商君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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