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里疾摇头。

    “是陛下幸臣,毗人。”

    “哦?”樗里疾大吃一惊,“这么说来,这些竹简已经摆在陛下的几案上了?”

    “是啊!”陈轸不无沮丧,复出一声长叹,“唉,此番又算完了!”凄然泪下,仰天长号,“老天哪,你为何容不下我一个陈轸啊!”

    樗里疾没听他在号叫什么,只是紧锁双眉,显然也在思考这个全新的情况。

    “樗里兄,”陈轸陡然想起什么,“记得前几日你亲口答应在下,承诺助在下除去此人。事急矣,樗里兄——”打住不说,只将两眼热切地直盯过来。

    “是啊,”樗里疾这也回过神了,微微一笑,“在下前去拜访此人,为的正是此事。不瞒陈兄,方才返回途中,在下已经思得一计,或可成功。”

    “樗里兄请讲!”

    樗里疾招手,陈轸伸过一只耳朵。

    樗里疾如此这般讲有一阵,陈轸思忖良久,缓缓点头:“此计一箭双雕,倒是不失一步好棋。只是,兹事体大,还容在下思量一番,再作计议。”

    “在下恭祝陈兄心想事成,早登相位!”

    “谢樗里兄吉言!”

    毗人一则细皮嫩肉,二则提着公孙衍的两大捆竹简,三则徒步行走许多路程,回到宫中时已是气喘吁吁。喘过一阵,毗人见气出得略略平些,这才召过两个太监,让他们一人抱上一捆,径直走进御书房里。

    魏惠王正在阅读奏章,见毗人弄回两大捆竹简,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毗人将竹简在房中摆好,挥身让二太监退去,转过身来,跪地叩道:“老奴奉旨探访公孙衍,特此复旨。”

    魏惠王却不看他,只将目光落在两捆竹简上:“此是何物?”

    毗人起身,拿过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摊在几案上:“陛下,这是公孙衍近日所写的《兴魏十策》,老奴见了,特意借回一些,供陛下参阅。”

    “你可看过?”

    “老奴粗粗浏览一些,未看真切,还待陛下审评。”

    魏惠王刚看两行,即被吸引住了,旋即正襟危坐,埋头细读。

    毗人悄悄退出,守在殿门外面。

    魏惠王一气读到日落时分,仍是手不释卷。见天色渐晚,毗人点上油灯,轻声说道:“陛下,该用膳了,余下的明日再看不迟。”

    魏惠王真也看累了,揉揉眼睛,伸个懒腰,抬头对毗人伸拇指道:“毗人哪,你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寡人要记你一功。”

    毗人心里一热,泪水流出,跪地叩首,哽咽道:“陛下——”

    “咦,”魏惠王奇道,“寡人这要赏你,你哭个什么?”

    毗人忙拿袖子抹去泪水,改作笑脸,依旧哽咽道:“老奴一高兴,竟……竟就失态了。”

    “唉,”魏惠王颇是感慨,长叹一声,“寡人为许多人记过功,也赏过许多人,唯独没有赏你,实在是寡人之错啊!说实在的,你的功劳比任何人都大,若是没有你,寡人就是一个聋子,一个瞎子。这样大的功,寡人早该赏你才是。”

    “陛下,”毗人泣下如雨,再次叩首,“老奴并非为此高兴。”

    “这……”魏惠王大是惊奇,“你不为此高兴,又是为何高兴呢?”

    “老奴是为陛下高兴。国有能臣,陛下得之,老奴喜不自禁呐!”

    “唉,”魏惠王又是一番感慨,“是寡人低瞧你了。来,坐在寡人身边。”

    毗人走过去,亲昵地坐在魏惠王身边。

    魏惠王轻轻抚弄他的长发,大是叹喟:“你现在这样,又让寡人忆起从前了。还记得你刚入宫时的模样吗?那时节,六宫失色,所有美人儿都让你比下去了。”

    “奴才记着呢,”毗人偎得越发紧了,“那是陛下错爱。”

    “以前是错爱,眼下却是真爱了。”魏惠王像拍美人一样拍着毗人,“寡人得你,就如得此宝书。毗人,明日再去,将另外五策也拿过来,寡人这要闭门谢客,读它三日三夜。”

    “陛下,”毗人仰起头,“得宝书不如得人。陛下若有此心,奴才明日将那公孙衍请入宫中就是。”

    惠王连连摇头。

    “陛下?”

    “毗人呐,”魏惠王看向书简,“不读完公孙爱卿的书,见爱卿之后,寡人就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想想看,寡人刚一张口,公孙爱卿就会说,‘陛下,这一点微臣已经写在书上了,您没看到吗?’寡人作何回答?你这不是让寡人在臣子面前丢丑吗?”

    “陛下,”毗人偎依在惠王怀里,轻叹一声,“奴才知了。”

    清晨,太子宫中的后花园里无一丝儿风。

    莲池里,一泓清水如明镜一般,零零星星地点缀几叶睡莲。惠施凝视清水中匆匆掠过的云影,慨然长叹一声,脱口吟道:

    〖不动之水动兮,乱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万事蹉跎!〗

    渐走渐近的太子申听得真切,脱口而出:“好句子!”

    听到声音,惠施转过身来,长揖:“惠施见过殿下。”

    “啧啧啧,”太子申赞道,“好一个‘不动之水动兮’,‘不惑之人惑兮’,楚辞楚韵到了先生口中,当真就是千古佳句啊!”

    “何来千古佳句,”惠施苦笑一声,“望水兴叹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迄今仍如一片浮云掠水,划波无痕,由不得伤感呐!”

    “先生怎能自比一片浮云呢?先生便作这水中之鲲,也是该当的。”

    “唉,”惠施再出一声长叹,“殿下有所不知,纵使水中之鲲,若无北冥之水供其遨游,也只能屈死于河湖之中矣。”

    “先生勿忧,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

    “殿下,”惠施略略一怔,“此言何解?”

    “魏申已将先生荐予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已知之,说要寻个时机向先生讨教。昨晚魏申再与父王共进晚膳,问及此事,父王约定先生今日午后进宫,父王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恭请先生品茶。”

    “今日午后?几时?”

    “申时。父王喜欢在此时辰召见臣下。父王博闻强记,熟知天下学问,相信能够成为先生的知音。”

    惠施深揖一礼:“草民谢殿下举荐。”

    太子申还过礼,随口又道:“魏申还有一事求教先生。”

    “草民愿效微劳。”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扬扬,说河西大战之时,公孙衍早已看出公孙鞅的谋划,但身为上将军的公子卬根本不听他和龙将军忠言劝告,一意孤行,轻敌冒进,最终招致河西惨败。公孙衍率军夜袭敌营,斩首万余,公子卬却将此功贪为己有,而将战败污水全部泼在龙将军头上。”

    惠施微微点头:“还有吗?”

    “唉,”太子申叹道,“这事儿已够大了。先生,您说魏申该怎么办呢?若是捅上去,在公子卬是弥天大罪,在魏申就是灭亲。公子卬与魏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将如何处置亲子?若是瞒而不报,八万将士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里丢得无声无息。更加可怕的是未来!公子卬如此胆大妄为,颠倒黑白,如果继续执掌兵权,上下将士必将离心离德,朝局亦将清浊不分。再有大战,悲剧岂不重演?”

    到安邑这些日来,惠施第一次听到太子申谈论国家大事,且是如此情真意切,不禁叹道:“唉,世人皆言太子只谙风月,不问国事,只读死书,不理活人,看来皆是只知其一,不明就里啊!”

    “唉,”太子申也叹一声,“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专断,公子卬处处能干,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场呢?”

    惠施由衷赞道:“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当不为过。”

    “先生过誉了。”太子申拱手道,“河西之事,敢问先生可有万全之策?”

    “殿下是听何人说破此事的?”惠施问道。

    “这……”太子申面色绯红,“是魏申的一个红粉知己。”

    “若是草民没有猜错,”惠施微微一笑,“这个红粉知己该当是眠香楼里的天香姑娘了。”

    太子申大是惊讶:“先生何以知晓此事?”

    “满城人都知道的事情,惠施何能不知?”

    太子申不再做声了。

    “草民甚想知道,如此机密之事,天香姑娘何以知之?”

    “知晓此事的不只是天香姑娘。眠香楼里无人不知。”

    “哦?”惠施长吸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摇头道,“流言蜚语,或招杀身之祸啊!”

    “呵呵呵,先生言重了吧!”太子申笑了,“朗朗乾坤,几句闲言如何就有杀身之祸?”

    “草民姑妄言之,信不信就由殿下了。”

    “先生,河西之事就这么算了?”

    “草民甚想知道,殿下是真的关心国家大事呢,还是因为天香姑娘?”

    “唉,”太子申叹道,“魏申身为太子,如何能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呢?再说,此前父王事事专断,根本不听魏申,也不让魏申插手。眼下父王有所转变,魏申也该操点心了。”

    “好好好,”惠施连连点头,“殿下有此想法,当是魏国之幸。以草民之见,河西之事涉及国家社稷、王族声誉,最好不必再提。只是——草民有一虑,不知殿下愿听否?”

    “先生请讲!”

    “草民听闻安国君与上大夫陈轸关系甚密。安国君是个莽夫,能在河西战败之时移花接木,保住自身,必是陈轸之谋。听说陈轸一心欲坐相位,而草民观之,此人心高气傲,多智巧之术,机谋之算,少有良知,更谈不上人间正道。不走正道之人,断非大贤之才,不可为相。陛下眼下正在筛选,殿下何不向陛下力荐公孙衍,一可为国举贤,二可制约公子卬?”

    “魏申已经举荐过了。父王听到魏申举荐,特使毗人前往访察。听说毗人抱回两捆竹简,父王连读两日,废寝忘食呢。”

    “呵呵呵,”惠施乐道,“既有此说,是草民多虑了。”

    “不过,先生提醒的也是,”太子申接道,“魏申尚要盯紧此事。今日得便,再去问问父王。”

    午膳时间,太子申奉旨去御膳房与惠王一道进膳,惠王却没有露面。

    太子申候有一时,见惠王仍旧没来,略一思忖,就在膳桌前坐下,差御膳房的执事太监去请陛下。太监刚要出门,远远望见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正沿一条林荫小径迤逦而来。

    太监急道:“殿下,陛下来了!”

    太子申迎出,在门外跪下。

    魏惠王走到跟前,扬手笑道:“申儿,快快起来!”

    太子申谢过恩,起身,上前搀住惠王,走到膳桌前。

    “坐坐坐,”魏惠王在自己位上坐定,指位置招呼众人,“都是一家人,随便点。卬儿,你坐这边,申儿,你坐那边,还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边。”

    众人依照惠王吩咐,各自坐了。

    “寡人后晌还有大事,酒就不喝了。”惠王提箸夹起一块狍子肉,送进口中,“来来来,都动手,我们边吃边唠!”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亲近的,又见惠王这么说话,也就没了拘束,各自提箸,学了惠王的样子,夹狍子肉送入口中。

    吃有一时,惠王望着公子卬道:“卬儿,你刚才也算看过几行,这就说说看,此书写得如何?”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要叫我看,文笔不错,写得也有条理,只是——”

    惠王看着他:“只是什么?”

    公子卬迟疑一下,决定打住话头,笑着敷衍:“儿臣不过看了几行,又是没头没尾的,哪儿知道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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