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一时好胜心起,与他争执。后来,弟子细想此事,甚觉荒唐。”

    “能知荒唐,可见你有慧心。不过,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孙武子可称天下兵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孙宾叩道:“孙宾代先祖谢先生褒奖。”

    “可知老朽为何称孙武子为天下兵圣吗?”

    “先祖善于用兵,常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非也。孙武子可称兵圣,不是因为他善战,而是因为他善于不战。”

    孙宾怔道:“善于不战?”

    “正是。孙武子深谙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纵使吴起,也只能等而下之。”鬼谷子从几下取出一卷竹简,“此为孙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读之,总是唏嘘再三,拍案惊叹呐。”

    “先生,”孙宾圆睁两眼,盯向那捆竹简,“这不会是先祖的《孙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无杂念,诚挚可嘉,当读此书了。”鬼谷子拿起竹简,递予孙宾。

    孙宾双手接过,叩道:“弟子谢先生厚赐。”

    “据老朽所知,”鬼谷子缓缓说道,“此书当为世上独本。孙武子厌倦战事,用毕生心血著成此书,献于吴王后隐退。吴王视此书为宝,深锁于姑苏台中。越王勾践灭吴之时,火焚姑苏台,此书也就失传了。好在孙武子著述时留有副本,此本几经周转,终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谨慎,未曾轻授。今见你心底忠厚,又是孙武子后人,便知此书的出头之日到了。”

    孙宾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没齿不忘。”

    “记住,”鬼谷子谆谆叮嘱,“得此书者,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故心术不正者不可习之。你拿回去,细心研读,三日后还我。”

    “弟子谨遵师命。”

    孙宾将《孙武兵法》拿回房中,关门,焚香,摆上先祖灵位,连拜三拜,方才正襟危坐,展卷阅读。

    孙宾遵守鬼谷子所嘱,于第三日晚间手捧宝书,再进鬼谷子草堂。

    刚进草堂,就见鬼谷子坐在几前,已在候他。

    孙宾叩道:“弟子拜见先生。”

    “起来吧。”

    “谢先生。先生所赐之《孙武兵法》,弟子已读三日,特来奉还。”孙宾将《孙武兵法》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扫一眼竹简:“你可记牢?”

    “弟子熟记于心了。”

    鬼谷子翻开竹简,随口读道:“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

    孙宾接后背诵:“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虚实是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

    鬼谷子摆手止住,又翻几下:“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孙宾接下诵道:“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鬼谷子放下竹简,点头赞道:“你用心如此,孙武子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孙宾,把书拿上,跟我来。”起身头前走去。

    孙宾手捧《孙武兵法》,紧跟于后。二人走到外面草地上,鬼谷子指着一个土坑:“将竹简放到这里。”

    孙宾将手中竹简放到土坑里。

    “回去拿个火把。”

    孙宾走进草堂,点上火把,走过来。

    鬼谷子指向竹简:“烧吧。”

    孙宾怔道:“先生?”

    鬼谷子淡淡说道:“《孙武兵法》已印你心,这些竹简留在世上,也是无用,烧吧。”

    孙宾实在不忍烧去,依旧眼巴巴地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再次重复:“烧吧!”

    孙宾见鬼谷子如此决绝,知道求也无用,只好说道:“弟子遵命。”

    孙宾将火把放在一边,跪于地上,将竹简摆正,朝之连叩三个响头,含泪祷曰:“先祖在上,不肖后人孙宾遵先生之命,将圣典归还先祖,请先祖查验。”

    祷毕,孙宾拿过火把,轻轻放到竹简上面。顷刻之间,天下宝典《孙武兵法》就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烈焰中化成一堆灰烬。

    鬼谷子望一眼仍在风中明灭的余烬,抬头看向孙宾:“孙宾,自今而后,天下第一兵典只在你的心中。不过,仅能倒背如流一无用处,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晓其义,得其道,方为彻悟。”

    孙宾拜道:“弟子谨记于心。”

    第四章挑拨齐魏,庞涓巧施攻心计

    庞涓从宿胥口渡过河水,不几日就到魏国新都大梁。

    大梁本是魏国别都,人口稠密,物产富饶,商贾云集,此时成为都城,热闹自是不必说的。庞涓几经打听,寻到白虎的府宅,上前叩门,开门的是老家宰。

    为防意外,庞涓仍然戴了斗笠。老家宰看了一时,竟然认不出来,怔道:“先生是——”

    庞涓取下斗笠,笑道:“家老,您再看看。”

    老家宰又看一时,仍旧摇头。庞涓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副络腮胡子戴上。看到络腮胡子,老家宰这才叫道:“哎呀呀,看我这双老眼,连恩公也认不出了!恩公,快快快,府里请!”

    老家宰引领庞涓走进府中,边走边叫:“少夫人,快出来,你猜是谁来了?”

    绮漪早已听到声音,急迎出来,见是庞涓,又惊又喜,当院跪下,叩道:“奴家见过恩公。”

    庞涓还过一礼:“弟妹快起。”

    绮漪起身,朝厅中礼让道:“恩公,屋里请!”转对家宰,“家老,快叫夫君回来。”

    老家宰答应一声,走出厅外。

    绮漪泡上茶水:“恩公,请用茶。”

    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陡然冲过来,站在绮漪身边,一双警惕的大眼直盯庞涓。

    绮漪轻抚孩子的头:“来,这是我们家的恩公,你给恩公磕个头。”

    孩子打量庞涓一眼,走过来,在庞涓跟前跪下,叩头。

    绮漪催道:“快叫恩公。”

    孩子小声叫道:“恩公。”

    庞涓上前一步,抱起孩子,呵呵笑道:“不用问了,你一定是白小少爷!告诉伯父,叫什么名字?”

    “白起。”

    庞涓重复一声:“白起?”

    绮漪接道:“是他爷爷临终前为他起的。”

    庞涓连连点头:“起者,自立自强也。是个好名字。”

    说话间,白虎已如一阵风般旋进院里,冲进客堂,纳头拜道:“白虎叩见恩公!”

    见白虎回来,绮漪遂朝庞涓深鞠一躬,拉上白起走出。

    白虎、庞涓相向而坐,一边品茶,一边叙讲别后情势。正说着话,绮漪端了几个菜肴,家宰抱着一坛老酒,各在几上摆好。

    绮漪笑道:“几个小菜虽说粗陋,却是奴家亲手所烧,这坛酒也是奴家亲手所酿,请恩公品尝。”

    庞涓拱手道:“庞涓一来就劳动弟妹,心实不安。”

    绮漪还过一礼:“恩公大恩,奴家纵使粉骨碎身,也难报答。恩公慢用,奴家告退。”鞠躬退出。

    白虎倒满一爵,递给庞涓,自己也倒一爵,举起道:“恩公,请!”

    两人各饮一爵,白虎接道:“恩公,朝廷情势大体上就是这些。近三年来,陛下独断专行,偏信公子卬、陈轸,拒听忠言,逼迫公孙衍奔秦。魏之能臣,莫过于公孙衍。熟悉魏者,也莫过于公孙衍。今日公孙衍谋魏,秦、赵、韩三国结盟,魏国危在旦夕矣。”

    庞涓却将话锋一转,眉头紧皱:“陈轸那厮好像不在大梁?”

    “是的,”白虎点头道,“半个月前使齐去了。陛下听从相国惠施之言,打算与齐人结盟,会徐州相王。陈轸主动请缨,要求出使齐国。”

    庞涓点头道:“惠子所谋,倒是高深。”

    白虎却是忧虑:“齐、魏一向不睦,你说,齐公他——会去徐州相王吗?”

    庞涓嘿嘿笑道:“没有把握之事,陈轸那厮能主动请缨吗?”

    白虎松下一口气:“如此说来,魏国有救了。”

    庞涓微微一笑:“魏国非但有救,还要雄霸天下。”

    “恩公说笑了。”白虎却是笑不出来,“就现在这个样子,能不亡国,就是魏人大福呢。”

    “呵呵呵,”庞涓搬过酒坛,倒满两爵,“来,白兄弟,为大魏雄霸天下,干!”

    两人干过,白虎放下酒爵,拱手道:“据在下所知,陛下眼下缺的是用兵之才,今日举国招贤,为的也是此事。恩公进山修习兵学,学到一身本领,若去应征,必受重用。”

    庞涓反问他道:“公孙衍不是也有一身本领吗?”

    “恩公说的是。”白虎苦笑一下,“不过,今非昔比,在下可将恩公引荐给朱司徒,再由朱司徒引荐给惠相国。惠相国若肯推荐,陛下必委恩公以重任。”

    “若是惠相国不肯推荐呢?”

    “这……”白虎一怔,“惠相国见到恩公,不会不推荐的。”

    “白兄弟,”庞涓摇头道,“你的好意,在下领了。不过,在下此来,断不是向陛下讨官位的。”

    白虎颇是诧异:“恩公来大梁,不为应聘,却为何事?”

    “只为看一眼白兄弟。”

    “恩公盛情,白虎领了。敢问恩公欲至何处?”

    “齐国。”

    “齐国?”白虎惊道,“难道恩公不愿为魏效力?”

    “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将欲强之,必故弱之。”白虎不无茫然地重复一遍,“恩公,此言何意?”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这是先生的临别赠言,在下思索一路,越想越妙,妙不可言哪!”

    “恩公?”

    “不提此事了。”庞涓摆手,“白兄弟,在下此来,真还有一事相托。”

    “恩公请讲。”

    庞涓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待陈轸回来,替在下盯牢他,莫让那厮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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