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请讲。”

    “此人是奸细,陛下万不可轻信!”

    “哦?”魏惠王倒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向庞涓,而后转向陈轸。

    “微臣查明,正是此人向齐王出谋划策,才使齐王改变初衷、羞辱陛下的。”

    魏惠王大是震惊:“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陛下!”陈轸得了话语权,侃侃说道,“此人原为安邑无赖,为人凶狠,三年前杀死陛下曾经召见过的渔人和樵人,抢走陛下犒赏的三十金,不意被微臣护院发现,他又杀死微臣护院,逃之夭夭。数月之后,此人潜回微臣府中,再次图谋不轨,被微臣拿住送官,不料他从刑狱逃走,不知去向。微臣奉诏出使临淄,返回途中,亲眼见他潜往齐境。徐州相王时,齐王态度大变,微臣起疑,使人赶赴临淄,方才查明真相,正是此人当街拦下齐王车辇,被齐王带至宫廷,密谋多时。齐王封他为上卿,被他谢绝。齐王后又赏他百金,他也不受。此后数日,此人一直待在齐王宫中,与齐王朝夕相处。齐王态度大变,必是受到此人蛊惑!”

    陈轸一口气讲出这些,莫说是魏惠王,即使朱威、惠施等朝臣,也是惊得呆了,无数道目光如看奇人般射向庞涓。

    “大胆狂徒!”魏惠王拍案喝道,“难怪寡人在徐州受辱!来人,拿下逆贼!”

    众卫士上前拿住庞涓,不由分说,将他五花大绑。

    因有鬼谷子的偈语“遇羊而荣”,又有鬼谷里的三年历练,庞涓非但未显惊惶之状,反倒仰天长笑数声。

    “逆贼,”倒是魏惠王怔了,“你已死到临头,因何发笑?”

    “庞涓在笑魏国。”庞涓朗声应道,“朝无能臣,国无良将,小人当道,贤臣塞言,四面受敌,存亡系于一线。庞涓前来相助,却遭杀身之祸。如此国家,岂不可笑?”

    “大胆狂徒,”陈轸厉声喝道,“杀人越狱当是死罪;卖魏求荣、里通外敌,当是灭门;咆哮朝廷,嘲笑陛下,当诛九族!”转向魏惠王,拱手,“微臣奏请陛下,速将此贼推出午门,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准奏!”魏惠王摆手,“将逆贼庞涓推出午门,凌迟处死!”

    庞涓又出一声长笑,高声叫道:“魏国上昏下昧,何能不亡啊!”

    魏惠王愈加震怒,大声喝道:“将此贼快推出去!”

    众卫士推动庞涓,眼看就要走出殿门,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慢!”

    卫士停步。

    惠施出列,徐徐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余怒未消:“说吧!”

    “陛下张榜求贤,庞涓揭榜应征,合情合理。如果陛下就此杀之,只怕天下士人闻之心寒呐!”

    “这——”魏惠王语塞了。

    “陛下,按照大魏刑律,庞涓是否有罪,应由司徒府三堂会审,方能定夺。莫说是个揭榜士子,纵使苍头百姓,生死大事,凌迟酷刑,也不可据一面之词匆忙定之。”

    惠施所言有理有据,不急不慌,众臣无不点头称是。

    “陛下,”陈轸急了,“庞涓集数罪于一身,实为十恶不赦之徒,依律当斩。如果放他,就是姑息养奸啊!”

    “请问陈上卿,”惠施突然转向陈轸,一反往日温恭之色,义正词严,“如果庞涓卖魏求荣,何以放着齐国的上卿之位不做?上卿出使齐国,得百金尚且欣然受之,庞涓身为普通士子,却视百金如粪土,又作何解?齐军屡战屡胜,魏军屡战屡败,庞涓如果真心卖魏,为何不去顺势助齐,反来逆势揭榜退敌呢?”

    陈轸面红耳赤:“你——”

    “陈上卿,”惠施一字一顿,不依不饶,“国家有难,我等身为朝廷重臣,应替陛下分忧,万不可嫉贤妒能,混淆视听,误国害民呐!”

    惠施犀利的言辞如重锤一般一字一字敲打下来,陈轸只觉得骨头缝里一阵冰凉,当下叩拜于地,泣道:“陛下,微臣——微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魏惠王似也看出中有蹊跷,摆手道:“陈轸,你退下吧!”

    陈轸再拜,泣道:“微臣告退。”

    看到陈轸退出殿门,魏惠王转向庞涓:“为庞子松绑!”

    卫士松绑。

    庞涓走上殿前,叩拜于地:“庞涓谢陛下不杀之恩!”

    “庞子受惊了。”魏惠王放缓语气,“大敌当前,庞子有何退敌良策,可否言于寡人呢?”

    庞涓环视朝堂:“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诸位爱卿,退朝!”

    众臣退朝。

    魏惠王转对惠施、朱威:“惠爱卿、朱爱卿留步。”引三人径至御花园附近的御书房中。

    惠王坐定,庞涓扑地跪下,叩道:“草民庞涓叩见陛下!”

    “庞子请起。”魏惠王微微摆手,“此处再无外人了,惠相国、朱爱卿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庞子有话,但讲无妨。”

    “谢陛下。”

    庞涓起身,朝惠施深深一揖:“庞涓谢过相国大人。”

    惠施还过一礼,问道:“请问庞子,你与上卿可有过节?”

    “回大人的话,”庞涓应道,“先父原是周室缝人,三年前,陈轸请先父为陛下缝制王服,先父以为不合礼制,坚拒不做,陈轸遂将先父囚于私牢,庞涓去救先父,不想中他埋伏,死战得脱。在外浪迹数月之后,庞涓再次潜回,欲救先父,陈轸以先父生命要挟,将涓擒住,然后又不守诺言,杀死先父,将涓送入大狱。庞涓无奈,只好越狱潜逃,进山拜师学艺——”

    庞涓一席话,听得魏惠王目瞪口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难怪陈轸欲置庞子于死地,原有这个因由!”

    “启奏陛下,”朱威见时机已到,拱手奏道,“微臣也已查实,眠香楼灭门一案,实系陈轸所为,后又栽赃嫁祸于公孙衍,逼迫公孙衍逃至秦国。”

    魏惠王怒从心起,将拳头重重砸在几上,咬牙喝道:“陈轸逆贼,寡人待他不薄,他却屡害寡人,罪不容赦!朱爱卿,立即捉拿陈轸一家,押入死牢,抄没全部资财!”

    朱威领了旨意,安排抓捕陈轸去了。

    魏惠王转向庞涓,深揖一礼道:“寡人受奸人蒙蔽,差点误杀忠良,请庞子宽恕。”

    庞涓泣拜道:“陛下查办奸贼,为庞涓洗雪杀父之仇,便是庞涓再生父母。自今日始,庞涓之躯永远属于陛下。只要陛下一声旨意,庞涓纵使扑汤蹈火,在所不惜!”

    魏惠王起身,亲手扶起他:“庞子有此忠心,寡人幸甚!魏国今已危在旦夕,庞子可有良谋?”

    “危在旦夕?”庞涓重复一句,略顿一顿,做惊讶状,“陛下何说此话?”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庞子也都看到了,齐从东方来,秦从西方来,赵从北方来,韩从南方来,魏国四面皆战,寡人既无可战之卒,更无御军之将,岂不是危在旦夕呀?”

    “陛下过虑了。”庞涓拱手道,“就眼前局势来说,魏国非但没有危在旦夕,反而是适逢良机,可喜可贺呢!”

    庞涓此言一出,即使惠施,心中也是一震,两眼直直地望向庞涓。

    魏惠王更被庞涓弄蒙了,急道:“什么?寡人适逢良机,可喜可贺?”

    “正是。”庞涓微微颔首,“昔年文侯之时,西有强秦,南有蛮楚,北有悍赵,东有劲齐,四邻觊觎,形势一如今日般岌岌可危。然而,文侯振臂一呼,乐羊举枪而天下惊,吴起挺戟而诸侯惧,大魏历世三代,开疆拓土,东征西战,成就数十年霸业,天下莫不唯命是从。”

    庞涓重提先君的赫赫功业,魏惠王听得心情激动,转而想到眼前的处境,却又禁不住黯然神伤,摇头叹道:“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强敌犯境,寡人——”连连摇头,说不下去了。

    庞涓朗声道:“陛下,在草民眼中,并无强敌。”

    魏惠王抬头望着庞涓,口中不由自主地“哦”出一声,两眼不无疑惑地望向坐在左前侧的惠施。惠施眼睛微闭,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疑惑,也没有听见庞涓在说什么。

    庞涓端起摆放在几前的一杯茶水,轻啜一口,抬头望着惠王,侃侃说道:“在草民眼中,陛下所说的强敌,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不堪一击耳。”

    魏惠王听见庞涓言语愈加托大,心中也愈加疑惑,再次“哦”出一声,身子朝后微微一仰,眼睛也如惠施一样微微闭上。

    庞涓并不急于说话,端起茶杯,再次轻啜一口,细细品过,缓缓放下茶杯:“请陛下屏气息神,听草民一言。”

    魏惠王的眼皮抬也不抬:“说吧。”

    “草民以为,”庞涓侃侃说道,“眼下四邻犯境,却无一处可惧。赵、韩与魏同为三晋,唇亡齿寒之理,他们不会不知。此番出兵,无非是逼迫陛下放弃王号,断无灭魏之念;秦人旨在打通东出之路,今得函谷、阴晋,于愿已足,不会再有大举。唯齐公不识时务,欺魏无人,视我为案上肥腻,欲一口吞之。陛下只需击溃田忌,其余三国必不战自退。”

    “庞子所言甚是,可——”魏惠王抬眼望向庞涓,“如何击溃田忌,正是寡人所愁之事。”

    “草民敢问陛下,是想活擒田忌呢,还是要了他的脑袋?”

    魏惠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庞涓:“庞子——”

    “陛下,”庞涓神态郑重,“草民在等您的旨意呢?”

    “这——当然是活擒了!”

    “陛下若是信得过草民,草民定在一月之内将他绑缚殿前,听凭陛下处置!”

    魏惠王目瞪口呆,抬眼望望庞涓,又望望惠施。

    惠施睁开眼睛,望向庞涓:“敢问庞子师从何人?”

    “回禀相国,”庞涓朗声应道,“庞涓越狱之后,前往云梦山修习兵法,得鬼谷先生亲传。”

    惠施震惊:“可是云梦山中的鬼谷子?”

    “此人正是恩师。”

    “陛下,”惠施转对惠王,“据微臣所知,云梦山鬼谷子堪称天下第一奇人,文韬武略无所不通,庞子能够拜他为师,必有大成。适才所说,或非戏言。”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数声,“田因齐虚上卿之位,未得庞子。寡人得之,实乃魏之大幸。请问庞子,若破齐人,你需多少兵马?”

    “三万足矣!”

    “这……”魏惠王惊道,“齐有大军七万,田忌更是名冠列国,庞子你——”

    “军无戏言!”

    “好吧!大梁尚有守城精兵三万,寡人全部予你!”

    庞涓起身,三拜之后,缓缓说道:“草民谢陛下隆恩。只是——”

    “庞子有何要求,但说就是。”

    “大梁守军尚需守护陛下安全,草民不敢擅用。”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不瞒庞子,除此之外,寡人实在无兵可调了。”

    “龙将军那里不是尚有雄兵数万吗?”

    魏惠王连连摇头:“龙将军处只有不到四万人马,且连战皆败,士气低落,不堪大用了。”

    庞涓微微一笑,拱手道:“草民恳请陛下,暂将龙将军麾下兵马调拨三万,交予草民即可。”

    “你是说——”魏惠王震惊,“就用龙将军的败兵?”

    “在草民眼中,并无败兵。”

    “好。”魏惠王略一思索,对毗人道,“拟旨,封庞子为龙将军帐前御敌先锋,准允统兵三万。破敌之后,另行封赏。”

    陈轸匆匆回到府中,戚光已迎上来,正欲禀报庞涓之事,却听陈轸急急吩咐:“快,取几箱金子来!”

    戚光见主公一脸惧色,已知出事,再无多言,急急走进金库,使人抬出几箱金银珠宝,套上两辆驷马轺车,放好垫脚凳,轻声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陈轸跳上车子:“先去韩国,快走!”

    戚光略想一下,跳上装金子的轺车,转对候在一边护送的丁三道:“主公出使韩国,我也得去。家中之事,托付于你了。”

    丁三应道:“戚爷放心。”

    戚光拉紧缰绳,扬鞭喝叫一声,驾车直奔南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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