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才唱完,陈轸再次击掌,厅外果然依次走进五名少女,个个粉面含羞,艳若桃花,看得昭阳两眼发直。

    “柱国大人,”陈轸指着五个少女,缓缓说道,“楚地虽有美女如云,秦女却不多见。这五位女子为陈轸亲赴民间选拔,又经乐坊调教,个个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别有异国情趣,或可为大人解闷。”

    昭阳愣过神来,忙从美女身上收回目光,拱手揖道:“上卿所赠如此隆重,叫昭阳如何回报?”

    陈轸示意,众女退出,邢才亦使人抬走礼箱。

    陈轸言外有意:“对于柱国大人的厚爱来说,这些物什,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小礼!”

    “哦?”昭阳身子趋前,“上卿难道还有大礼不成?”

    陈轸微微一笑:“柱国大人,您的府中黄金充栋,美女盈室,何缺这些?”

    昭阳一怔,旋即哈哈笑道:“上卿所言也是!”眼珠儿一转,“不过,一事归一事,上卿所赠,纵使一根青丝,在下也必藏之爱之,珍之贵之!”

    陈轸拱手道:“在下再谢柱国大人抬爱!不瞒大人,在下此来,另有大宝一件,柱国大人或感兴趣。”

    昭阳的胃口被完全调起,急切问道:“是何大宝,上卿快说!”

    “令尹之位!”

    “令尹之位?”昭阳眼睛大睁,显然未听明白,“请上卿明言!”

    “楚国令尹景舍垂垂老矣,早已不堪驱使。在下请问大人,就眼下而言,能代景舍之位者,会是何人?”

    “这……”昭阳略顿一顿,“在下不知!”

    陈轸微微一笑:“大人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而已。大人既不愿说,在下就代劳了。如果不出陈轸所料,代景舍者,必是两位柱国大人!”

    “哦!”昭阳心头一紧,身子趋前,“上卿何说此话?”

    陈轸又是一笑,不紧不慢道:“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三十年来,楚国大争,无非两地,一是西北,二是泗上。楚王使屈氏镇西、北,以御秦人,使大人御东、北,以争泗上。楚国地方五千里,有雄兵三十万,两位柱国大人各领十万。大人试想,陛下对二位已是举国相托,令尹之位难道还能旁落他手?”

    陈轸的分析使昭阳不得不服,同时,潜藏的野心也被他完全勾引起来:“依上卿之见,在下与那屈氏,何人可占上风?”

    陈轸应道:“就眼下而言,两位大人可谓是半斤八两。同为司马大人,虽有左右之分,却是各务一方,皆有倚重,功过也大体相仿。数年前大人伐宋,田忌引兵救之,大人失利于睢阳,折兵三万,当算一过。屈氏正自得意,亦被商鞅咬去一口,失商於谷地六百里,两下算是扯平。”

    昭阳连连点头,大是叹服:“既然扯平了,这令尹之位——”

    “下面就看两位大人谁能建立功业了。”

    昭阳起身抱拳道:“何处可建功业,在下愚笨,还望上卿点拨。”

    陈轸口中轻轻蹦出两个字:“取宋。”

    “取宋?”昭阳惊道,“如何取之?”

    陈轸将头凑近昭阳,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笑意浮出。

    数日之后,昭阳觐见楚威王,奏道:“启奏陛下,宋偃聚众暴乱,逐兄篡位,已是大逆。几个月前,此公借齐、魏会徐州相王之机,自封为王不说,更在称王大典上射天鞭地,淫乱后宫,诸臣凡谏者皆被射杀,人神共怒,被天下称为‘桀宋’!”

    “嗯,”楚威王点头道,“此事早已传闻天下。爱卿今日提起,意欲何为?”

    “回禀陛下,”昭阳奏道,“宋乃膏腴之地,我若不取,齐必取,齐若不取,魏必取。微臣以为,陛下当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之罪,再兴义师伐之!”

    “这……”楚威王沉默半晌,似是想起数年前伐宋,被宋、齐联军打得大败之事,“如果齐人再次引兵相救,我当奈何?”

    昭阳低声说道:“陛下勿虑。齐人新败于魏,国力大伤,不敢轻易交战。齐将田忌在魏蒙羞,回齐后辞官归隐。齐无田忌,即使出兵,亦不可惧。”

    楚威王闭目沉思。

    “陛下,”昭阳趋前一步,声音更低,“微臣另外得报,越王无疆征集大军二十一万,海、陆并举,正在陆续开往琅琊,看那样子,其势必在谋齐。齐人自顾无暇,齐王举国征调大军十万,于南长城一线严阵以待,如何顾及宋国?”

    “哦?”楚威王这也来了精神,“此军报属实否?”

    “千真万确!”

    威王缓缓点头:“嗯,如此说来,倒是天赐良机!”话音刚落,眉头又皱起来,“不过,齐虽无忧,魏国却也麻烦。魏罃对宋早有想法,只是碍于寡人和田因齐,他才没敢伸手。我若伐宋,宋偃失去齐援,必会向魏求救,魏罃师出有名,还能放过这个机会?魏得庞涓,反败为胜,士气正盛,爱卿如何应对?”

    “陛下勿忧,”昭阳奏道,“大国交兵,打的是钱粮。据微臣所知,魏国虽有庞涓,但库无存粮,边民流失五十万众,民心不稳,就如一个伤重之人,没有三年五载,何能康复?再观我大楚,近年来并无大战,国库充盈,兵精粮足,莫说魏国不敢出兵,纵使出兵,我有何惧?”

    楚威王点头道:“爱卿此言,也还在理。”略顿一下,“说说看,你打算如何伐宋?”

    “陛下,”昭阳应道,“微臣麾下有大军十万,微臣亲率车骑六万伐宋,使景将军引军四万屯于陉山。陉山离魏都大梁不足三百里,魏人若是敢动,景将军就可直驱大梁,杀他个措手不及!”

    楚威王闭目又是一阵沉思,睁开眼睛:“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召太子、令尹、左徒及诸执硅、柱国大人入宫议事!”

    (第四部)

    第一章鬼谷子说天下,二子破情关下山

    孙膑下山之后的头几日里,鬼谷四子的草舍里更见冷清。苏秦、张仪都如换了个人,一连数日,要么抱头大睡,要么并膝呆坐,要么进山闲逛,谁也不想看书,嘴巴上如同贴了封条,连走路都是低垂脑袋,脚步拖沓,状如落魄失魂。

    如此这般连过了七日,张仪终是憋不住,于一日午后推开苏秦房门。苏秦正在席上闭目打坐,听声响知是张仪,眼皮不抬,依旧端坐如初。

    张仪凝视苏秦一阵,见他仍无动静,重重咳嗽一声,开始他的习惯动作,绕对手兜圈子。通常情况下,兜三圈也就够了,这日却是不同,张仪不停地兜,边兜边将两眼锁住苏秦,步伐走得极慢,好像对方是个怪物。

    苏秦依旧端坐不动。

    不知兜有多少个圈子,张仪终又强忍下来,拔腿走出门去,顺手拉上房门。张仪在外面的草坪上埋头又转一会儿,看样子实在憋闷,猛然迈开大步,噌噌几下再次走到苏秦门前,“通”的一声将门踹开,径直走到苏秦跟前,动作夸张地并膝坐下,从喉咙深处重重咳嗽一下,大声说道:“我说苏兄,我们还是说句话吧!”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张仪,嘴巴未张,眼神却在告诉他:“说什么呢?”

    张仪嘿然一笑:“你说孙兄他——走就走吧,还勾魂,看把苏兄整得远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僵尸!”

    苏秦复将眼睛闭上,身子却动了动,屁股朝后挪有一寸。

    张仪看在眼里,扑哧笑道:“说是僵尸,有点屈了,改称活肉吧,这个确切点,苏兄毕竟能动,只是没有精气神而已!”

    苏秦再度睁开眼睛,回应一句:“是说你自己吧。”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算是说我自己吧!无论如何,只要苏兄能开金口就成。”

    “贤弟有话,这就说吧。”苏秦淡淡说道。

    “我想说的是,”张仪提高声音,“这个天下真有意思!”

    苏秦斜他一眼:“贤弟何出此言?”

    “庞涓那厮还没弄明白子丑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梦也未料到,仅只一年,就他肚里那点货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将,荫妻乘龙,大红大紫呢!”

    苏秦不屑地白他一眼:“我还以为贤弟说出什么骇世之语呢,不想却是这个。”

    “再观孙兄,”张仪也不与他强辩,顾自说道,“尚未出山,嗬,瞧这威势!太子亲临,重金礼聘,前簇后拥,车马塞道!”

    苏秦埋下头去,沉默不语。

    “你说说看,”张仪激动起来,“你我与他二人一同进谷,不是吹的,无论哪一点,总也不比他们差吧!”

    苏秦轻叹一声,闷在那里。

    “我说苏兄,”张仪将声音提高几分,几乎是在嚷了,“随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

    苏秦抬起头来:“你说会是什么样子?”

    张仪放声长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哟!”

    苏秦再度埋下头去,沉默半晌,方才说道:“依贤弟看来,难道我辈皆已成器?”

    张仪哈哈又笑数声,方才说道:“苏兄何能用此‘难道’二字?依庞涓之才竟然横扫列国,孙兄之才远胜庞涓,天下何人可敌?在这谷中,闭眼想想,你我二人纵使不济,也不至于逊色于孙兄吧。”

    “贤弟之才,自在孙兄之上。”

    “苏兄莫要谦逊,你我既已结义,就要说心里话。苏兄,你摸摸心窝,当初来这谷中,可为终老于山林?”

    苏秦一惊,抬头望着张仪:“贤弟是说——”

    “以在下之见,我们也当寻个机缘,下山大干一番!”

    苏秦正欲说话,有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及扭头,童子已是闪进房门,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师弟要下山?”

    二人皆吃一惊,急忙起身,拱手揖道:“师弟见过大师兄!”

    几年下来,不知不觉中,童子已经变声,长得跟张仪差不多高了,言谈举止也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气仍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惊的样子,童子呵呵笑出两声,摆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们不必多礼。”见二人坐下来,眼睛瞟向他们,“说呀,师兄在候回话呢。”

    见童子盯过来,张仪只好揖道:“回大师兄,是在下说的。”略顿一顿,“我跟苏兄连闷数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师兄来得正好。”

    “张师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侧各显出一个浅浅酒窝,“这几日,你们存心下山,却又不好向先生张口,可是为这事儿吗?”

    张仪略略一怔,点头。

    “两位师弟过虑了。”童子的酒窝加深加大,声音却不无揶揄,“鬼谷之中,既没有安门,也没有上锁;先生既未硬请两位上山,自然也就不会扯住两位袍角,不让你们下山。两位师弟想走,随时都可上路,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软不硬几句话,把张仪噎了个上不来气:“这……”

    “大师兄,”苏秦抱拳解围,“在下和张师弟并无此意。前几日孙兄下山,我们二人都很难过。方才念及此事,张师弟有所感喟,仅此而已。”

    “是吗?”童子转望张仪,“孙膑出山,张师弟是何感喟,可否说予师兄听听?”

    张仪略想一下:“飞龙在天。”

    童子笑道:“听这话音,张师弟这是困龙在山了。”

    张仪又被噎个半死,凭他伶牙俐齿,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秦只好再度解围:“大师兄,师弟有惑。”

    童子两战皆胜,转过头来,笑呵呵地望着苏秦。

    苏秦问道:“以大师兄之见,庞兄、孙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当然算了!”

    “这……”苏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张师弟呢?”

    童子连连摇头。

    “大师兄,”张仪急了,质问过来,“你凭什么说他们成器,而我们未成?”

    “就凭这个,”童子手指二人,“他们二人已经下山,你们二人仍旧待在此地。”

    “师兄此话不公!”张仪大声抗辩,“他们下山,是因为他们想下山。我们不下山,是因为我们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摆摆手,呵呵又笑几声,“本师兄来到此处,不是与你辩论的。要想知道成器与否,你们最好去问先生。”

    话音落地,童子站起身子:“两位师弟,请吧。”

    苏秦、张仪皆是怔了。

    张仪嗫嚅道:“去……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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