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遵旨。”

    话音刚落,毗人走入:“启禀陛下,武安君求见!”

    “哦!”魏惠王喜道,“庞爱卿来了,快请!”

    庞涓趋进,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起身坐下。

    魏惠王望着庞涓呵呵乐道:“爱卿来得恰到好处,寡人正与惠爱卿商讨梅儿的终身大事呢。梅儿年已十七,老大不小了。惠爱卿方才提及孙爱卿,甚中寡人心意。一是梅儿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有孙爱卿顾念,寡人放心。二是孙爱卿与你同窗共学,兄弟情深,若是同为寡人贤婿,是亲上加亲了!”

    庞涓面上不见丝毫喜色,口中却道:“孙兄与梅公主乃天作之合,儿臣贺喜他们了!”

    魏惠王瞥他一眼,似是看出什么:“爱卿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这——”庞涓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惠施看得明白,起身叩道:“陛下,微臣先行一步,告退了。”

    “爱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门,魏惠王转对庞涓道:“贤婿为何叹息?”

    庞涓又出一声长叹:“唉,儿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难事,苦思数日,仍旧无法决断,是以叹息。”

    “哦?”魏惠王怔道,“爱卿也有难决之事,倒是奇了!来来来,你且说说,何事使你如此为难?”

    “唉,”庞涓再叹一声,“父王,此事儿臣真还不能说!”

    魏惠王思忖一时,点头道:“若是不能说,爱卿不说也就是了。”

    庞涓低下头去,过一会儿,又抬头道:“可这事儿关系重大,儿臣也不能不说。”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倾:“爱卿,难道是莲儿她——”

    庞涓摇头。

    魏惠王又思一时:“莫不是卬儿又惹事了?”

    庞涓再次摇头,离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泪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儿臣了!”

    见庞涓如此伤悲,魏惠王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国事,大是震惊,站起身子,走到庞涓身前,伸手拉他起来,安慰他道:“贤婿切莫这样,纵使天塌下来,也由寡人顶着!”

    庞涓只是不起,越发哭得伤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弯下身子,轻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庞涓又哭一阵,总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庞涓起身,以袖抹泪,一边哽咽,一边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来,望着庞涓,神情凝重:“贤婿,只管说吧,寡人抗得住!”

    庞涓再抹一把泪水,缓缓说道:“父王,儿臣左思右想,忠、义不能两全,直到今日午时,方才拿定主意,决定禀报父王!”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说的是,寡人与你,在外是君臣,在内是翁婿,关起门来,美丑也好,吉凶也罢,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庞涓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精致的竹简,呈予魏惠王:“父王请看!”

    魏惠王接过竹简,逐字阅读,眉头越皱越紧。有顷,魏惠王将之放于几上,久久凝视它,似不相信这是真的:“贤婿,此书何处得之?”

    “自黄池大败齐人之后,儿臣唯恐齐人报复,对齐防有一手,在齐魏边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们发现一人行动诡异,拦住盘查,得到此书。”

    魏惠王急问:“那人何在?”

    “那人见事情败露,又逃脱无路,急切间抽剑自刎。此书是从棉衣夹层中搜出来的。”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来了,当初贤婿曾说起过孙膑有志于齐,寡人不以为意,不想今日应了。”忽又停住话头,似乎想起什么,眉头皱起,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庞涓,“此事似有不对之处,栗平在卫地楚丘,此人既为栗平送信,理应至卫才是,为何越过卫境,赶往齐国边境?”

    庞涓早有应对:“儿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图谋。”

    魏惠王再入深思,有顷,点头道:“嗯,寡人有点明白了。”

    “父王明示!”

    “必是孙膑托那人至齐报信,因内容重大,故未成书,使其暗诵于心。那人见事败露,唯恐累及孙膑,故先自刎。”

    “父王圣明!”庞涓应道,“若照此说,信中所写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顾不上了。”

    “唉,”魏惠王连连点头,长叹一声,“这个孙膑,寡人观其忠厚,视其有才,对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亲子。不想此人仍旧记挂前仇,另生异志,图谋不轨。还有这个卫侯,也真可恶。寡人称王,他一股劲儿作对。齐公称王,今日连宋公也称王了,他却连个屁也不放一声!前番征他,有齐人作梗。如今没这后台了,寡人保留他的宗祠,已是便宜他了。不想他却不思报答,反而使人挖寡人墙角!唉,世间人心,实在捉摸不透!”

    庞涓知道木已成舟,再次跪下,泣道:“父王,尽管孙膑犯下谋逆大罪,按法当诛九族,儿臣仍要冒死为他求情。无论如何,孙膑与儿臣牢狱结义,同窗共读,生死情深,孙膑又是因为儿臣的举荐才至此地。儿臣恳请父王网开一面,放孙膑一条生路!”

    “唉,”魏惠王再叹一声,“孙膑能得贤婿为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父王,仅凭一封寻常书信,许会冤枉孙兄。依儿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寻机探其口风,观察孙兄。儿臣也留个心眼,暗中监视。若是真的有人栽赃陷害,父王当为孙膑洗刷冤情,还他一个公道。孙膑感念父王,必定竭心尽力。万一孙膑真生不臣之心,届时证据确凿,父王纵使责罚,想他也是无话可说。”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顿,招来毗人,“你去告诉惠相国,提亲之事,暂搁几日!”

    “臣领旨!”

    庞涓回到府中,招来庞葱,不无沉重地说:“葱弟,出大事了!”

    庞葱神色大凛:“是何大事?”

    “方才陛下急召大哥,说孙兄记恨当年平阳家仇,欲图不轨!”

    庞葱大惊,思忖有顷,小声说道:“大哥与孙兄有结义之情,孙兄出事,岂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大哥寻你来,说的也是这个!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孙兄拖累,岂不冤死?”

    庞葱急道:“对对对,大哥应该与他彻底绝交!”

    庞涓白他一眼,责道:“孙兄刚一有难,大哥这就绝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唉,”庞涓又叹一声,“弃友是不义,帮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顿一顿,“大哥思来想去,忠、义若是不能两全,舍义而取忠;家国若是不能两顾,舍家而取国。陛下待大哥没个说的,若是孙兄果有复仇之心,大哥也……也只有舍义而取忠了!”

    “大哥说的是!”庞葱抬头道,“让葱做什么,大哥尽管吩咐!”

    “你看这样如何,”庞涓望着庞葱,“孙兄为人实在,陛下说他谋逆,大哥未必全信。不过,无风不起浪,陛下既有此说,想必获有实证。你可派人盯牢孙膑,看他在干些什么。若是孙兄果有谋逆之举,你可寻得实证,禀报大哥。若是没有,大哥也好在陛下面前解释几句,为孙兄洗刷冤情。”

    “葱弟遵命!”

    为了提携太子,魏惠王将朝中一应杂事尽交太子申处置。朱威将秦使欲通关贸的文书直接呈送太子申,太子申看过,要上卿府暂先拟个奏章,再交陛下定夺。朱威走后,太子申将秦国文书塞进袖中,正欲出门,恰好遇到瑞梅公主又来赏梅。

    得知太子欲去监军府,瑞梅脸色微红,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烦请大哥将此丝绢呈予孙将军。”不及太子应话,即以长袖掩面,转身径投梅园去了。

    太子申缓缓打开丝绢,审看几眼,转望瑞梅仓皇远去的背影,轻叹道:“唉,孙膑能得梅妹,真是造化!”

    太子申收起丝绢,驱车直驰孙膑府中,在客厅里叙有一时,从袖中摸出秦国文书递予孙膑。孙膑看过,抬头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皱眉:“秦人绝对不是为通关而来。前次樗里疾来,公孙衍奔秦。今日此人复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准允秦人,魏申心中实在无底,此来是想问问将军,当以何策应之?”

    孙膑思索一时,拱手应道:“回禀殿下,微臣以为,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货通有无,礼尚往来。秦人此来通关,若是诚意,我当允准。若是另有图谋,兵来将挡,我也不必惧他。”

    “嗯,”太子申长出一口气,“得将军此话,魏申心中有数了。魏申这就禀报父王,准允与秦人通关。”略顿一下,又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递予孙膑,“方才梅妹再来赏梅,托魏申将此丝绢呈予将军。”

    孙膑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上面绣着一枝红梅,旁绣小诗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手捧丝绢,竟是怔在那儿。

    “孙将军,”太子申望着他,意味深长,“此为梅妹亲手所绣!”

    孙膑似从愣怔中猛醒过来,叩拜于地:“微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爱?”

    “孙将军请起!”太子申伸手将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洁,自幼执拗,誓愿非知己不嫁。今日得遇将军,梅妹心自许之。”

    “这——”

    “孙将军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爱梅妹,特托惠相国保媒。相国也已答应,不日将至将军府中提亲。将军若有心事,尽可诉于魏申,一切自有魏申处置。”

    “回禀殿下,”孙膑泣道,“微臣并无心事。只是——公主本是千金之躯,微臣却资质浅愚,公主下嫁微臣,岂不误了?”

    “孙将军之心,魏申已知。将军若无心事,可有信物回赠梅妹,魏申愿为代劳。”

    孙膑略思片刻,走进书房,寻出几片竹简,提笔写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黄菊,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孙膑写毕,细细审过,将竹简双手呈予太子申,跪下叩道:“微臣并无贵物,只有两行文字,烦请殿下转呈公主!”

    太子申将竹简纳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辞!”

    孙膑送至门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孙膑目送太子申远去,转身刚要回府,一骑径至府门,在孙膑身边翻身下马。孙膑回身一看,却是宫吏。

    宫吏叩拜于地:“孙监军,陛下有请!”

    孙膑回府换过礼服,随宫吏前往宫中,在御书房中叩见魏王。见过大礼,惠王招呼孙膑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烦闷,特召爱卿来,随便聊聊。”

    孙膑揖道:“敢问陛下何事烦闷?”

    “也没什么,”魏惠王呵呵笑道,“方才打盹,梦到乌云遮日,寡人以为不祥,是以烦闷。不过,这一阵儿寡人已想明白了,乌云遮日不过是白日之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孙膑拱手道:“微臣恭贺陛下了!”

    魏惠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孙膑,面前浮出孙膑的密信,耳边也似响起孙膑的声音:“……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俟时机成熟,膑即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眯瞪一阵,魏惠王突然话中有话,缓缓说道:“听闻爱卿是齐人,家庙何在?”

    “鄄城。”

    魏惠王“哦”了一声:“鄄城离卫境不远嘛。”

    “是的,鄄城离阳晋、马陵甚近,西行百里,就是魏境了。”

    怪道庞爱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齐地,原来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这个,连点几下头道:“嗯,寡人明白了!”

    孙膑多少有些惊讶:“敢问陛下明白何事?”

    魏惠王哈哈笑道:“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孙膑不明所以,一时怔在那儿。魏惠王偷眼观察孙膑,见他脸色果然有异,嘿嘿一笑,又问道:“孙爱卿来此已有数年,寡人还不知道爱卿的令尊是何许人呢?”

    听到魏王猛然提及先父,孙膑心头一凛,脸色阴沉,垂头泣道:“回陛下的话,先父是卫国平阳令孙操。”

    魏惠王大惊,愣怔半晌,方才说道:“这么说,令尊他……战死于平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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