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袁豹匆匆登上城门楼,见褚敏正在城头上擂鼓,叫道:“褚将军,君上急旨!”

    褚敏将鼓槌递给候在一侧的鼓手,接过书信,拆开看过,递给袁豹:“速抄此书,传令全城守军,依书中所言向城下喊话!”

    袁豹正在抄写,抬头望见不远处叛军登上城头,正自着急,褚敏提枪冲上。袁豹赶忙抄写数份,交与手下亲兵,让他们速下城楼,驰向其他城门,自己也拿一份,伏在城垛后面,扯开嗓子向城下喊道:“城下的将士们,赵国大军撤走,子之将军已经袭占武阳,不出一个时辰就可抵达此地,你们无路可走了,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城下的将士们,你们受骗上当了!趁时间来得及,赶快逃命去吧!……君上有旨,武阳燕人听旨,尽管你们听信蛊惑,谋逆作乱,寡人仍然原谅你们,因为你们是燕人,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们只要放下武器,诚意悔过,寡人既往不咎……”

    他这一喊,其他将士也都放下兵器,跟着叫喊起来。正在攻城的叛军纷纷停住,开始倾听。有顷,众叛军七嘴八舌:“君上说的对,我们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杀燕人啊!”“娘的,上当了!”“弟兄们,君上大军来了,快逃命吧……”

    众叛军纷纷扔下武器,朝黑暗里四散奔去。

    黎明时分,数百名不愿舍弃武成君的军士聚集在大帐周围。帐中,武成君端坐几前,两手抱起一坛老酒仰脖狂饮,季青与五个将军齐齐跪在地上。

    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

    众将军一齐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武成君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抱着酒坛,扬脖猛灌。

    季青起身,一把夺过酒坛,摔在地上:“主公,你难道真要在此等死?”

    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声,摇头道:“季子,武阳已失,你说,本公能走哪儿?”眯起醉眼扫向众将军,提高声音,“诸位将军,你们说,本公还能走往哪儿?”

    季青应道:“齐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临淄!”

    五位将军齐道:“我等誓死保护主公,杀奔临淄!”

    武成君正待说话,帐外传来脚步声,参军禀道:“报,君上使臣到!”

    季青忽地起身,朝几位将军略一示意。众人起身,退至两侧,手按剑柄,如临大敌。武成君朝季青点点头,季青朝参军道:“宣他进来!”

    老内臣昂首走进,身后跟着袁豹。

    进帐之后,袁豹手按剑柄,冷眼环视一周,立于老内臣一侧。

    老内臣顿住步子,朗声说道:“君上口谕,武成君听旨!”

    武成君愣怔一下,猛然起身,叩拜于地:“儿臣接旨!”

    老内臣轻轻咳嗽一下,朗声说道:“君上口谕,鱼儿,你好糊涂!你和苏儿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闹成这样,真让寡人痛心!鱼儿,阴云过去了,一切也都过去了。你的过失,寡人予以宽恕。你的从属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宽恕。鱼儿,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么也不想,只想看看你。昨儿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你们的母后,她就站在寡人榻边,泪水汪汪,对寡人说,鱼儿呢,臣妾的鱼儿哪儿去了?鱼儿,明日是你母后的祭日,不要再闹了,回来吧,寡人在明光宫里候你!你的父亲,姬闵。”

    老内臣传完旨,拿袖子抹泪。

    武成君恸哭失声,将头死命地朝地上猛磕,号哭道:“公父……母后……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老内臣哽咽道:“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龙体尚未康复,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着你呢!”

    武成君止住哭声,拭把泪水,起身朝老内臣深揖一礼:“内宰稍候片刻。”言讫,转身走进帐后内室。

    不一会儿,内室传出“咚”的一声闷响。

    季青陡然明白,急步冲入内室,见武成君已经倒在地上,伏剑自尽。

    季青从武成君手中取过宝剑,大叫一声:“主公,季子来也!”亦朝脖子抹去。

    刚过卯时,太子苏一脸喜气地大步跨入甘棠宫,人尚未到门口,声音就飘进来:“母后!母后——”

    守在宫门的春梅打个手势,轻嘘一声,示意他不可声张。

    太子苏顿住步子,小声问道:“母后呢?”

    春梅小声应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

    太子苏急道:“快去禀报母后,就说儿臣有要事求见!”

    春梅扫他一眼,走进宫门,不一会儿,走出来道:“夫人有旨,问殿下有何急事?”

    太子苏喜形于色,声音发颤:“禀报母后,就说特大喜讯,逆贼子鱼负罪自杀!”

    春梅复走进去,不一会儿,从门内传来春梅冷冷的声音:“夫人有旨,喜讯是殿下一个人的,与夫人无关。殿下可以走了。”

    太子苏大是尴尬,转身悻悻走去。

    一身甲衣的燕军主将子之大步趋入明光宫正殿,至燕文公前倒地叩道:“末将叩见君上!”

    燕文公摆手:“将军免礼!”

    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

    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对面席位上的苏秦:“子之将军,寡人向你引见一人,天下名士苏秦。”

    子之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大名,在下久仰了。”

    苏秦亦拱手道:“谢将军美言!”

    殿外传来脚步声,老内臣踉跄走入,倒地泣道:“君上,长公子他——”

    无需再问,燕文公已知发生何事了,缓缓闭上眼睛。

    老内臣泣不成声:“他走了!”

    殿中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内臣的抽泣声。

    许久,燕文公缓缓睁开眼睛:“这个逆子,走了也好!”又顿一时,“他没说什么吧?”

    “长公子说,公父……母后……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两行老泪滚出燕文公的眼睑,许久,摆摆手,哑着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赵妃身边,让他们娘儿俩好好唠唠。还有,在赵妃旧宫的灵堂里,为他设个牌位。”

    “老奴遵旨!”

    望着老内臣渐退渐远,燕文公抬起头来,以袖拭泪:“苏子,子之,这桩事情算是结了,我们君臣,说说后面的事吧。”

    子之、苏秦互望一眼,一齐拱手道:“谨听君上吩咐。”

    燕文公转向苏子:“听夫人说,苏子曾言‘寡人无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阳,苏子却说寡人无疾,想必燕国之疾指的必不是武阳之祸。子之是燕国栋梁,也是寡人贤侄,此处再无他人,燕国之疾何在,苏子可否明言?”

    “君上圣明!”苏秦拱手道,“在苏秦看来,燕国之疾,不在武阳之乱,在于国无长策。”

    燕文公身子前倾:“寡人愿闻其详。”

    “人之疾,无非寒热失调;国之疾,无非内忧外患。燕国内有大忧,外有大患,却无长策应对,苏秦是以判断燕有大疾。”

    “请问苏子,内忧何在?”

    “中原列国皆在任贤用能,变法改制,唯有燕国因循守旧,任人唯亲,致使朝纲不治,廷无能臣。苏秦以为,燕之大疾在此。”

    苏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触,抱拳附和道:“君上,苏子所言甚是。末将以为,祖宗成法皆是旧制,早已不合燕国实情,是该变一变了。”

    苏秦出口即要变法改制,倒是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国偏居东北,自入列国以来,一直未受三晋、齐、楚、秦变法影响,例行祖宗成法,以贵族治国,以宗法断事,致使燕国平庸者当朝,贤能者在野,远远落后于他国。关于如何变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经想过,一来因为此事涉及面过广,一旦改制,恐生内乱,二来因为身边缺少如公孙鞅、申不害之类鼎力推动之人,是以迟迟未能行施。今有苏秦、子之,人力虽是备了,可自己——

    想到此处,燕文公扫视二人一眼,苦笑一声:“燕国是要改制,只是,寡人老了,这件大事,还是留待后人吧。”有顷,垂头叹道,“唉,老了,寡人老了!”

    苏秦、子之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

    又过一时,燕文公抬起头来,转向苏秦:“内忧暂不说了。苏子,你再说说外患。”

    苏秦却将眼睛望向子之,拱手推托道:“若论外患,子之将军最是清楚了。”

    子之见文公亦望过来,拱手应道:“回禀君上,我东有蛮胡,北有戎狄,西、南有赵与中山,南有强齐。除此之外,并无他患!”

    燕文公转向苏秦:“燕国外患,可如子之将军所言?”

    苏秦点头:“正是。”转向子之,“方才所言诸患中,将军可惧胡人或戎狄?”

    子之坚定地摇头:“胡人、戎狄不过是野毛子,虽有骚扰,不足为惧。”

    “将军可患中山?”

    “中山一向惧赵亲燕,并无大患。”

    “将军可患赵人?”

    “也不惧他。”

    “将军可惧齐人?”

    子之沉思有顷,低首不语。

    “如此看来,”苏秦又是一笑,“外来诸患中,将军这是一无所惧了。”

    “不不不,”子之连连摇头,“就眼下而言,齐人尚不足惧,但就长远来说,齐人是我大敌。”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连连点头。

    “将军,”苏秦话锋微转,“暂不说齐国,单说赵人来攻,将军该当如何?”

    “引军拒之。”子之不假思索地回答。

    苏秦再次点头:“嗯,将军这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再问将军,假使将军引军拒赵,胡人趁机袭后,又该如何?”

    “分兵拒之。”

    “狄人再来呢?”

    “这……这不可能!”子之显然急了。

    “子之将军,”苏秦微微一笑,“常言道,祸不单行,天底下没有不可能之事。治国也好,将兵也罢,上上之策是防患于未然,不排除任何可能。”

    苏秦所言是世间常理,子之垂头不语了。

    燕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子方才所说的国无长策,可在此处?”

    “正是。”苏秦转向文公,“方今天下,唯势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强。燕国不惧东胡、北狄、中山诸国,皆因诸国势小力弱。燕国不惧赵人,因赵、燕势均力敌,抗兵相若。燕国暂时也不惧齐人,因齐西有三晋,北有强楚,眼下尚无余力北图。然而,这些皆是暂时之象,非未来远景。圣君治国不求近安,求的是长策远略。”

    “苏子所言甚是,”燕文公听得兴起,连连拱手,“苏子有何长策,恭请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亦还一礼,动情道,“草民以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国,唯以势论。势弱者图存,势强者争雄。天下有大国者七,燕势最弱。堪与燕势比肩者,唯有赵、韩二国。除此二国,燕或与齐战,或与魏战,或与秦战,或与楚战,皆无胜率。燕国独惧齐人,不惧秦、魏、楚三国者,是有赵国挡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听至此处,燕文公似有所悟,点头道:“听苏子之言,燕之长策当是结赵抗齐?”

    苏秦轻轻摇头:“结赵抗齐是近策,不是远策。”

    燕文公略现惊异:“请苏子教我。”

    “结赵抗齐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齐患,却不能解除远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因而,苏秦认为,燕之长策,在于合纵。”

    “合纵?”燕文公捋须沉思,“如何合之?”

    “结盟赵国、韩国。”苏秦沉声应道,“燕、赵、韩三国势力相当,若是单独对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国合纵,拧成一股绳,结成铁板一块,试问君上,哪个大国胆敢轻举妄动?”

    苏秦意在合纵三晋,此时故意不提魏国,是因为在燕文公眼里,魏国仍是强势大国,是不可能与他燕国站在一块儿的。

    燕文公、子之显然听进去了,互看一眼,点头认同。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燕国偏安无虞虽是长策,却又非苏秦远图。”

    燕文公一怔,趋身问道:“敢问苏子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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