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张仪只有半句实话,惠王不禁哈哈大笑几声,说道:“难怪越王上当,原来是这样!看来,日后遇到张仪,寡人也须当心一些。”

    庞涓笑道:“越王如何能跟父王相比?只怕见了父王,张仪的舌头先自僵了。”

    二人皆笑起来。

    笑有一时,惠王敛住,转入正题:“涓儿,依你之见,苏秦此番合纵,我当如何应对?”

    庞涓亦敛起笑,抱拳道:“儿臣恳请父王召见一人。”

    “何人?”

    庞涓朝外击掌,一个中年人跟在毗人身后急步趋进,近前叩道:“卫国太子姬宪叩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健康,万寿无疆!”

    惠王一怔,将他上下打量:“你就是卫国太子姬宪?”

    姬宪泣道:“先君驾崩,太师乱政,篡改先君遗命,废去姬宪,致使朝野俱乱,人神共怒。姬宪恳求陛下出兵平乱,还天下以公道!”

    惠王摆摆手,点头道:“公子,卫国之事寡人知道了。”

    姬宪识趣,再拜后退下。

    见他渐退渐远,惠王若有所思地转向庞涓:“爱卿之意是——”

    “陛下,”庞涓见惠王称他爱卿,亦改过称呼,“卫国虽然不大,却是一块肥肉。今卫室内争,姬宪求援,微臣以为,我们何不趁此良机——”顿住话头,打出将之吞掉的手势。

    “嗯,”惠王思忖有顷,喃声道,“这个卫国,是该绝祀了。”

    “陛下,”庞涓这才托出底牌,“新立的卫侯与韩交好,而那个老太师与赵交好,我若允诺纵亲,卫国绝祀一事,只怕——”

    惠王心里一动:“嗯,寡人有数了。”

    许是坐久了,惠王重重地打个哈欠。庞涓看在眼里,起身告退。惠王走至书房一侧的木榻上,侧躺下来,本欲小憩一阵,心里却又挂着卫国之事,翻来覆去,无法入静。

    惠王又翻几次身,忽然坐起,叫毗人备车,摆驾相国府。

    惠施一直有午睡习惯,他们赶到时正值未时,惠施午睡未醒。家宰见是陛下驾到,飞身禀报,被惠王拦住。

    惠王让家宰带路,与毗人一道径至后花园中,远远看到惠施躺在凉亭里的软榻上,睡梦正香。惠王走到近旁,见惠施的呼噜一声盖过一声,甚是羡慕,对毗人笑道:“观这睡相,惠爱卿真是有福之人哪!”

    毗人却指着惠施嘴角流出的涎水,笑道:“瞧相国的口水,滴成一条线,就像树上的虫子溜丝一样,快要着地了。”

    惠王打眼看过,心里一乐,呵呵笑起来。

    惠施被笑声惊醒,睁眼见是陛下,以为是在梦中,揉眼再看,见确证无疑,慌忙下榻叩道:“陛下——”

    惠王递过一条手帕,笑道:“惠爱卿,擦擦嘴再说。”

    惠施接过手帕,却拿袖子朝嘴上一抿,尴尬一笑:“让陛下见笑了。”

    惠王指着手帕:“惠爱卿,这……手帕?”

    惠施微微一笑,将手帕纳入袖中,叩道:“微臣谢陛下赐香帕。”

    惠王一怔,继而笑道:“爱卿倒会打劫。来来来,起来说话。”

    惠施谢过,在亭子上坐下。二人又扯一阵闲话,惠王言归正传,谈及合纵,皱眉道:“照说三晋合一不是坏事,可这等大事,苏秦不寻寡人,却去寻那赵语,让他倡导,置寡人于何地?赵语软弱无能,登大位后处处受制,唯唯诺诺,更使赵门风雨飘摇,何能领袖三晋?这且不说,寡人既已南面称尊,走出这一大步,若是再与赵、韩纵亲,与韩渠、赵语同坐一席,岂不是——”将话顿住,气呼呼地望向惠施。

    “陛下若是不愿意,不合就是。”惠施缓缓说道。

    “这——”惠王再皱一下眉头,“苏秦竖子,四处招摇,大讲合纵益处。三晋本为一根,赵语首倡,韩渠响应,又有燕人助力,寡人若是不从,岂不等于公然与三国为敌?抛开赵、韩、燕不说,纵使寡人的臣民,必也生出二心。再说,苏秦首去秦国,今又合纵燕、赵、韩三国,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已成大名。此人赴韩之后,必会扭头东下,合纵寡人。此人若来,寡人见他不妥,不见他,也是不妥。思来想去,寡人真是两头犯难,此来问问爱卿,可有万全之策?”

    惠施抬头笑道:“陛下若为此事犯难,微臣倒有一计。”

    “爱卿快讲!”

    “待苏秦来时,陛下就以秋猎为名,托国于殿下,再使武安君辅政。苏秦与武安君是同门,彼此知底。有他应对,陛下岂不是想进则进,想退则——”

    不待惠施讲完,惠王击掌叫道:“妙哉!”又想一时,越发兴奋,连呼几声“妙哉”,乐悠悠地摆驾回宫。

    这年九月,就在韩昭侯拜相苏秦的当儿,魏惠王大朝群臣,当廷颁诏,托国于太子申,使武安君庞涓辅政。翌日,惠王与惠施、毗人及后宫几位爱妃一道,在公子卬护卫下,带着数千武卒,前呼后拥地赶往梁囿围猎。

    惠王离都后数日,秦使公孙衍一行先苏秦一步赶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于太子申,公孙衍大喜过望。此番使魏,公孙衍的使命是阻止苏秦合纵。惠王偏在此时离宫,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说明,魏王并不赞成三晋纵亲,而这一点与他在咸阳时的预料一丝无差。公孙衍断定,只要魏王不在宫中,苏秦纵是将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纵亲终也难成。

    心中有了底气,公孙衍越发镇定下来,在馆驿中住下,翌日以秦国特使身份上朝,禀明来意,递上祈请秦、魏亲善的国书和聘礼。太子申临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国来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却是地位显赫的秦国大良造,因而显得分外谨慎,礼仪性地向秦公问安,接过国书和聘礼,辞以廷议,要公孙衍回馆驿候旨。

    公孙衍再拜后退朝,回至馆驿,在厅中坐下,摊开两捆书简,有模有样地细细阅读起来。

    后晌申时,门外传来车马声,军尉禀报朱威、白虎到访。这也正是公孙衍等候的,因而急迎出来,跨前一步,躬身揖道:“朱兄,白少爷,公孙衍恭候多时了。”

    朱威、白虎俱是一怔,回过揖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恭候我们?”

    “当然,”公孙衍笑道,“在下准备好了,若是申时仍然见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门问罪去!”

    二人皆笑起来。

    三人携手走进厅中,分宾主坐下。公孙衍望着白虎细看一看,点头赞道:“白少爷,几年不见,果是有出息了!”

    白虎想起往事,由衷叹道:“唉,早晚想起那几年,真如做梦一般!”

    三人各叙一会儿别情,朱威要公孙衍屏退左右,将话引入正题:“公孙兄,我们此来,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请讲!”

    “陛下总算从昏睡中醒过来,亲贤臣,远小人,文用惠相国,武用武安君,近年来励精图治,国家大治。公孙兄当年的冤情,在下也早查清原委,禀报陛下了。陛下闻报,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说是对不住公孙兄。陛下还说,魏国的大门永远为公孙兄敞开,公孙兄无论何时愿意回归,陛下都会郊迎三十里。至于公孙兄事秦之后,几番谋魏,也都是各为其主,陛下保证既往不咎。”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过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说,真就是一场噩梦!陛下梦醒了,白兄弟梦醒了,可在下之梦,却是未醒。再说,在下本非负义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与我势不两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孙兄何能这么快就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呢?”

    “不瞒朱兄,”公孙衍缓缓说道,“刚至咸阳那阵儿,在下也是想不明白。与秦为敌那么多年,更在河西与秦人浴血奋战,突然却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败仗当降将似的。有一段时间,在下几乎天天酗酒,不愿面对这一现实。可后来,在下还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这个人既有关联,也无关联。如《春秋》所载,自周室东迁以来,天下无义战。天下既无义战,我公孙衍为谁谋算,也就不存在义与不义了。陛下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这么简单。”

    “唉!”朱威长叹一声,“白相国若是知晓公孙兄今作此想,该是多么难过!”

    听他提到白圭,公孙衍埋下头去,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朱上卿,我们今日只说当下,不说往事,如何?”

    朱威亦是苦笑一声,望一眼白虎,点头道:“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事儿急切不得。说起当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请讲!”

    “苏秦倡议合纵三晋,赵、韩皆已起而响应。在下审过他的主张,甚是惶惑,与白兄弟商议多时,仍是琢磨不透,此来是想听听公孙兄之见。”

    “敢问朱兄因何惶惑?”

    “简单说吧,就是利弊。我若合纵,是弊大于利呢,还是利大于弊?”

    “于天下而言,利大于弊;于魏而言,弊大于利。”

    “此言何解?”

    “苏秦在咸阳时,在下与他有过交往,知其胸怀壮志,是个奇才。那时,苏秦所谋,是辅助秦公,一统天下,成就盖世帝业。不想秦公并无此志,当众与他激辩,将他驳得理屈辞穷。苏秦看到秦公并不用他,掉头东去,再谋出路,竟又想出三晋纵亲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爷一样,也琢磨过此事,初时拍案叫绝,后来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虽是大才,却走入偏门,可惜了!”

    “公孙兄因何拍案叫绝?”白虎插问。

    “因为此棋甚大。”公孙衍转向白虎,侃侃说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为一国所谋,所下棋局无非一隅;苏秦却不一样,无论是其帝策还是这招合纵,皆是从天下着眼,弈的是天下这局大棋,远比我等高出一筹。在下说它是利天下,其意在此。你们请看,三晋若是真的合一,在内无争,在外,东可制齐,西可制秦,南可制楚,谁敢与其争锋?列国皆不争锋,自无战事,岂不是大利于天下?”

    “嗯,嗯,”白虎连连点头,“若是此说,苏子之谋果然高明!”

    “苏子缘何又入偏门了呢?”朱威接道。

    公孙衍反问一句:“请问二位,三晋能合吗?”

    “既然有此大利,三晋应该能合。”朱威点头应道。

    “唉,”公孙衍微微摇头,轻叹一声,“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仅为河西七百里,秦、魏就已互为仇敌,积怨至今。三晋所争,岂止是七百里?别的不说,单说这百年恩怨,能够一笔勾销吗?”咳嗽一下,“苏秦宣扬‘三同’,要三晋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们说能成吗?三晋不同心,能同力吗?不同力,能同仇吗?说到这儿,在下想起一个故事,说是齐有一人,欲使兔、龟、鹤同拉一车,结果,兔朝荒野里拉,龟朝水池里拉,鹤朝天空拉,三方各自尽力,心却不同,车子非但不动,反而被它们拉散架了。苏秦欲使三晋纵亲,就如这个齐人一样,岂不是走入偏门?”

    朱威、白虎频频点头。

    见二人完全听进去了,公孙衍又补充一句:“还有,假定三晋真的遂了苏秦之愿,同心协力,亲如铁板一块,结果非但无利,反而更糟。”

    “这又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试想,三晋纵亲,不利于谁?不利于齐、楚、秦。三晋以齐、楚、秦三国为敌,三国若是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三晋对手。然而,三晋能合,三国为何不能合?若是三国因循三晋,结盟连横,齐从东来,秦从西来,楚从南来,三晋就是一块铁,也会被压成碎块。再说,三晋若是真的成就纵亲,齐、楚、秦也的确无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说,合纵于魏而言,弊大于利,皆因于此。”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相视良久,沉默无语。

    韩昭侯不甘示弱,亦选二千人加入使团,加上侍从,合纵总人马逼近八千。韩都郑城距大梁不过三百里,苏秦传令部属仍如以前一样日行五十里,沿途招摇,优哉游哉。

    距大梁不足百里时,探马报说魏惠王托国于太子申,与相国惠施、安国君公子卬前往梁囿围猎去了。魏王此举显然是在躲避合纵,燕、赵、韩三位副使闻讯大惊,急禀苏秦。楼缓建议直奔梁囿,认为这样既可省却数日路途,又可擒贼擒王。姬哙、公子章目露赞许之光,望向苏秦。

    苏秦沉思有顷,传令继续前进,直驱大梁。走未半日,探马又报,说是秦使公孙衍已先一步赶至大梁。几位副使面面相觑,皆将目光望向苏秦。

    苏秦笑道:“秦人动作倒快,这下有热闹看了。”

    队伍依旧磨磨蹭蹭,于第三日上午抵达大梁近郊,在城外停下,静候宫中旨意。没过多久,一辆轺车驰至,魏宫内史下车,向苏秦宣读太子口谕,要求合纵车马就地屯扎,列国特使、副使及相关使臣入城驻驿。

    如此高规格的使团,魏人却使一个中大夫出来宣旨,且是太子口谕,几位副使甚为不平,皆现愠色。苏秦却是微微一笑,拱手谢过,安顿好三国将士,带着姬哙、楼缓、公子章及随身人员,分乘二十辆车乘,打着旗号,跟在内史的车后驰入城中。

    车队入城,苏秦、姬哙、楼缓、公子章诸人站在车上,满脸笑容地向两旁看热闹的人拱手致意。走至南街口时,苏秦突然看到路边盘坐一人,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个盛大场面,站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小孩,个个如他一般,显然是街头流浪的乞丐。许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难闻,看热闹的市民远远躲着,因而这几人显得极是抢眼。

    苏秦一眼认出是孙膑,心底“轰”的一声,急呼停车。

    车队停下。

    苏秦从车上翻身跳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孙膑。孙膑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走过来,仰着脸傻笑。苏秦走至孙膑身边,心里一酸,两腿一弯,当下跪在地上,朝孙膑连拜三拜,两眼泪流,泣道:“孙兄——”

    孙膑依然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傻笑。不过,此时他是笑出声来,手指苏秦,“咯咯咯,咯咯咯……”像生完蛋的母鸡在鸣功叫赏。

    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身兼赵、韩二相,同时又是赵、韩、燕三国特使的苏秦,竟然在大街上当众向一个疯子下跪,简直就是旷古奇事,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拢来,如看猴戏一般。苏秦的贴身护卫飞刀邹急跟过来,站在离苏秦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观望周围情势。走在前面的赵国内史急呼停车,远远呆望着眼前一幕。姬哙、公子章、楼缓三人不无尴尬地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小乞丐都被吓坏了,走也不敢,动也不敢,惨白了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是在梦境。

    苏秦拜毕,抬起头来,两眼直视孙膑。

    孙膑止住笑,与他对视。

    也就在这一瞬间,苏秦看到孙膑的双眸里射出两道光芒,直照苏秦心田。

    苏秦豁然明白,正自惊喜,孙膑收回目光,目光重现呆滞,两手舞起,开始敲响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苏秦听出是进军鼓声,知孙膑在催他快走,遂拿袖子抹去泪水,转对飞刀邹:“取五金来!”

    飞刀邹摸出五金,递予苏秦。

    苏秦将金子恭恭敬敬地摆在孙膑跟前,再拜三拜,转身走回车上。飞刀邹放好垫凳,苏秦踩上,登上车辆。车队辚辚而行。

    车队刚一离开,孙膑身边的几个乞丐已飞身上前,抢夺起金子来。孙膑却似没有看见,两眼依旧望着苏秦远去的方向,口中喃喃地敲着战鼓。

    “什么?”庞涓大睁两眼,不无惊异地望着庞葱,“苏秦竟在大街上向孙膑下跪?”

    庞葱点头。

    庞涓沉思许久,猛然抬头问道:“孙膑如何?”

    “孙膑仍是那样,初时傻笑,后来敲鼓,已经认不出苏秦了。”

    庞涓长出一口气,略顿一下,甚是理解地点头叹道:“唉,当初我们四人同在鬼谷,情如兄弟,眼下我等俱是显赫,唯有孙兄境况如此,莫说是苏兄,即使大哥早晚见到,也是揪心。”略顿一下,“还有,孙兄整日在这大街上,似也不是办法。别的不说,下雨了,刮风了,他又到何处去?”

    庞葱迟疑一下,缓缓禀道:“孙兄在咱家院里,甚不开心。这一出去,天宽地阔,感觉上好多了,后来又交上几个乞儿为友,孙兄更像换了个人,时不时发笑。至于落脚之处,小弟也安顿过了。南街口上那个小庙,原是陈轸府上的,这阵儿无主,实际上当是自动归咱府上。小弟实地察过,里面还算安静,房子也能住,就让孙兄与几个乞儿在里面住了。天气好时,有乞儿街上乞讨,孙兄饿不着。雨雪天气,小弟就使范厨拿些吃用过去,保证孙兄冻饿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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