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敏中并不怕那些,便自告奋勇担了最后锁门的重任,每晚熬到夜深才走。

    今日要不是放假,她估计这会儿还在账房里练字。

    她洗漱完毕,末了点一盏小灯,从床底下的藤条箱子里翻出书来看。她侧右边躺着,屋内安静得只听得到翻书声,侧躺着看书压迫到右眼,加之灯光有些暗了,她便索性搁下书,翻了个身,打算睡觉。

    不期却见青竹躺在另半边,支着胳膊侧躺着看她。

    白敏中却也未被吓着,她已是有些困了,便抬手拉了被子蒙住脑袋,声音闷闷懒懒:“你要待在这里过夜么?”

    青竹依旧是原姿势,望着那团鼓起来的被子,伸手拍了拍,可对方其实根本感觉不到。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凑近些道:“闷着睡对身体不好,我就在附近,你睡罢。”

    白敏中“唔”了一声,却仍旧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半晌这才探出个脑袋来,露了鼻子,闭上眼接着睡。

    灯灭了,有月光照进来,地上银光一片,青竹坐在窗台上假寐,他根本不知疲倦,故而也不可能睡得着。屋外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绝于耳,外面黑暗的世界,又热闹了起来。

    ——*——*——*——*——

    因临近年底,账房也忙起来,甚至还缺人手。

    白敏中不过短暂歇了一日,又得回去干活。比起体力活,做账房更费脑子,更需谨慎,好像也更容易饥饿。原本她对甜食无感,如今却像是转了性似的,十分嗜甜。

    年底结算盈亏,流水账归类转记,来账去账一笔一笔计算清楚,账房里噼里啪啦全是打算盘的声音。烦人的是,即便是这当口,白敏中还要带个徒弟,原本这徒弟该是账房主事来带,但主事说自己已懒得再带新人,一句话便推给了白敏中。

    这徒弟手脚很快,可脑子有时候却跟不上,常常出错。故而白敏中总得拿着他的账再核查一遍。于是她自己忙着,还要顾着一旁的徒弟。徒弟正在一旁低头算着,忽地将账簿递过来道:“白师傅,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白敏中将账簿接过来一瞧,嘀咕道:“不是与你说过这个要反方向过账的吗?”

    “哦哦,好像是错了……”徒弟正要接过去,白敏中却忽地挡了一下他的手:“等一下,好像确实有哪里不对。”

    她记性好得很,连日清簿上的细枝末节都记得很清楚。她忙道:“将那本日清簿子给我看一下。”

    徒弟便递了过去。

    白敏中翻了翻,盯着日期看了许久,难道是她记错了吗?这本账确定不是假的么……

    徒弟一旁问道:“白师傅你怎么啦?日清簿上难道也有错吗?”

    白敏中忙摆摆手:“没事,你拿去重新做罢。”她说完扭头看了一眼里间的账房主事。簿子是分开发下去算的,她方才经手的都没什么问题,徒弟手里的却有些不对劲,难道是主事故意这样发的?

    这是主事的意思还是上面蔡老爷的意思呢?

    蔡府是半个官商,所以特别的是,每年都需将账目提交齐地官厅审计。难道蔡老爷为了这个做假账给上面看?他有什么想隐瞒的部分?难道有黑钱或是有什么漏洞想要盖掉?

    白敏中理解不了那个层面的事情,她只知道老老实实将手头的事做好。就算好奇,也得适可而止才行,毕竟这是与她一个小账房所涉及不到也不该涉及的部分。

    她忽然回了头,原本青竹坐在账房中间的椅子里,可眼下却不知他去了哪里。白敏中又重新扭回头去,诶……最近好像连青竹都变得有些反常了呢,可是为何都不与她说一说烦恼呢?

    她手指头下意识地拨动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继续忙活。

    ——*——*——*——*——

    也正是这时候,张谏之刚抵达东海码头。船队即将起航,诸事皆已准备好,最末,他才悄悄上了船。

    船队即将驶向海国,这是齐地官厂的船队,与海国的官方往来贸易,便是依靠这些庞大的船只才能达成。

    青竹见到他,是在针房旁的一间船舱里。彼时张谏之正埋头看文书,阴阳官过来打断了他,说今晚可能会有暴雨,是否要做准备。张谏之说知道了,头也未抬只说让火长看着准备罢,便又低头看文书。

    阴阳官退出去后,张谏之下意识地忽抬了头,便见到青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他眉头陡然一蹙,却装作没有看到般继续翻看手中文书。

    青竹环顾四周,瞥见角落里用来计时的燃香,略略估算了一下时辰,白敏中这时候应还在账房忙得焦头烂额罢,得趁早回去才行,免得她总起疑。

    他面对着对他视而不见的张谏之,知道他们之间其实并不能用言语去沟通,张谏之也压根听不到他说话,故而他伸手拍了拍桌子,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张谏之半晌才抬了头,这是他头一回与青竹对视,像是……在照镜子。

    青竹知道他会手语,便打手势问候了他,随即又示意道——会责怪我自己跑出来吗?

    张谏之只看着他,也不做回应,只紧抿着唇。

    青竹又道——能告诉我那个和尚有什么打算吗?

    张谏之,摇了摇头。

    青竹倏地起了身,唇角淡笑——我是你最不需要的一魄对不对?仓皇逃命中能将我舍弃掉,你不再需要我了。

    张谏之闭了闭眼,作了个手势试图打断他。

    青竹忽觉得,鼻子有些痒,像是打喷嚏的前兆。

    怎么回事?有人在念叨他吗?

    ——*——*——*——*——

    此时白敏中恰好累了出去透气,她在墙角站了会儿,架子上的枯藤毫无生气地耷拉下来,像是吊死鬼。

    她打了个哈欠,揉揉已空的肚子,忽地听到一声:“愚蠢的姑娘!我来催债了!”

    不用低头也知道是那只小黄鸡。

    小黄鸡跳上花坛,好显得自己高一些。它昂着脑袋道:“你身边那个愚蠢的散魄不在了嘛!难道回公子那里去了吗?”

    诶?青竹去找张谏之吗?怎么可能……他应是想要避着张谏之才对。

    白敏中心中刚这么想了一下,小黄鸡就跳起来:“笨蛋!他怎么可能想着避开公子呢?!那个蠢货早就见过公子很多遍了!”

    “啊?”

    “都是公子大度!见到了也当没看见!所以才没有对他怎么样!公子一直在护着他的啊,要不是公子护着,估计那个秃驴早就将那个蠢货给弄死了!”

    “可你昨日还错将他当成了公子……怎么今日就知道是公子护着他呢?是不是有些太……跳脱了……”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今日我路上与公子打了个照面,我太清楚公子在想什么了!公子真可怜!公子的好心全被当成驴肝肺了!哼!”小黄鸡始终……都很气愤。气愤到头了,声音又变得悲痛欲绝起来:“公子怎么办啊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人类……”

    白敏中顿觉有些头疼,她蹙眉定了定神,低头问它道:“你既说今日与公子打了照面,那你可知现下他在哪里?”

    小黄鸡头也没抬,呜咽道:“还……还能在哪里?公子本来就要去海国做事的,我来的时候看到他已是上船了,估计这会儿船都快要开了。”

    ☆、二八

    “船快开了么?”白敏中反应了一会儿,又问:“公子要去多久?”

    “公子哪还会回来啊!”小黄鸡从花坛上跳下来,“我去找公子了。”

    诶?不回来了吗?那昨晚那顿饭岂不成了告别宴?白敏中回过神来忙道:“你等等我,我也去趟。”好歹也……正式送别一下。

    她脑子里一团糟,匆匆跑回账房里,取了斗篷就往外走。旁边的徒弟猛地抬头:“白师傅啊,你要去哪儿啊?”

    她头也没回,只撂下一句:“有点事,我去去就回,替我与主事说一声。”屋外潮冷,白敏中披着斗篷往码头赶去,那只小黄鸡在旁边嘀嘀咕咕道:“你跑去找公子做什么?又要蹭饭吗?愚蠢的只会吃饭的姑娘!饭桶!”

    白敏中懒得理它,一路走得飞快。所幸蔡府距离东海码头也并不远,她火急火燎地赶到时,见船队还未起航,便稍稍松了口气。然刚到码头,她便被拦了下来。

    一个官厅侍卫问她:“你要去哪儿啊?可有文书?”

    呀,差点忘了这茬。白敏中遂道:“我不出去的,见个人便走。”

    “见人?”那侍卫瞥她一眼:“找谁啊?”

    白敏中一来不知道张谏之是否又改名,二来不知他眼下到底是不是官厅的人,正犹豫不定时,旁边小黄鸡着急道:“笨蛋,你就说张公子啊!”

    “我找……张公子。”语末调子还有些上扬,似乎略是迟疑。

    “张公子?”侍卫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叫什么?”

    “白敏中。”

    侍卫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遂推了推旁边一个家伙道:“你去船上禀报一声。”

    白敏中着急等着,也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冒失。可海国那样远且不易去,若张谏之当真去海国不返,兴许……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旁边小黄鸡很是焦躁地走来走去,嘀嘀咕咕道:“我不等你了,我先上去了,蠢货你当心点。”

    言声刚落,白敏中低头看去,小黄鸡已不见踪影。

    这当口,一侍卫匆匆忙忙自船上下来,踏过长长的登船板朝这边跑来,气喘吁吁对白敏中道:“您请先上船罢。”

    诶?这么好说话……

    白敏中径直往前走了一段,踏上了那登船长板时,这才回头望了一眼,心道传闻中管理严格的东海码头居然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刚上船,便有官厂的人领她上去。由是张谏之的房间在针房旁边,故而得从甲板上沿着梯子往下走。漆了桐油的木梯又陡又窄,白敏中又走得急,一不小心差点踩空。她定定神,视线移下去,已然看到了站在底下的张谏之。

    “不用慌,走稳一些。”

    白敏中索性转个身,扶着把手面对着楼梯一步一步挪下来。

    她才刚下来,那只小黄鸡便在一旁乱跳:“蠢货蠢货!走楼梯都走不稳!”

    白敏中不理它,转过身来看看张谏之,略是紧张地琢磨着要如何开口。张谏之却已是淡笑着说道:“急急忙忙赶过来是为了与我道别?”

    白敏中迅速顺着他给的台阶回道:“听说不会回来了,所以就……”

    张谏之目光移向地上的小黄鸡,那小黄鸡陡然转个了身过去背对着张谏之。

    张谏之复看向白敏中,神情温和:“怎会不回来呢?你在哪儿听到的消息?”

    诶?!白敏中低头看那只蠢鸡,这个骗子!她顿觉丢脸,便立时解释道:“只是、只是听说了……觉得海国那样远,将来也许见不到了,便过来道个别。既然、既然我听错了,那我这就走了……”她立时转了身,手迅速搭上了木梯扶手,可她的脚才刚踩上去,便觉一阵摇晃。

    怎、怎么了?

    张谏之往针房那边瞧了一眼,问匆匆走过去的一个水手:“船开了吗?”

    水手答他:“恩,已然离岸了。”那水手因要上甲板,看着扶着把手随船摇晃的白敏中笑道:“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会在我们船上呢?”

    白敏中听说船已是开了,也未来得及回他,便噔噔噔爬了上去,到甲板上朝码头上一看,那登船的长板早就被撤掉了,巨大的四爪铁锚已是收了上来,用桶粗的棕缆悬在船头,顺风旗被海风吹得烈烈响。

    她还有些恍惚,摇摇晃晃地眼看着要倒,紧跟着上来的那水手扶了她一下,爽朗笑道:“姑娘头回上海船么?是伙房的帮工么,或是……账房?”

    白敏中压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噔噔噔又顺着陡木梯跑了下去。张谏之仍旧是站在原地,一脸淡笑地看着她这冒失模样。

    小黄鸡则躺倒在地装死。

    白敏中深吸一口气,胸腔内便满是咸腥的海水气息。她只问了张谏之三个问题——“船开出来便不能退回去对不对?”、“去了海国何时才能回来?”以及“我在这个船上待着……当真没事么?”

    张谏之一一作答,末了转过身,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句:“进船舱待着罢,海风太大了,小心着凉。”

    白敏中已是认清楚了现实,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趁张谏之已然转过身去,便暗暗踹了一脚正在装死的小黄鸡。

    小黄鸡“嗷——”地叫了一声,跳起来自我辩解道:“都有失误的时候!都有失误的时候!”

    白敏中不理会它的辩解,跟着张谏之进了船舱后,思考起更现实的问题来。蔡府账房那边要如何是好?她走得仓促,且又未与主事告假,一群人恐怕得以为她失踪了。加之先前她和赌王比打牌输赢的事情,保不准一群人以为她被宋赌王给抓走咔嚓了。

    她想得脑壳疼,张谏之已然倒了杯水给她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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