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许七郎做出一脸郑重,说,“姑父,我比抱琴要好得多,让我跟着衡弟进宫去做他的书童吧。”

    季大人沉着脸,在心里很不耐烦了,“你这孩子怎么总是没有一点规矩,这是可以乱来的事情吗?赶紧回去。”

    许七郎却说,“我知道在宫里需要的是谨言慎行,要懂规矩,您就让我陪衡弟一起进宫去吧。”

    季大人不想和小孩子多说,要示意一边的马车夫直接将许七郎送回去,这时候衡哥儿对季大人说道,“父亲,让我和表哥说几句吧。”

    季大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许七郎眼神一亮,衡哥儿拉着他到了墙根底下,道,“你赶紧回去,谁要你陪我进宫去。”

    许七郎本来以为衡哥儿是希望自己跟着的,没想到衡哥儿却说这种话,让他气得哼了一声,衡哥儿也不管他赌气,继续道,“你跟着我去了宫里,根本不会和我在一起,我是给皇上做伴读,你只能跟着别人的书童在别的地方等,你这么傲气的人,能够受得住别人把你当下等人看?”

    许七郎道,“我能。”

    衡哥儿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许七郎的手热乎乎的,衡哥儿的手却凉,衡哥儿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但是我不能。你跟着去一点忙也帮不上,还会让我分心去担心你。你回去吧,别让我担心你,行不行。”

    许七郎觉得有些委屈,眨了眨眼睛,只好点了头,道,“好吧,我回去,在家里等你。”

    衡哥儿握着他的手拍了一下,又对他笑了,道,“你的情意,我是明白的,也会一直记着。谢谢你。”

    许七郎被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好啦,你在宫里,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回来千万要告诉我。”

    衡哥儿点了一下头,“好。我知道。”

    许七郎就笑了。

    衡哥儿继续交代道,“你回去的时候不要骑马了,你再长大一点再骑马吧。坐马车回去。”

    他说着,就拉着许七郎回到了季大人身边去,说,“父亲,表哥说他愿意回去了,让马车送他回去可好。”

    季大人看衡哥儿劝动了许七郎,觉得很满意,“我正是这个意思。”又对着许七郎,“你还这么小,就骑一匹大马,要是出什么事,我们可没法和你家里交代。”

    许七郎道,“我骑比这个更大的马也没事。”

    季大人是不好管教许七郎的,对他很无奈,只好赶紧让马车夫赶紧送许七郎回去。

    许七郎对衡哥儿依然是依依不舍,又拉着他的手说了好几句让他照顾好自己,然后又交代抱琴照顾好衡哥儿,这才走了。

    衡哥儿和季大人回到宫门口,却遇到了站在一边的赵致礼,赵致礼披着一件厚实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在这冬日里一看就让人觉得暖和,只是他一个小少年,在一众老臣面前,也沉着脸没有笑容,也不和人打招呼,就未免让人觉得他太无礼。

    衡哥儿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正要自己先打招呼的时候,赵致礼已经对季大人行了一礼,寒暄了两句,转而说,“以后同衡弟就是同窗了,还请多关照。”

    他话说得客气,神态却依然是倨傲的。

    季大人说,“衡哥儿年纪小,不懂事,在宫里,还请世侄多照看他些。”

    衡哥儿也对着赵致礼行了礼,说,“请赵公子多多关照。”

    赵致礼道,“叫我致礼就行了,叫什么赵公子。”

    然后转向季大人,“季大人要去上早朝,我可以带着衡弟去勤政殿偏殿。”

    季大人又和赵致礼说了两句客气话,和他们一起过了丹凤门,然后不得不分开了。

    衡哥儿身后跟着替他拿着书提着物品的抱琴,赵致礼身后也跟着一个书童。

    从回廊往勤政殿走,赵致礼瞥着矮了他一头的衡哥儿,衡哥儿穿着一身地藕荷色,简直像春天里刚冒出来的嫩芽一样,在这清冷的宫里,让人眼前一亮,只是衡哥儿一味低着头看着地板走,让他只看得到他一个戴着风帽的脑袋,其余什么都看不到了。

    赵致礼说道,“刚才拉着你的手的那个人,是谁啊,还怕你进宫是进了龙潭虎穴不成,送你送到宫门口来。”

    衡哥儿侧头看了赵致礼一眼,但是没敢多看,只是轻轻一瞥,小声回道,“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表哥。”

    他的声音又小又嫩,倒是别有一番味道,让人会认为他是一个比较怯弱的人,没有什么攻击性。

    赵致礼一笑,“表哥?我看你长得像个小姑娘,倒是真讨人爱呢。皇上见了你一面,就对你念念不忘,强求着要你来做伴读。”

    衡哥儿讷讷地不知怎么回答,也就只好不回答。心里则在想,皇上要是真这么简单,他就不用进宫来了。

    18、第二章 守心斋

    赵致礼那么不怀好意地调侃衡哥儿,衡哥儿也没个反应,只让赵致礼觉得很无趣,于是之后一路,他也就不说话了。

    勤政殿属于前朝,位于上早朝的宣政殿后面,从丹凤门进去,倒不是很远。

    皇帝上课的地方是勤政殿偏殿,里面空间不小,冬天里烧有地龙倒是暖和,衡哥儿跟着赵致礼进去,虽然是早上,但地龙依然是烧着的,暖风迎面扑来,衡哥儿见到赵致礼脱下了斗篷,他便也把斗篷脱下来了。

    房间里是书房的设置,多宝阁上放着些精致贵重的清玩,北面的匾额上写着“守心斋”三字,下面是一个大的书案,放着文房四宝,南面则有三个书桌,靠西的方向,也放着一个书桌,按照衡哥儿的理解,北面正位是皇帝的书案,西面尊位是夫子的书案,另外三张桌子,就该是三个伴读的了。

    除了靠东边的窗户的书案上没有东西,另外两个书案上已经放有文房四宝和书本,想来是赵致礼和徐家的世子已经来做伴读了几天了,就只是他是今日里来。

    他走到没有用过的那张桌子前去,让抱琴将自己的东西放下,又看到赵致礼的那个书童已经退出了书房,他便轻声说,“你去问问外面值守的侍卫大哥,你可以到哪里去等。”

    抱琴点头应了,要退出去的时候,衡哥儿又说,“书房里很暖和,外面很冷,你把我的斗篷拿出去披着吧,这比你那个暖和。”

    “大少爷,奴才不用。”抱琴回着,将衡哥儿的斗篷叠好抱着要拿出去,衡哥儿说道,“让你披着就披着吧。”

    抱琴笑了笑,当然还是不敢逾矩,说,“大少爷,您有事就叫我。”

    说着,已经退出去了。

    衡哥儿看他离开了,才在椅子上坐下来,将自己带的几本书放好,又从篮子里拿出笔墨纸砚来,发现没有带砚滴,四处看了看,也没看到盛水的东西,只好问坐在一边撑着脑袋好整以暇看他的赵致礼说,“赵公子,能够借你的砚滴一用么?”

    赵致礼这次没有再纠正他叫自己赵公子,只是挑了一下眉,没说话。

    衡哥儿只好走到他的书桌边去,“只用一点水。”

    伸手要拿赵致礼书桌上的砚滴时,赵致礼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衡哥儿要把自己的手收回去,目光直直看向赵致礼,衡哥儿的目光分明是很清亮澄净的,但是却看得赵致礼很不爽快,他本来要把衡哥儿的手放开了,但是一想,却又抓紧了不放。

    衡哥儿对赵致礼这个小孩儿的心理状态实在不好揣测,正要说话,门口却响起了一个人的咳嗽声。

    两个人都朝门口看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赭色直裰的少年,丹凤眼,高鼻梁,皮肤白,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

    衡哥儿将手从赵致礼的手里抽出去了,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拿着他的砚滴到了自己的桌边,在砚台里倒了水,又把砚滴还了回去,还客客气气地说,“多谢。”

    赵致礼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已经在和走进来的徐轩说话,“你咳嗽什么?又不是痨病。”

    徐轩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他的书童将他的东西放好的过程中,他就和赵致礼对峙着道,“这是读圣贤书的书房,又不是狎/昵小/倌的烟花地,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这两个人不对付,衡哥儿遭受了池鱼之灾,他皱了一下眉,心想谁是小倌,心里气得要死,面上却还要装作一脸单纯,睁大一双眼睛,故作懵懂地看着两人,似乎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欲言又止状。

    赵致礼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徐轩说你是小倌,你就没话说?”

    衡哥儿故作一愣,“小倌是什么?”

    赵致礼于是朝徐轩笑说,“徐轩,他问你小倌是什么?”

    衡哥儿没想到自己一来就到了风口浪尖上,心想这两个小孩儿到底无聊不无聊。

    徐轩看来是和赵致礼一样的,骄傲得无人能及,他不屑地道,“身为男人,却委身在男人身下,不知廉耻的人。”

    他说的时候,目光就在衡哥儿脸上。

    衡哥儿神色倒没什么变化,赵致礼说,“你没听懂吗?他说你是我……”

    他还没说完,衡哥儿已经道,“前两天,家里的夫子讲了一个典故给我听。说东坡居士常与好友法印和尚谈经论道,一日,东坡问法印,‘你看我像什么?’法印答曰,‘像一尊佛。’法印问东坡他像什么,东坡答曰,‘像一堆牛粪。’”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又说,“东坡回家向妹妹炫耀此事,却被妹妹说,‘法印心中有佛,故而眼中看到的是佛,你心存蒺藜,所见便是蒺藜。’我想,也许这位哥哥心中想的就是小倌类的东西,所以即使在这读圣贤书的守心斋里,看到的,也就是小倌了。”

    他的声音轻柔里还带着孩童的软糯,但是字字清晰铿锵,把徐轩说得满脸通红,赵致礼却哈哈大笑。

    衡哥儿依然是面色平淡无甚表情,已经拿起了墨条自己磨墨,徐轩正要发作,却听到门口的声音,又有人进来了。

    几个人看过去,这次却是小皇帝杨钦显。

    他穿着上朝时穿的皇帝常服,一身明黄,头戴玉冠,虽然只有十一岁,站在那里,其实是有着威严的。

    衡哥儿放下了手里的墨条,到书桌边上跪下了,“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另外两位却没有下跪,只是简单地行了礼,“皇上!”

    小皇帝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他大约是听到了衡哥儿刚才的话,便多看了衡哥儿两眼,人走到了上位书案后去坐下,才说,“你叫季衡是吧,平身吧,以后也不用多礼,像表哥和徐轩一样随意一些就好了。”

    衡哥儿不知道小皇帝说的这话里到底有没有对赵致礼和徐轩的讥讽不满,也许只是他和赵致礼徐轩真的已经很熟了,又都还是孩子,随意相处没关系。

    这样想着,他依然恭恭敬敬地说,“谢皇上。”

    这才慢慢起身来。

    抬眼看小皇帝的时候,小皇帝也正看他,而且还对着他露出了笑脸,小皇帝笑的时候,倒是很明亮的一张脸,并不见什么心机或者因这些年宫中和朝中生活的不易而带来的谨慎和愁怨之感。

    衡哥儿看赵致礼和徐轩已经都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了,他便也回自己位置上去坐下,继续磨墨,小皇帝也让小太监为他磨墨,然后又看了夫子的位置,夫子还没来。

    衡哥儿觉得小皇帝来这里也太早了些,倒像没上早朝直接过来的一样。

    赵致礼注意到小皇帝的目光,便说道,“一向辰时正才开始上课,宋太傅那时候才会来,今日皇上来得早了些。”

    看来赵致礼也对皇帝早到感到好奇。

    小皇帝笑着说,“是李阁老病了,说今日不上早朝。朕就直接过来了。而且今日季衡会入宫来,朕就想着来早点见他。”

    季衡听到小皇帝的第一句话,心里就在想,小皇帝生病的时候,李阁老就没说不上早朝,现在他自己病了,反而让不上早朝,真是本末倒置,朝中居然还没有御史多参他几本,可见现在朝中的确是李阁老的天下了。

    他脑子还没从这个事里转出来,就又听小皇帝说了后面那一句,不由一愣,赶紧做出受宠若惊状,睁大了眼,连脸颊都微微泛红了,嗫嚅着,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副嘴拙的样子。

    小皇帝笑着对他招了一下手,“你到朕身边来,朕看看你。”

    季衡真不知道小皇帝在想什么,只好放下手里的墨条,又用手巾擦了擦手,应了一声后,很是恭敬地走到了小皇帝的书案面前去,躬身垂首。

    小皇帝看他在书案前,就又说,“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嗯?”季衡愣了一下,像是不明白,在小皇帝继续朝他招手的情况下,他只得走到了他的椅子边上去,小皇帝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脸,笑着说,“你长得可真好看。”

    季衡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深意,只好答了一句,“皇上谬赞。大丈夫以行立身立世,为百姓做事造福,相貌实乃外在之物,不堪皇上赞扬。”

    他这话说得书房里的几人都愣了一下,赵致礼甚至想笑,但是看季衡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他反倒笑不出来了,只是想,这个季衡,果真是刑部的季侍郎的儿子,一点情趣都没有。

    听他说这个话,徐轩倒是多看他了几眼,小皇帝本来还想拉着季衡细看,此时也不好意思看了,只好说道,“爱卿说得很对,你下去吧。”

    “谢皇上。”季衡这才又回到了位置上去。

    季衡自己磨了墨,就开始不受影响地练字,另外几个人,也都开始看书复习功课,季衡默默打量了他们几眼,看他们都挺认真的,想来是上课的宋太傅很严格,大家都不敢怠慢,他本来想问一下到底是怎么上课,大家都上到哪里来了,但是皇帝坐在上位,他也不好问,只好继续练字。

    小皇帝看了一会儿书,就走下龙座,走到了季衡的面前来,看着他写字,说道,“你写的是多宝塔碑?”

    季衡赶紧放下手里的毛笔,又从椅子上下去,垂首道,“是,之前写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后来父亲让我写多宝塔碑。”

    小皇帝笑着看他的字,说,“你的字写得很好,比朕的好。快坐下吧,不用多礼。”

    季衡又谢了恩,这才又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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