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沫吃不下,搁了筷子。

    老赵皮笑肉不笑:“苏董,最近气色不错。”

    苏沫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你不想问点什么?”

    苏沫顿一顿,才道:“他……怎么样了?”

    老赵摇头:“我不知道。”

    苏沫看着他:“那你让我问什么?”

    老赵笑:“没想到你这么直接。”

    苏沫白他一眼。

    “好,不瞎说了,”赵祥庆收笑,“这些天他一直没来公司,我打电话问老张,张老头像是人也衰了,话也说不利落,只说老王和他谈,谈完以后家也不回,现在找不着人。”

    苏沫心里开始发慌,没做声。

    赵祥庆认真道:“当时提名独董,高层不是没有争议,与公与私,他完全可以反对,但是据我了解,他投了赞成票,我估计,这事就连王亚男都没想到……”

    苏沫再也待不住,起身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下了楼,上车拨电话,却再也拨不通。

    夏日将至,夜空深远,零碎星光闪烁,若隐若现,更显寂静无边。

    王居安坐了一宿的火车。

    临时起意,买不到机票,也找不着卧铺,他不记得以前是否坐过这种绿皮火车,他的回忆里呈现出茫然状态,仿佛一个断层,而曾经,他刻意忽略这个断层的存在。

    此时,刺眼的灯光,呼噜阵阵的邻座,杂乱而浑浊的空气,夜里昏暗的站台,又像是无形的命运之手营造的颠沛流离的梦境,无数次,他希望自己只是在一场不知谁的梦里,醒来后,一切照常。

    火车途经数不清的城镇站点,到达目的地时已艳阳高照,王居安抬头看去,站台旁的矮楼上支起的两个油漆斑驳的红色大字:云岗。

    相比其他乘客的肩背手提,独他两手空空,浑浑噩噩之际,像是迷失旅途的过客。

    火车站外边就是一条笔直官道,尘土飞扬,城乡结合部风格的建筑林立两旁。到了公交站台,却一直无车,旁边一个开三轮摩托的问:“你去哪里?”

    “庙山。”

    那人嗤笑:“去乡里你坐公汽?几天也到不了。”

    “还有多远?”

    “要看你到哪个湾子,我开过去至少五十分钟。”

    “路熟吗?”

    “熟,不讲价。”

    王居安上了车,后座狭小,他弯腰曲背,一路颠簸,黄土拂面。

    越往前行路越窄,道旁的白桦树被成片农田代替,坑洼小道从繁密枝叶处向远方延伸,连接起数撞灰扑扑的矮楼。那人把车横在一滩水洼前:“过不去了,前面就是吴家湾。”

    王居安给了钱,仍无让人找零的习惯,穿过坟场田野,一路问过去,瞧见旁边的树荫下坐着位老人,跟前是一爿菜地,不远处一个农妇在地里摘菜,手掌宽厚粗糙沾染泥泞,地里的菜却鲜嫩水灵。

    那农妇听见脚步,回头看见外乡人,道:“往前面是农家乐,但是我们这里菜便宜,留着自家人吃的,不放农药,您买些过去让他们做。”

    王居安道:“我不买菜,”他看一眼轮椅上的老人:“怎么手脚都给绑上了?”

    农妇像是被人问惯了,头也不抬道:“老年痴呆,不绑着他会到处走,一把老骨头要是掉进田里不得了。”

    王居安问:“一直这样?”

    “年前还好,现在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谁都不认得。”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姑娘,我下头几个弟弟妹妹都出去打工了,难哦,只剩我哪里都去不了,要有人看着他。”

    王居安不说话。

    农妇这才抬头细瞧过来,外乡人正看向那老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站了一会,他转身往回走。农妇不觉呆立,手中簸箕忽然落地,还带着露水的丝瓜莴苣滚落一地,她喃喃念一句:“小五?”

    王居安早已走远。

    农妇追不及,只得喊:“等会,等会……”

    他头也不回。

    农妇还想追,又顾着老人,跑回来问:“爸,爸,你看见了吧,那是小五吧,爸,小五回来了。”

    吴久发眼神混沌:“小五?小五啊……”

    农妇着急,嗓间带哭腔:“他从小就调,头上两个漩,一岁多点就去玩炮仗,差点炸瞎眼,眉毛上一道印……”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妈死得早,我从小背着他,种地背着,上学背着,做饭也背着,我认得他,我还认得他,那眉眼就像我们家的人……”

    吴久发忽然清明了些:“老大,你哭了几十年,一直怪我把他卖了人,当时太穷,养不活……”

    农妇见说不通,再往远眺,哪里还看得见人影,干脆一屁股坐田埂子上嚎啕大哭。

    王居安径直走上大路,拦不着车,也没想着要去拦车。

    日头当空,衬衣汗湿,黏在背心上,双脚却机械般的前行,他走了一下午,又瞧见火车站的旧楼,这回却在公交车站看见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顿觉疲乏,上了车,晚间到了市区,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

    陌生的房间,一切从简,窗外的世界却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当初来这里竞标,鲜衣怒马前呼后拥谈笑风生,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尘满面,鬓如霜。

    这一晚半睡半醒,清早起来,顿感空虚,呆坐了小半日,勉强洗漱完,叫了辆出租车,前往西山寺。

    庙里,香客盈门,佛龛前香烛环绕,一如当初,只是大和尚的禅房却没上次那样容易接近。

    王居安才往里走,就被人拦住,王居安说:“我朋友姓苏,是住持的俗家亲戚,托我过来看看他老人家。”

    年轻和尚进去请示,不多时出来回复:“住持师父说了,并不相识。”

    王居安直接道:“我有段佛偈,一直不太明白,特地来向住持请教。”

    小和尚度他气势,网开一面:“正好住持今天得空,也许能见上一面,要不施主先跟我去前面添点香油钱?”

    王居安捐了些钱,再过来时,正好看见那房门敞开一半,禅房里金碧辉煌,显然重新装修过,里间有个满脸油光肥头大耳的中年和尚,那胖和尚边打呵欠边踱着步,王居安心里疑惑。

    小和尚倒乐淘淘地又进去一趟,不多时出来说:“住持请您过去说话。”

    王居安道:“不是他。”

    小和尚不解:“怎么不是?屋里那位就是我们住持。”

    话音未落,旁边一扫地僧淡淡开口:“施主来晚一步,我师父,以前的老主持,上个月已经圆寂了。”

    ☆、第86章

    王居安微怔:“圆寂了?”

    扫地僧道:“胆囊和胃都出了点问题,住了两个月的医院,没扛住,仙游了。”

    王居安说:“年纪大了,器官老化,你们这里,以前的伙食估计也一般。”

    扫地僧闲话道:“去看病,有医生说了,胆囊这东西,不管是吃荤太多还是常年吃素的,都好不了,还是要营养均衡。”

    王居安笑笑:“上回他叫我出家,我劝他还俗,他千算万算,怎么没给自己算上一卦?”

    “说的是,”扫地僧一点不计较:“我以前也问过他老人家,师父说了,他往常给人算命,不管好不好,最后都要加一句种善因方得善果,这辈子说了没有上万也有几千,难道还要给自己说上一遍么?”

    王居安听得一笑,扫地僧也笑,两人都不觉大笑起来。

    小和尚却不懂,仍是问:“施主你想算命啊?新住持也能算。”

    王居安笑得眼眶有些发潮:“前半辈子它怕我,后半辈子我烦它,你说我还算不算?”

    他转身走人,仿佛适才的笑耗尽元气,心里麻木,回去宾馆的时候,叫人送来一打酒水,胡乱塞了几张大钞过去,不等服务生道谢,一把摔上门。

    王居安提着酒瓶靠在床头翻电话,一个星期没开手机,各种信息几乎挤爆,他一页页翻过,却迅速略过那女人的来电短信绝不细看,删除了事,又收到两则总经办发来的信息,对方委婉询问,董事长办公室里的物品是否需要处理。

    他感到好笑,抿一口酒,酒水冰凉,味道辛辣,他一时呛着,剧烈地咳嗽,忽然想起来,办公室的笔记本电脑里还有儿子的照片,又闭眼靠了一会,方拿起电话订机票。

    两天后,王居安重回安盛,董事长办公室里虽无人,但摆设上已有变化。知道他来,早有做it支持的员工等候一旁,替他永久删除私人电脑里的相关项目和机密文件。外间,秘书敲门,仍是称他“王董”,又神色尴尬道,小王先生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想请他过去说话。

    王居安想一想,并不推辞。

    进门一看,跟在他后面混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正人模狗样地坐在大班桌后笑眯眯瞧着他。

    王居安直接在跟前的椅子上坐下。

    王思危笑:“瘦了。”

    王居安开门见山:“你知道多久了?”

    王思危想了一会:“没多久,也就两三个星期,”又叹,“老太太心里可真能藏事。”

    “还在回味?”王居安笑一笑,“坐牢你屁股下的椅子才是正事。”

    王思危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王居安舒舒服服靠向椅背:“她能把你扶上这个位置也能把你弄下去,她当初怎么对我,以后也能怎么对你。”

    王思危不以为然:“不一样,我们身份不一样,我和她是亲姑侄,你和她算什么?”

    王居安笑:“商场无兄弟,一旦涉及利益,父子兄弟反目成仇也是有的,血亲算个屁,何况你这人……”

    “我这人?我这人怎么了?”

    “你有几斤几两,大家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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