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到感激涕零,当场就落了泪。倒不是因为孙策给了他官做,而是孙策对他的爱护出自至诚,绝非一时敷衍可比。

    杜袭好安排,孙策让他赶往沛国,与朱治取得联络,暂时代理沛相,负责沛国事宜。现在的沛相是陈珪,就是陈瑀的从弟。他的募兵令已经发出半个月,沛国一直没有反应。有与陈瑀的冲突在前,孙策不指望陈珪会支持他,先把他换掉再说。

    由宛令而沛相,官升一级,杜袭非常满意。

    孙策安排人事的时候,郭嘉什么也没说。直到酒足饭饱,杜袭、陈到先后告辞,郭嘉却没动,自顾自的喝着酒。孙策见状,知道郭嘉还有话说,命人撤了酒席,煮上一壶姜茶,与郭嘉围炉而坐,一边烤火一边说话。

    “奉孝,今日作长夜之谈,如何?”

    郭嘉笑了。“观将军之意,是准备固守沛国,北争中原吗?”

    孙策摇摇头。“说这话,我还没有定策,正想听听奉孝的意见。”

    “将军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有啊,你也看到了,汝南人不鸟我,汝南又无险可守,想守住豫州绝非易事。”

    郭嘉笑了一声:“将军说汝南无险可守,的确是实情。豫州虽然富庶,却不是用兵之地。若非如此,袁绍又怎么会去河北?”郭嘉垂下眼皮,沉默了片刻。“不过,豫州能不能守,还要看将军的志向是什么。”

    孙策打量着郭嘉,知道戏肉来了。史书上说,曹操与郭嘉一见倾心。曹操说,能助我成大事者,必此人。郭嘉说,这才是我想找的主公。由此可见,郭嘉第一次见曹操时必然有一番极深入的交流,而且意见一致,这才能引为知已。

    身为阳翟郭氏子弟,郭嘉弃袁绍而归,自然不是因为待遇好不好,而是袁绍不符合他的理想。这是一个想立功名的人,他需要一个能够信任他,言听计从的主公。

    当然,他也希望郭嘉能和他志同道合。如果像荀彧和曹操那样能善始不能善终,对双方都是伤害。

    “奉孝看过募兵令,我的志向说得很清楚。”

    郭嘉无声地笑了起来。“是将军自己的心声?”

    “如果是虚应故事,何必闹得满城风雨?”

    “将军很自信。”

    “不自信,何以信人?”

    “将军何以自信如斯?”郭嘉抬起眼皮,直视着孙策。“恕我直言,以将军的家世和学养,自信似乎只在决胜疆场,而不是治国平天下。就算将军如高皇帝一般天生聪明,能举一反三,将军身边也没有萧何、张良一般的人物。将军的自信从何而来?将军以霸王为号,莫不是欲学那位叱咤千军的西楚霸王?那可不是自信,而是自负。”

    孙策笑了。他见过那么多人,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的怀疑他的知识来源。有人没有怀疑,有人可能怀疑,但没有追究,或者不敢来问他。唯有郭嘉,第一次见面就直指要害。

    “奉孝,你相信天生圣人吗?”

    “不信。”郭嘉缓缓地摇头,微微欠身,便有离席之意。“如此将军不愿说,我不勉强。”

    孙策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也不信。”

    郭嘉眼中露出异色,盯着孙策看了好一会儿,又坐了回去,静听孙策下文。

    “奉孝相信梦中的事吗?”

    郭嘉眼神微缩。“将军是说赵简子之梦,还是庄周之梦?”

    “我说不上来,一定要说的话,庄周之梦庶几近之。”孙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斜倚在案上,一时出神。他不知道怎么向郭嘉解释,但他已经说了实话。庄周梦蝶最接近于他此刻的感觉。他是哪一个孙策,有时候真说不清楚。

    郭嘉沉吟良久,轻轻吁了一口气。“那将军在梦里又看到了什么?”

    “我梦见……大汉亡了,分崩离析,中原州郡混战,烽火连天,百姓十不余一。”

    “还有呢?”

    “我死于刺客之手,然后便去了一个地方,有所见闻。”

    郭嘉惊讶不已,盯着孙策看了好久,忽然笑了起来。“将军这个梦不像庄周之梦,倒像是赵简子之梦,而且很匆忙,这学问也支离破碎,不成章法。”

    孙策哈哈一笑。“正要请奉孝指教。”

    “郭嘉不才,敢为将军运筹。”

    “洗耳恭听。”孙策翻身坐起,半个身子都伏在案上,兴致勃勃地看着郭嘉。不管郭嘉是不是相信他的解释,但他至少相信他的诚意,愿意为他谋划了。

    “将军募兵令言天下,言汝南,言豪杰之士,唯独不言朝廷,看似大逆不道,为何汝南人没什么反应?许劭当众指出,为何应者寥寥?”

    孙策愣了一下,也觉得有些费解。读书人不是最讲究尊卑有序、纲理伦常嘛,他们怎么没反应?

    “其一,三统五德之说深入人心,汉家将亡,土德将代汉之火德,舜后将代尧后,乃是朝野共知之事;其二,汝南人不敬皇权由来有自,犹胜他土。本朝初立,欧阳歙为汝南太守,政务之余教授弟子数百人,后因赃获罪,本是咎由自取,但汝南人守阙为欧阳歙求哀者至千余人。高获本与光武帝有旧,为救欧阳歙,不惜与天子决裂。郭宪因廷争不合,装病不言,藐视天子,人称关东觥觥郭子横。光武帝巡汝南,幸南顿县舍,南顿县吏民胁迫天子,强求一年之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同为四世三公,汝南袁氏起兵关东,弘农杨氏随天子西迁,皆是民风使然。”

    孙策茅塞顿开。怪不得许劭宁可血遁也不肯低头,原来汝南人都这么有个性啊。

    “袁氏虽久蓄不臣之心,有改朝换代之志,用心经营百余年,弃豫州而据河北,欲效光武帝故事,看似得形胜之地,挟幽并精骑以自重,其实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欲争天下者,必争中原,光武帝当年据河北而不取中原,非不欲,乃不能也。”

    第306章 英雄所见略同

    郭嘉蘸着水,一边在案上画一边为孙策解说形势。

    当年光武帝刘秀为什么选择河北?不是因为河北有地理优势,而是因为刘秀没有其他选择。更始帝在位,刚刚杀了刘秀的兄长刘縯,刘秀韬光隐晦以自保。河北大乱,危及更始政权,刘秀借机出逃,明知河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而更始帝之所以最终同意刘秀去河北也正是因为河北危险,不是因为河北好。

    后来的经过也证明这不是一件美差。刘秀在河北遇到了大麻烦,几次濒临绝境。为此,他不得不与真定王刘杨联盟,娶了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从此也种下了朝廷与河北世家不和的种子。

    刘秀后来能逆袭成功,不是因为河北有实力,而是因为更始政权自己乱了,赤眉、绿林又不成器,这才让刘秀钻了空子,成了最后的胜利者。这里面有很大的偶然性,不能简单的以为河北有优势。如果当时更始政权自己不出乱子,刘秀根本没机会。

    现在天子在长安,刚刚诛杀了董卓,会像更始政权一样自乱阵脚吗?有可能,但谁也不敢保证。就算出了乱子,长安的那些大臣也绝不是更始帝手下的那些人可比,何况袁绍还有另外一个强劲的竞争者——孙家父子。长安如果不乱,他们都没机会。长安如果乱了,袁绍有机会,孙家父子同样有机会。

    “那河北真的不足以成事?”孙策打断了郭嘉,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冀州是天下大州,户口殷实,幽并出精骑,这可都是有利条件。历史上袁绍虽然败于官渡,没有成事,官渡之战的胜利者曹操却是占据了冀州才三分天下的。

    郭嘉胸有成足。“仅以地形论,冀州可以称霸,不可以成就王业。”

    孙策略作思索,已经明白了郭嘉的意思,却还是很谦虚地说道:“愿闻其详。”

    “冀州户口是多,但冀州终究只是一州,人口不过六百万,并不是实力最强的州。论户口,豫州、荆州都不比冀州弱。至于幽州、并州,加起来不到三百万人,等于一个汝南郡,论实力则大有不如,不仅不能支持冀州,反而要冀州支援。幽州、并州的优势是战马和骑兵,这也是袁绍看重的优势之一。优劣相补,利害权衡,幽州、并州对冀州的帮助非常有限。”

    郭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头已经在杯子里洗了无数次。他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以一州对抗天下,可以称霸一方,却难一统天下。能不能夺取天下,关键在中原。如果能跨过大河,夺取兖豫青徐四州,就有可能形成绝对优势。即使如此,如果有人控制了荆州,左拥益凉,右拥交扬,胜负依然在两可之间。骑兵虽利,过不了大江。凉州的骑兵不仅足以抗衡幽并精骑,而且可以袭扰冀州北部,让冀州陷入南北两线作战,首尾难顾。”

    说到这里,郭嘉露出会心微笑。“将军据南阳,是偶然命中,还是有意为之?”

    孙策也笑了,越看郭嘉越开心。

    英雄所见略同。郭嘉虽然是分析袁绍的劣势,但他的眼光在全局,其实已经包含了鲁肃的榻上对和诸葛亮的隆中对。诸葛亮的隆中对就是据荆益两州,以南阳为桥头堡,与中原政权对抗。他没有讲扬州,不是他不想,而是当时已经被孙家占了,他想也没用。鲁肃的榻上对主要内容正是联合荆州,划江而治。他不是不想干掉曹操,一统天下,而是当时曹操已经击败了袁绍,控制了中原,孙家实力不够,抢不着。

    两者优势一结合,正与郭嘉所说的形势相符。

    历史上,曹操正是以冀州为大本营,兼领兖豫青徐四州。吴蜀最后失败是因为互相猜忌,不能形成合力,反而产生了不必要的内耗。如果这两家合而为一,胜负难料。在诸葛亮掌权的时候,注意与东吴联盟,就一直对魏保持进攻态势。

    “这么说,要压制袁绍,必争中原?”

    “的确如此。”郭嘉笑道:“所以,将军的志向是什么,是做一方霸主,还是改朝换代?如果满足于一方霸主,那就不要在豫州纠缠,尽快控制荆州全境,以观形势,伺机收取扬、益。如果想成就王业,就必须将战线前推到大河南北,将袁绍压制在冀州。”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策也不隐瞒了。信任是相互的,如果他对郭嘉有所保留,就不能指望郭嘉全力为他谋划。“奉孝,我坐霸而望王,如果朝廷可辅,我为齐桓公。如果朝廷不可辅,天命在我,我也不敢推辞。可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似乎不宜操之过急。”

    见孙策托以肺腑之言,郭嘉心情大好,抚掌而笑,意气风发。“将军说得对,眼下形势不明,将军可厉兵秣马,却不能为天下先,所谓俟机而动是也。”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重荆轻豫。”

    “怎么讲?”

    “既然不能将战线推进到大河一带,豫州随时可能成为战场。豫州虽然户口殷实,但没有地形可用,将军可战可守,却不可赖以为根基,可以经营,却不宜全力以赴。荆州则不然,荆州户口不弱于豫州、冀州,却有山川之便,将军据之以为根基,进可以攻宛洛,夺中原,扬威河朔,退可以取扬、益,厚植其本,以待中原之变。将军当用心经营,不可予他人可趁之机。”

    孙策沉思片刻。“奉孝是说益州的刘焉父子吗?”

    郭嘉哈哈大笑。“将军不愧是兵圣之后,对天下形势了然于心。没错,益州据大江上游,于荆州有居高临下之势。刘焉又是宗室,他占据益州,对将军来说如芒在背。将军应该提前做好准备,一有机会,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益州,除此后顾之忧。”

    “可是现在朝廷尚在,我家父子兼顾荆豫已经惹人非议,如何能染指益州?”

    “不可攻,还不可守吗?如果刘焉顺江而下,袭扰荆州,将军守土有责,难道不应该歼敌于境内?再者,攻益州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需要准备的事很多,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可以先做起来。”

    孙策会心而笑。这话说得对,不能动手,可以先磨刀啊。他探身按住郭嘉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这些事就托付奉孝。”

    “敢不从命。”

    第307章 三个建议

    对于如何看待豫州,孙策一直犹豫。原因很简单,豫州很富,豫州是袁氏大本营,但那是袁绍的,和袁术没什么关系,人和无从谈起。豫州又无险可守,没有地利可言。但放弃又太可惜,总不能坐视袁绍将中原收入囊中。

    现在听了郭嘉一席谈,他清楚了,豫州可以占,却不能作为稳固的后方,荆州才是他理想的根据地。天时未至,他又不能主动将战线推进到黄河一带。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巩固荆州,坐待时变。

    这不代表要放弃豫州,只是说没必要像经营荆州那样经营豫州,要分出轻重缓急,区别对待。就眼下的形势而言,太尉朱儁驻军洛阳,袁绍想要越过黄河,抢占兖豫青徐四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倒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为公孙瓒还在幽州。在他拿下幽州之前,他无力南下争夺中原。

    郭嘉给他理清了思路,让他更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

    这当然是好事,但郭嘉带来的却不完全是好消息。

    郭嘉说,袁术的儿子袁耀没死,他被袁绍软禁在邺城。虽然位置不明,事情也很隐秘,但是这件事在汝颍名士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

    孙策当时就有些懵。袁耀怎么跑到邺城去了?他随即想到了曹昂。不用说,曹操送曹昂离开宛城时把袁耀也带走了。这招狠啊,袁术的独子扣在袁绍手里,袁术还能不听话吗?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袁术的确是急了,结果把自己弄死了。

    “将军毋须担心。”郭嘉很轻松。“袁耀性格软弱,才不过中人,绝非将军之敌。”

    “那也不能当他不存在吧?”

    “那倒是,将军给袁绍写封信,让他放袁耀回来守墓吧。”

    孙策盯着郭嘉看了半天,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带着陈到等十余骑赶往汝阳。

    袁术墓旁新建了三间草庐,袁权带着袁衡就住在草庐里。这一片是袁氏祖坟,袁家的人不管是不是在这里生活过,死后都会埋在这里。每次袁家有丧事,这里都会热闹一番,但袁术下葬的时候却比较冷清,现在还是冷清。

    袁权只带了两个侍女照应起居,也难得安静。每天除了去袁术的墓前祭拜,就是教袁衡读书。袁家本以学问传家,《孟氏易》是看家本事,传习的人不少,袁权虽然是女子,却也学过,不能和大儒比,教袁衡识字绰绰有余。

    袁衡十岁,已经读过一些字书,也能背《孝经》《女诫》之类的启蒙书,经学却未尝涉及,听得有些迷糊,昏昏入睡,却不敢叫苦。正在难受之时,孙策来了。

    “读书?”孙策很意外。

    袁权连忙起身,整理好衣服,端端正正的坐好,一言不发。孙策一看,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尴尬,却无可奈何,只好上前行礼。“见过姊姊。”

    “将军辛苦。”袁权身体微微前倾,不苟言笑。“为先父守墓,不敢失礼,请将军见谅。”

    “唉,唉。”孙策哭笑不得,向袁权见完礼,又向袁衡打了个招呼。袁衡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因为孙策的到来暂时不用读书而窃喜,眉眼也跟着灵动起来。

    “将军今天赶来,可是有事?”

    “有事。”

    “什么事?”

    “一件大事。”孙策沉吟了片刻。“我得到消息,令弟袁耀在邺城。”

    袁权笔直的身子一震,脸色瞬间苍白,随即又涨得通红。“当……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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