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那我问你,你接过袁绍的诏书吧?”

    盛宪顿时语塞。他做吴郡太守的时候,袁绍给他下命令,封检皂囊上都有“诏书一封、邟乡侯印”,这些公文还保存在吴郡太守府,现在自然落在了孙策手中,抵赖不掉。

    “我再问你,我这个会稽太守是朝廷所拜吧?”孙策提着会稽太守印在盛宪面前晃了晃。“你志向高洁,不来迎接太守,我可以理解,你跟着郭异阻止我入境,为的又是什么?袁绍都向长安称臣了,你不会还想奉他为主吧?难道说你想学那许昭父子,割会稽自立,过过皇帝瘾?”

    “你……”盛宪涨红了脸,怒不可遏。

    孙策唰的一声拔出长刀,架在盛宪的脖子上。冰凉的刀锋贴着脖子,寒意沁入皮肤,汗毛根根竖起,盛宪吓出一声冷汗,后面的话全吓得咽了回去。孙策绕着他转了半圈,长刀也绕着他的脖子转了半圈,盛宪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孙策一失手割破了他的脖子,泠汗涔涔,瞬间就布满了额头,濡湿了鬓角。

    孙策站在盛宪背后,寒声道:“谋反附逆,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好讲?看在你女儿女婿的份上,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么自首,将功折罪。要么族诛,让会稽盛家为你的愚蠢陪葬。”

    第817章 深刻反省

    沈直站在一旁,心跳加速,头皮一阵阵发麻。他看得出来,孙策真有杀人的可能。比起那天闯入他家,孙策此刻杀气腾腾,连眼神像狼一样,透着血腥。他同样清楚,此时此刻,在这种情况下,让盛宪低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低头,这也是一个难以磨灭的耻辱,他会因此痛苦一生。

    可是不低头,不仅盛家完了,他们夫妻也完了,连带着刚刚一岁的儿子,还有没出生的孩子。孙策能在这种情况下给盛宪机会,不是看他夫妻的面子——他们哪有什么面子——而是看沈友的面子。沈友面子再大,也不会为了盛宪而得罪孙策,搭上沈家的前程。

    盛宪是他的外亲,不是沈友的外亲。他和沈友只是同曾祖,关系已经比较远了。况且他是大宗,沈友是小宗,原本就有些矛盾。这次能出面缓颊,已经尽了族人的义务,不能奢望太多。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的得失原本就不重要。

    盛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额头全是冷汗,眼角更是控制不住的抽搐。

    他不怕死。虽然现在手脚发软,站立不稳,冷汗直流,但那只是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如果避无可避,他一样可以慷慨赴死,但他不能背着叛逆的罪名去死。

    他从来没有背叛朝廷的打算,他只是无力拒绝。袁绍以诏书的名义给他命令,他没有接受,却也没法退回。袁绍不臣,孙策又何尝是朝廷的忠臣,他本来以为郭异能够挡住孙策,所以赶来尽一份力,奈何战事还没开始,他就被孙策俘虏了。

    盛宪转头,看到了沈直。沈直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眼神中充满悲伤和无奈,还有一丝乞求。盛宪理解沈直的难处。沈直文武双全,只是因为沈家好武事为人所轻,一直未能出仕。现在是乱世,正是沈直这样的人建功立业的时候,如果因为他而遭孙策弃用,他这辈子也许都没机会了。

    看着沈直,想到女儿和外孙,盛宪更加绝望。他可以去死,但家人怎么办?为了一件根本不存在的罪名,赔上整个家族的命运?赔上女儿全家,赔上女婿的前程?

    盛宪费尽全身力气,缓缓拱起沉重如铅的双手,哑声道:“宪不知明府驾到,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沈直松了一口气,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孙策眉毛轻挑,还刀入鞘,脸上依然看不到一丝笑容。“你不来迎我,我不怪你。你为郭异所误,我也可以理解,谁都有糊涂的时候。可是你接受袁绍的诏书,这是怎么回事?个人恩怨可以抛在一旁,这件事我不敢为你掩饰,你必须解释清楚,否则我只能将你槛车征送长安,请朝廷处置。”

    盛宪愕然。他本以为自己低了头就行,没想到孙策还不肯放过他。孙策嘴上说得好听,不计较个人恩怨,实际上只是放过了小节,却揪着大事不放,非要他解释接受袁绍诏书的事。

    沈直也很无奈,嘴里苦得像吞了一块黄连。盛宪有学问,有名气,但他没实力。袁绍给他发诏书,他既没有能力支持,又没有能力拒绝。没有能力支持,结果吴郡太守被免职,还被许贡追杀。没有能力拒绝,现在又被孙策抓住借口,要逼他解释。解释不清楚就是附逆谋反,解释清楚了就是和袁绍决裂,进退两难。

    “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孙策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你学问好,文章写得也好,一定能比别人更深刻。我不懂文章,但杨司徒之子在此,他家学渊源,可以帮你把把关。”

    盛宪已经懵了。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是死是活还说不定,这太折磨人了,还不如刚才一口咬定不承认,死了算了。

    孙策转头看看沈直。“你这三天帮帮盛君,也帮我做个证,别让人以为我故意为难他。三天之后,若他认识到自己错误,你去乌程上任。否则的话,你就只能和他一起待罪,哪儿也不能去。”

    “乌程?”沈直非常惊讶,甚至没心情留意孙策话语中的调侃。乌程是沈家旧宅,孙策怎么可能让他去乌程任职?

    “严白虎在石城山一带作乱,我需要一个既熟悉地形又文武兼备的人处理这件事。”

    沈直恍然大悟,心中更是大喜。孙策让他去乌程不是让他做乌程相,而是要让他负责那一带的防务,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职务,再适合不过了。这件事办好了,就算地位不如沈友也相去不远。当然,这只是孙策的许诺,如果盛宪的反省不能让孙策满意,这机会还会从他手边溜走。

    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战鼓声,夏架山上发生了战斗,一队将士冲入山林,向夏架山的守军发起了攻击。对面的固陵方向也响起了战鼓声,一群人沿着湖边的山路冲了过来。

    孙策淡淡地看了一眼,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千步卒已经在坡下列好阵地,两排刀盾、长戟在前,六排弓弩手在后,各就各位,阵势严整,却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战旗在春风中轻轻摇摆,与对面鼓噪喧嚣的阵型截然不同。

    沈直看在眼中,暗自心惊。他读过兵书,知道作战如斗鸡,那些上了场就踊跃鸣啼的斗鸡看似斗志激扬,实际上是不行的,反而是那种看起来像木头的斗鸡才有战斗力。所谓呆若木鸡绝不是无能的表现,而是高手的代名词。就像眼前这些将士,别看对面喊得凶,看起来士气如虹,其实是将领无能的表现,真正训练有素的战士就像木鸡一样,不会有任何不必要的动作,不会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音。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沈直虽然实战经验不多,离名将还有相当的距离,但他已经看出了双方的差距,也明白了孙策为什么敢在这里列阵。他不仅要击败郭异,他还要全歼郭异。

    沈直偷偷地看了孙策一眼。孙策脸色平静,眼神却更加冷峭,让人看一眼就寒到心里。沈直想了想,想起昨天全柔来劝降的经过,一下子全明白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对面的郡兵迅速接近,两百步,一百步,八十步。

    一名射士举起了手中的弓,射出一枝鸣镝。鸣镝发出尖厉的啸声,飞越百步,一箭射中正在举刀大叫的都伯,都伯应声倒地,消失在滚滚人潮中。

    战鼓声突然炸响,数百张弓弩开始射击,一蓬箭雨跃出。

    第818章 做文章

    冲天的箭雨看似一窝蜂,实则秩序井然。

    强弓射速快,数量多,最佳射程六十步到八十步,四百人集射,一息内可以射出四五百枝箭,二十步的山路上无死角全覆盖,弓力也够强,除非身着鱼鳞细甲,普通的札甲无法完全挡住,就算不死也会受伤。

    硬弩射速慢,数量也少,最佳射程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百步以内命中率七成以上,专射什长、都伯、军侯等军官。第一拨冲下来的一曲人中,两名军侯、四名都伯是重点关照目标,第一时间被射倒四人,剩下的两人也被连续不断的箭矢射得抬不起头来,只能射在重重盾牌后面,不敢露头。什长、队长也在目标之内,不断有人中箭。

    冲下山来的郡兵虽然人数不少,斗志也很昂扬,可是这昂扬的斗志并非因为实力,而是因为愚蠢。在密集的箭雨面前,冲在最前面的人因为阵势不够严整,相互之间无法掩护,不少人中箭倒地,后面的人还搞不清状况,一个劲的往前挤,七嘴八舌的喊叫着,乱作一团。

    原本多少还有点冲锋的模样,现在连那点模样都没有了,成了活靶子。

    他们也在射箭,但射程没有对方远,精准度没有对方高,在奔跑中又无法精确瞄准,杀伤力相去甚远。几个强弩手得到了重点关照,很快被清除掉,弓箭手因为射程不够,彻底成了摆设。

    有几个刀盾手反应比较快,及时举起了盾牌,冲过了箭阵,冲过了妖皋溪上的木桥。可是面对刀盾手、长矛手组成的森严阵势,他们没有了冲击的勇气,本能的靠在一起,想逃回去。但退路断绝,他们无路可逃,只能龟缩在战场一角。

    仅仅是几句话的功夫,对面的山坡上就倒下了几十人,将山路堵得严严实实,剩下的人站在射程之外,挤在一起,却没人敢轻易上前。阵前的几个人犹豫着,争论着,有的人想逃回去,有的人想投降,就在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两什士卒出列,一左一右包抄过去,手起刀落,砍倒几人,剩下的魂飞魄散,扔了武器,跪地投降。

    山谷间恢复了平静,比战斗之前还要安静。这边的阵地一切如常,刀盾手用腰间带的绳子捆绑俘虏,弓弩手补充箭矢或者更换弓弦,有条不紊,对面的阵地却是一片死寂,之前的喧嚣已经被春风吹散。

    风不冷,心已寒。

    沈直吃惊不已。窥一斑而知全豹,孙策所部的战斗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对沈友代替孙策指挥大军击败许贡的真实性,他一直有所保留,可是看到这一幕,他知道那应该是真的。换成自己,指挥这样的精锐击败两倍于已的吴郡郡兵也不是什么问题。

    沈直看看盛宪。盛宪张着嘴巴,眼神发直,已经完全傻了。即使他对军事了解有限,毕竟做过太守,见过郡兵演练,与眼前这些精锐一比,那些人简直是和小儿游戏没什么分别。盛宪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偷偷地看了沈直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

    夏架山上的战斗也很快结束。郭异根本没想到孙策会出现在这里,只安排了一些警戒,面对一心想立功的董袭,他们没有任何抵抗力,很快就弃械投降了。董袭很不过瘾,抱怨这些人太不经打,投降得太快,他热身还没结束呢。

    妖皋溪上的木桥被拆掉,将士们从两侧的山坡上砍来树木,立起营垒,前后三道,一头沿伸到谷水,一边沿伸到固陵湖,切断了固陵通往外界的唯一陆路。

    形势陡然逆转,坚不可破的固陵成了无处可逃的牢笼。

    孙策坐在大石上,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

    夜幕降临,妖皋溪两岸火光点点,双方都保持高度警戒。山下的防止对方突围,山上的防止对方抢攻。双方靠得太近了,谁也不敢大意。

    远处的固陵城头也是火光摇曳,戒备森严,即使隔着几百步远也能感觉到城中的恐慌。

    盛宪伏在案上,一手拿着笔,一手揪着头发。他已经濡了几次墨,却一字没写。他做过很多文章,但今天这篇文章却是第一次写,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沈直坐在帐中,目光透过帐门,看着远处的固陵城。他也知道盛宪这篇文章难做,不敢去打扰他,更不敢帮忙。这是盛宪自己的坎,只能由他自己去迈。他更关心战事。

    如果三天之内盛宪的文章能让孙策满意,他就要去乌程赴任。乌程附近就是石门山、白虎山,他的对手是严白虎等人。他本来很有信心,严白虎有几分本事,他清楚得很。就算严白虎不给他面子,他也能堂堂正正的打败严白虎。可是看过今天这场战事,他觉得自己想得太乐观了。

    打败严白虎不算成绩,能不能打得好才是问题。要想在孙策麾下出人头地,绝不是打败严白虎就行,那最多只能做个都尉,连校尉都混不上,更别说像沈友一样独当一面了。

    本来就错了一步,再不加倍努力,如何能赶上沈友。

    这场短暂交手就是一个学习的机会。白天的战事虽然持续的时间很短,挨了一闷棍之后,郭异就没有再发起攻击,但透露出的信息却非常多,里面有太多值得他深思的技巧。唯一的问题是时间太短,就像高手对决一样,还没等旁观者看清楚,胜负已分。

    “这文章怎么做?”盛宪将笔拍在案上,焦躁不已。“我不会做!”

    沈直惊醒过来,看着盛宪,心中充满同情。他认识盛宪也有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盛宪这么狼狈,比他被许贡关起来的时候还要狼狈。不过他心里清楚,盛宪完全是迫于形势,心里其实并不服。如果是他一个人,他根本不会向孙策投降,会稽盛家和他们夫妻加在一起近百口人,这代价太重了,重得盛宪承受不起,只能向孙策低头。

    他一点也不怀疑孙策真会这么做。郭异等人阻击孙策入境的行为激怒了孙策,孙策要杀人立威。盛宪文章做好了还有机会活,郭异、王晟等人连做文章的机会都没有,必死无疑,尤其是王晟。

    他不明白王晟为什么会这么做。

    “阿翁,你说王伯明(王晟)和孙家关系那么好,他为什么要反对孙将军?”

    盛宪瞥了沈直一眼,对沈直的态度很不满意。他沉默了片刻。“鸟兽不同群。孙氏父子屠戳名士,欺凌世族,王睿、张咨无辜被杀,周氏三兄弟先后丧命,孙策所到一地,必夺人田产,王晟也是名士,也是世族,岂能与他们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我听说,孙将军夺人田产是为了解决土地兼并,减少流民,而且他……”

    “世家的土地也不全是巧取豪夺来的,凭什么要给他?”盛宪没好气的说道:“你沈家愿意将自己的土地白白地交出来?”

    沈直瞅着盛宪,等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阿翁可能听错了,孙将军没有要我们白交,他只是在交换。”

    盛宪愕然。

    第819章 死结

    全柔捧着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毫无形象可言。将两大碗饭,一大盆肉全部倒进肚子里,这才一抹嘴,举起酒杯。“将军,我敬你一杯。”

    孙策举酒,示意了一下。全柔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痛快,痛快。”

    孙策忍不住笑起来。憋屈了一天,看到全柔这模样,他心情好了很多。营里没那么多规矩,全柔就在盆里洗了手,擦了脸,讲起劝降的事来。

    他昨天一早渡江,赶到固陵与郭异、王晟见面,转达了孙策的要求。郭异、王晟根本不予理睬,认定孙策无法攻破固陵,非常轻狂,全柔也没说几句话就被赶出来了。全柔自己心里有数,劝降本来就是走个过场,所以他也不着急,找各种理由在固陵住了一夜,又借着访友的名义查看了一番固陵的防务。回到钱唐,才知道孙策的主力已经赶往查渎,所以他又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赶到这里时,孙策已经封住了固陵唯一的退路,形势彻底逆转。

    全柔很兴奋,也很失落,这样的奇袭居然没有他的份,实在遗憾。

    “你的功劳不亚于斩首,何必急在一时。”孙策笑道:“说说固陵是什么情况吧。”

    “嘿嘿,这些书生。”全柔未语先笑,连连摇头。“将军,你猜我看到了谁?”

    “谁?”

    “沈家的沈直。”

    孙策笑而不语。

    全柔恍然不知,讲起他在固陵遇到沈直的事。“沈直是盛宪的女婿,盛宪原本很得郭异器重,向郭异推荐沈直,说沈直通晓兵法,又有武艺,可以担当重任。没想到被郭异嘲笑了,搞得盛宪很没面子,只好自请出镇馀暨。你说这些人怎么会蠢到这种地步,大战之际还看不起武人,焉有不败之理。”

    “沈直就在我营中。盛宪也在。”

    全柔吃了一惊。“他们是来投降的吗?”

    “盛宪是被俘,沈直原本就不是来帮郭异的,他是来救盛宪的。”孙策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全柔抚掌而笑,连连摇头。“怪不得我劝沈直依附将军,沈直不置可否,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除了郭异、王晟之外,还有哪些人?”

    “还有山阴郑家的郑平、贺家的贺纯,谢家的谢煚,此外还有一些山贼,数量不等,实力最强的是黄龙罗和周勃,郡兵一万多人,山贼一万多人,总共有两万三千人左右。”全柔坏笑了一声:“不过都是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将军不必担心。”

    孙策不担心那些乌合之众,但这么多山阴世家反对他,他还是很不安。他不太熟悉郑家,但贺家、谢家他还有点印象的,名将贺齐似乎就出自贺家,谢承也出自谢家,历史上吴夫人曾为孙权聘谢家的女子为妃,这应该是吴夫人为稳定会稽做出的决定。

    现在这些人都在固陵。

    “你与他们熟悉吗?”

    “略知一二。山阴诸家之中,郑家算是发家比较早的,先祖是前朝西域都护郑吉,郑平的祖父叫郑弘,是孝章帝朝的太尉,在山阴颇有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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