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与城南,泥母亭。

    袁谭站在故荆州刺史李刚墓前,读完碑文,直起腰来,轻声笑道:“蔡伯喈的文章写得真好。如果这次击杀孙策,一定要请蔡伯喈为他写篇碑文。我很佩服他,能与他为敌是我的荣幸。”

    辛毗站在不远处,负着手,远眺大泽。由此向前方圆百里是一大片荒无人烟的沼泽地,遍布陂塘,知名的就有大丰泽、丰西泽、沛泽、黄泽等好几个,大片大片的杂草和芦苇,根本看不到路,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沼泽里,再也爬不上来。

    “只有先战胜他,才能为他立碑。”辛毗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使君,现在庆功还为时过早。”

    “我明白。”袁谭用力地点点头,走到辛毗身手,将手插在袖子里。“佐治,前年刘玄德曾经被这片沼泽拦住,险些丧命于此,你说孙策会不会从这里出现?”

    辛毗笑了笑,淡淡地说道:“当你觉得不可能的时候,他就有可能。当你觉得可能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孙策也好,郭嘉也罢,都偏爱出奇。出奇的确可以制胜,但出奇也容易自陷死地。谁能保证运气一直那么好呢?尤其是当对方有了准备的时候,这就不是出奇,而是自投罗网。”

    袁谭大笑起来,心情非常畅快。有辛毗相辅是他的运气。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缚住孙坚这头猛虎。他看着眼前的沼泽地,猜测着孙策接到消息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安排,忽然有些担心。

    “佐治,你说孙策会不会不来?”

    辛毗沉吟片刻。“有可能,不过更大的可能是来不了。刘和、荀谌等人还在下邳、广陵一带,陶谦腹背受敌,如果没有孙策,陶谦支撑不了太久。面对刘和率领的胡骑,孙策也需要重兵堵截,他能调用的兵力有限,能不能及时赶到这里,实在不好说。”

    “那我们要等多久?”

    “给他多留一点时间吧。十天之后,如果他还没有出现,我们就不等了,强攻孙坚的大营。到那时候,孙坚断粮多日,只能束手就缚。早些结束战事,准备春耕,去年遭了大水,数县歉收,今年不能再耽误了。”

    袁谭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在附近转了转,吊古伤亡,看着天色不早,便一起上马回营。刚到大营外,袁谭便看到一队人,黑压压的一群,看起来有两千多人,甚至可能有三千。有几个人聚在营门前,不知道在说什么,身后竖着几面大旗。袁谭看了一眼,又惊又喜。

    “佐治,那是钜野李氏的战旗吗?”

    辛毗早就看到了,他微微颌首,举起手,示意亲卫营停止前进。袁谭刚要说话,辛毗提醒道:“使君,李乾父子皆是一方豪雄。使君入主兖州这么久,他们都没来投效,现在突然来,不可不防。待会儿见面,使君不必太热情,免得他坐地起价,贪得无厌。”

    袁谭看看辛毗。“若礼数不够周全,他会不会转投曹昂?”

    辛毗很有把握的摇摇头。“待价而沽是人之常情,朝秦暮楚却是大忌。如果李乾真是这样的人,不用也罢。使君,求贤若渴是好事,却也不能来者不拒。击杀孙坚、孙策之后,使君还需要担心人才不够吗?我倒是担心使君职权有限,无法一一妥善安置。”

    袁谭眉梢轻颤,嘴角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说话间,李乾父子快步来到袁谭马前,躬身施礼。“钜野李乾,携子李整,拜见使君,拜见辛长史。”

    袁谭勒着马缰,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李乾,微微一笑。“谭也不才,临贵州三年,李君大名如雷灌耳,今日方得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第936章 要有信心

    一弯新月挂上树梢,漆黑的营地稍微亮了一些,隐隐约约露出几团黑影,在灌木丛中缓缓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过了一会儿,又响起“咕噜噜”的轻响。

    孙翊不好意思地看看四周,见没人看他,这才收回眼神,露出几分可怜。他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营,咽了口口水,用力嚼了两下。一旁的孙坚碰了碰他,将一团东西塞在他的手里。孙翊捏了捏,顿时精神起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糊地问道。

    “阿翁,哪来的麦饼?”

    孙坚淡淡地说道:“早上剩的,太硬,我不喜欢吃。”

    孙翊立刻停住了,犹豫着将麦饼递了回去。孙坚回头瞅了他一眼。孙翊说道:“我咬了一口,够了。”孙坚无声地笑笑,将麦饼接过来,塞在怀里,向后退了两步。孙翊也跟了过去。悉悉嗦嗦的轻响接二连三的响起,几个义从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散在孙坚、孙翊四周,保持警戒。

    孙坚步履坚定,左手搭在孙翊的肩上,右手按握腰间的刀柄。“阿翊,苦不苦?”

    孙翊伸伸脖子,艰难地将麦饼咽了下去。“苦,不过我不怕。”

    孙坚沉默了片刻。“那你怕死吗?”

    “怕。”孙翊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人总是要死的。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战死。”他挠挠头,有些遗憾。“可我还没成亲呢,将来大兄会不会过继一个儿子给我?”

    孙坚忍不住笑出声来,拍了拍孙翊的小脸。“放心吧,你不会死,袁谭、曹昂算什么东西,哪有资格取我父子的性命。阿翊,你要学你大兄,他前年在浚仪打得袁谭、曹昂灰头土脸。可不像我,居然上了这两个竖子的当。”孙坚说完,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阿翊,你当初应该跟着你大兄的。”

    “我不喜欢跟着大兄。”孙翊说道:“他打仗没有阿翁痛快,总是想太多,算来算去,费脑子。”

    孙坚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一声不吭。直到回到大营,进了大帐,他都没说一句话。孙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放肆,乖乖地站在孙坚面前。孙坚打量着孙翊,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一声长叹。

    “去睡吧。”

    “阿翁……”

    “去睡,听话。”孙坚摆摆手,将孙翊推向后帐。他突围的时候很匆忙,没来得及带上辎重,这些帐篷是朱治带来的,数量有限,只有一部分人有,其他人只能露宿,或者用树枝、枯草搭起窝篷。这些东西都非常容易着火,所以孙坚在营外安排了大量的明哨、暗哨,生怕袁谭派人偷袭,用火箭攻击。

    安排孙翊睡下,孙坚在帐里坐了片刻,起身出帐,来到隔壁秦松的帐篷。秦松拥有一个单人帐篷,这是独一无二的待遇。秦松正在看地图,看到孙坚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孙坚伸手按在秦松肩上,示意他不必多礼,自己拖过一张席,在秦松对面坐下。他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文表,这次……是我的责任,我已经托义公向伯符说明,如果能突围,你不会有任何责任。”

    秦松连忙说道:“君侯不必如此,现在不是分责任的时候……”

    孙坚抬起手,示意秦松不要说话。“文表,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袁谭、曹昂围住了我却迟迟不进攻,恐怕另有用意。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我想尽快突围,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你帮我把阿翊带出去,交给伯符。”

    秦松眉头紧锁,缓缓放下手中的地图。孙坚看着秦松,一字一句地说道:“请文表一定答应我。”

    秦松迎着孙坚的目光,眼神微微缩起。“君侯刚才说,这次被困不是我的责任,可是真心话?”

    “那当然是真心话,有一句敷衍之意,让我……”

    秦松抬起手。“那君侯这次听我的,好不好?”

    孙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幽幽地说道:“文表,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希望伯符能来接应,我也相信他一定会来,但是我不希望他来。这是一个陷阱,专为伯符而设。他不来,我孙家还有报仇的机会。他如果来了,我们孙家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秦松摇摇头。“君侯,恕我直言,你不了解讨逆将军。袁谭、曹昂虽然也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是他们和讨逆将军相比,不值一提。我略有小智,却不如辛毗、陈宫,君侯不怪我,可我的责任无可推脱,技不如人,败得心服口服。可是讨逆将军身边有郭祭酒,有庞士元,他们的智谋都在我之上,对付辛毗、陈宫绰绰有余。我们做不了的事,他们可以做,而且一定可以做成。”

    孙坚的眉毛扬了扬,眼神中的决绝消散了几分。

    秦松趁热打铁,接着说道:“君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整顿士气,积累力量,等讨逆将军来,父子并力,大破袁谭。”

    孙坚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站了起来,拍拍衣摆。“我去找朱君理他们商量,你要不要一起来?”

    秦松摇摇头。“我还有些事情没想通,暂时就不去了,明天一早去君侯帐中请教。”

    孙坚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帐,叫过几个义从,向朱治的大营去了。秦松坐在帐中,听得孙坚的脚步声远了,挺得笔直的身体不知不觉的垮了。他一手支着额头,手指轻轻捏着太阳穴,一手展开地图,看了又看,一声轻叹。

    “怎么看,都是个死局啊。孙将军,郭祭酒,我心力已尽,能不能破局,全看你们的了。”

    孙坚来到朱治的大营。朱治正在巡营,查看将士们的伤势。药物不足,很多受伤的士卒无药可医,只能煮点盐水清洗伤口,然后草草的包扎一下。不少人奄奄一息,连呼吸都非常微弱,朱治还是不肯放弃,温言安慰,亲自给他们喂水。

    孙坚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朱治忙完,来到他的面前。

    “君理,我对不住你。”

    朱治看了孙坚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君侯是担心讨逆将军中计吧?”

    孙坚苦笑着点点头。

    “君侯多虑了。”朱治淡淡地说道:“损失难以避免,但讨逆将军绝不会让他们占了便宜去。君侯应该对他有信心。”

    “君理对他有信心吗?”

    “有。”朱治的声音不大,但语气非常坚定。“我不仅相信讨逆将军能击败袁谭,我还相信他就是江东等了五百年的王者。”

    第937章 各为其主

    孙坚看了朱治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他用力拍拍朱治的手臂,笑容随即散去。“君理心意,我领了,不过我孙氏出身寒微,能有今日已是邀天之幸,岂敢贪心不足。江东人口少,又缺马,限江自守有足,逐鹿中原就勉为其难了。强弩之末,难入鲁缟,这一次便是明证。秦文表劝过我,可惜我当时连战连胜,志满意骄,没听他的。”

    朱治很诧异,随即又点头赞同。“将军说得对,孙氏出身不如袁氏远甚,能有今日已经足以为傲。为了对付你们父子,袁绍可是精锐尽出,连用胡骑袭扰本州这种事都做了,可见其惶急。说起来,他比将军更着急。将军尚未不惑,他却要知天命了。十年之后,当将军知天命的时候,他是否还在世都未可知。”

    孙坚忍不住大笑,双手叉腰,吐出一口闷气。“十年之后,伯符正是而立之年,权儿、翊儿也已长成,我父子兄弟并力,说不定真能成就一番王业。如果真有那一天,一定不忘君理今日之言。”他看看朱治。“君理,纳个妾吧,我知道你夫妻情好,糟糠之妻不下堂,可若是后继无人,要富贵何用?纳个妾,生几个儿子,百年之后,你也能有血食。”

    朱治拱手而拜。“多谢君侯。”他顿了顿,又道:“军务繁忙,纳妾之事仓促难行,我想先过继一个孩子,只是还没机会向君侯请示。”

    “谁家的孩子?”

    “我姊姊的孩子,叫施然,今年十二岁了。”

    “和权儿同岁,很好,此战过后,你就把这件事办了,让他随伯符出入。伯符擅长育才,不像我这个做父亲的,自己不成器,把儿子都带坏了。翊儿那孩子太像我了,难当大任,我打算让他跟着伯符去。他还小,还来得及改。”

    朱治忍俊不禁,意味深长地说道:“君侯,壮年改节,更难能可贵。”

    孙坚也笑了,摆摆手。“惭愧,惭愧。”他笑了两声,又一声叹息。“朝闻道,夕可死,这一次就算战死,也不算是糊涂鬼了。”

    朱治脸色一变,正待相劝,却被孙坚拦住了。“君理放心,我绝不会轻生。袁谭想取我的首级,还要看他有没有那本事。君理,你帮我谋划谋划,看看有没有办法反客为主。”

    朱治释然,点点头。“君侯,请。”

    ……

    陈宫背着手,站在整幅的兖州地图前,眉头紧蹙,一动不动。

    曹昂举着灯,一会儿看看陈宫,一会儿看看地图,几次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一旁的卫臻看在眼里,嚅了嚅嘴唇,刚要说话,曹昂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卫臻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取过一盏灯,站在陈宫的另一侧。

    陈宫恍然不知,神游物外。

    曹仁、任峻坐在一边,乐进、于禁坐在另一边,或是闭目养神,或是默默喝水,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陈宫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席上,眯着眼睛,继续思考。曹昂将灯放回原处,悄悄地活动了一下酸疼的手臂。他冲着曹仁无声地笑了笑。曹仁微微颌首,投来赞赏的目光。

    “府君。”陈宫突然开口。“刘和先入徐州,我们暂时是没什么机会了,之前的计划要调整。”

    曹昂一愣,转头看着陈宫,随即尴尬地点点头。“公台,你接着说。”

    “刘和转入徐州,与陶谦、孙策争锋,三方互相猜忌,谁也不敢全力以赴,袁使君此刻围孙坚而不攻,目的在于诱孙策入伏,让刘和放手与陶谦相搏,若刘和占据徐州。将来取豫州,就没袁青州什么事了。”

    曹昂恍然大悟。他思索片刻。“这么说,我还要回兖州去?”

    “可能性极大,不过也可能会移镇济北。我想,也许府君可以兼领泰山、鲁国,向南可直取沛县、彭城,向东可取东海,向北可威胁平原,一举三得。”

    潘璋忍不住说道:“陈公台,现在说孙策从哪儿来增援的事呢,你扯那么远干什么?”

    陈宫恍若未闻,根本没把潘璋当回事,看都没看他一眼。潘璋大怒,正准备长身而起,曹昂连忙阻止。“文珪,不可无礼,听公台言说。”

    潘璋无奈,愤愤不平的坐了回去。

    陈宫接着说道:“刘和是徐州人,他不可能成为徐州刺史,但他可以做豫州刺史。如果能将孙策赶出豫州,由刘和为豫州刺史,与孙策相攻,为利害计,刘和必然与袁使君结盟。如此,袁使君既可不必与孙策相攻,又能得到大批战马,两全其美。”

    提到战马二字,曹昂等人立刻精神一振。他们都清楚战马的重要性。与孙坚交手多次,孙坚的亲卫骑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只有五百余骑,却常常能决定一场战事的胜利。听说袁谭在单父大败也是吃了孙坚亲卫骑的苦头,先是被迅速突破前锋,后又被骑兵追杀,死伤无数。

    如果能得到充足的战马,他们也可以组建属于自己的骑兵。袁谭这么想,曹昂也这么想。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重创孙策,将他赶出豫州。”陈宫转头看着潘璋,眼神讥诮。“当然,如果潘司马能够临阵斩杀孙策,那就再好不过了。有此大功,徐州非府君莫属,潘司马也可得一郡为太守。”

    潘璋翻了个怪眼。“那你告诉我,孙策会从哪儿来?”

    “有三个可能:首先是任城,其次是湖陆,再其次是防东、单父。你想守哪儿?”

    “且——”潘璋不一顾。“我守湖陆,孙策肯定从这儿来。除非他胆怯了,不敢从这儿走。”

    曹昂也觉得奇怪。孙策在彭城一带,取道湖陆无疑是最近的,防东、单父也有可能,但任城在北,孙策怎么可能绕一个大圈子,多走几百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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