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追上了审配,拽着审配的袖角。“正南兄,正南兄,且听我一言。”

    审配停住脚步,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沮授。“公与,上车谈?”

    沮授松了一口气。审配来到车前,有侍者打开车门,审配也不客气,率先上了车。沮授暗自叹息。袁绍的地盘越来越小,审配的排场却越来越大,这可不是保身之道啊。如果不是今天情况特殊,他真不想和审配走得太近。

    “公与?”审配探头,打量着沮授。

    沮授挤出一丝笑容,上了车,坐在审配对面。车很宽敞,比普通的马车宽一半,车厢向外拓宽,超过了车轮,车轮上方正好变成两个小案,放些杂物。沮授坐好,审配放下一块木板,将两张小案联成一张大案,然后取出一幅地图铺在案上。沮授很惊讶,看起来这并不是一辆普通的马车,而是一个移动的大帐。

    审配看在眼中,得意地笑道:“军务繁忙,冀州四处烽烟,我难得安睡,这就是我的行营。”

    沮授咧了咧嘴,却没接审配的话头。行营的确可以用于大将,但袁绍尚未称帝,审配便以大将自居,这要是传到袁绍耳中,袁绍肯定不高兴。

    “公与是担心被我连累吗?”审配目光一闪,手指在地图上轻叩。

    沮授一声叹息。“正南兄言重了,我只是觉得主公……”

    “主公外宽内忌,不能容人,这一点我也清楚。”审配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两只酒杯,又取出一壶酒斟满,将其中一杯推到沮授面前。“所以我很担心,主公最后不是败于孙策,而是败于他内心的猜忌。”

    沮授看着金光灿灿的酒杯,心中一惊。这是上等金釦漆杯,冀州本地不能生产,只有蜀郡的工官能做。袁绍有一套,是曹操派人送来的,审配怎么也有?他一口饮尽,将杯子翻了过来,在底部看到了蜀郡工官的印记,不禁惊愕地看着审配。审配却很淡定,不紧不慢地呷着酒。

    “曹操送我的,应该是与主公那一套同出。”

    沮授无语。怪不得审配愿意救人口更多的兖州,却不肯救人口不多的关中,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里面。这套漆杯只怕是冰山一角,审配生活奢侈是出了名的,曹操早就知道,暗地里不知道送了多少礼物呢。

    “公与是不是觉得,我力主救兖州就是因为曹操送的礼?”

    沮授清了清嗓子。“正南兄,我的确有些疑惑。关中总过不过二十余万户、百万口,一时救急,百万石足矣。冀州正常贡赋也近百万石,这些年战事频繁,一直没有贡赋,可是拨给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的也要几十万石,为什么要吝惜这几十万石米,因小失大?”

    审配摇摇头,笑而不语。他端着酒杯,目光透过车窗,看着两侧的行人和里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公与,给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钱粮,是他们能为我所用。至于朝廷,你以为主公向天子称臣,天子就能既往不咎?主公不可能做顺臣,天子也不会甘心禅让,他们之间势同水火。”

    “可是荀文若……”

    审配冷笑一声,打断了沮授。“你以为荀文若代替王子师只是换了一个人,并不影响主公在朝廷的地位。其实不然,主公也好,朝廷也罢,都不过是汝颍儿手中的一颗棋子。荀彧离开了邺城,去了长安,就已经抛弃了主公。他现在是天子之臣,不是主公之臣。竭我冀州之力,成就汝颍儿的野心,田元皓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第1111章 审配的计划

    沮授黯然。

    汝颍系与河北系的冲突一直存在,从未停息,可是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袁绍接连受挫,虽然还有一定优势,但优势已经不明显,如果再这么内耗下去,秋季攻势很难指望有什么理想的结果。等孙策在兖州战稳脚跟,袁绍可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他只有一州之地,却四面受敌,形势不容乐观。

    “正南兄,虽说攘外必先安内,可如今袁谭战败被俘,汝颍系已经偃旗息鼓,无力再争。我等是不是也该见好就收,用其智力。若一味穷追,岂不是让主公为难?”

    审配微微颌首,放缓了语气。“公与,并不是我想穷追猛打,赶尽杀绝。既为主公之臣,岂能不顾及主公大业?只是汝颍人野心太大,目中无人,若不削其枝叶,待他缓过这口气来,难免又故态萌生,横生枝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受挫未必就是坏事,古今但凡能成大事者,有几个一路坦途?就以主公而言,不受党锢之累,守墓六年,他焉能有后来之大名。若说袁氏三公,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沮授见审配说得诚恳,态度却不怎么恭敬,连忙劝阻。审配笑着摆摆手。“公与,得其人不言,是为失人。元皓、公与皆是我河北智士,欲成大事,非得你们相助不可。我知道,背地里说我跋扈的人不少,你们也对我颇有微词。今日我剖胸腹,露赤心,就是想告诉公与我之心意。不管汝颍人怎么说,我冀州人可是一心为主公效力的,就看主公能不能成就我河北人的夙愿了。”

    “虽说如此,但行高遭人忌,正南兄还是隐忍一些为好。”沮授叹了一口气。“这大概是我河北人近百年来最好的机会,可不能因小失大。”

    审配说道:“你担心天子还是孙策?”

    沮授想了想,向后靠在车壁上。“我既担心天子,也担心孙策,但是细想起来,还是正南兄说得对,我们更应该担心的是主公的身体。正南兄,大汉土崩,天下纷乱,孙策刚刚弱冠,天子初长成,主公却已经年近半百。他又是那般性情,有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日子久了恐怕对身体不利。”

    “所以我们不能只看着眼前。”审配淡淡的说道:“公与,你觉得袁熙与袁尚哪个能继承主公的大业?”

    沮授惊讶的看着审配。审配面色平静,但眼神很坚定,看得出来,这个想法不是一时起意,而是盘算已久的计划。沮授一时愣住了,心里非常紧张,但他随即就意识到审配看得比他更远,计划也比他周详,更稳妥。孙策坐大,袁绍想在短期内夺回优势的可能性并不大,勉强为之,说不定反而会遭受重创。做好预案非常有必要,万一意外发生,不会手忙脚乱。

    如此说来,袁谭战败被俘倒的确是个好事,继承人之争在无形之中解决了。袁熙虽然已经成年,但他才能中等,又有逢纪等青州人相辅,自然不是冀州人的选择,审配提起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他心目中只有袁尚最合适,幼主强臣应该是审配最乐意看到的结果。

    沮授在脑海中将整个局势重新梳理了一遍,大致猜到了审配的计划,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如果照审配的计划实施,将重心放在袁尚身上,那至少在五六年之内都无法进入全面进攻阶段,反倒可能要进一步收缩防线。放缓节奏当然是好事,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谋划,但这样会不会让孙策坐大,错失扑杀他的机会?

    沮授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审配摇摇头。

    “公与,我刚才说了,孙策固然是劲敌,但他不是唯一的劲敌。长安的天子,益州的曹操,甚至幽州的公孙瓒、刘备,可能成为我们的对手。即使是最近非常安份的西凉人,也有可能突然跳出来分一杯羹。于扶罗已经说了几次,牛辅正在雁门一带频繁活动,似有意侵袭匈奴人的驻牧地。”

    审配叹了一口气,露出几分疲惫。“群狼环伺,汝颍人却视而不见,一心撺掇着主公南征。就算打败了孙策又如何?冀州如果有失,主公依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兖州荒残,豫州被孙策盘踞多年,世家残破,倒是寒门浊流趁势崛起的不少,黄巾也有卷土重来之势,他们能支持主公?公与,眼下孙策风头正劲,我们不宜急于出征,等一等,缓一缓,也许更好。”

    沮授心领神会。“待其自乱?”

    审配呷了一口酒,接着又道:“孙策出身寒微,他用的人大多类似,这些人没有什么产业可资,为了功名富贵,他们更喜欢进取,此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难当其锋。若是让他们慢下来,无功可立,自然会将心思用在内斗上。小人同而不和,此等唯利是图之辈争的都是切身利益,一得一失,锱铢必较,岂能长久和睦相处?公与,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孙策很快就会内乱丛生,自顾不暇。”

    沮授连连点头。审配分析得有道理,将视野放得长远一些,眼前虽然有些困难,却不会持续太久。

    “那天子呢?”

    “天子啊。”审配考虑了一会儿。“公与,你觉得天子为什么半年多的时间一直没有理会郭异,现在突然派人查案?”

    “孙策所迫?”

    “看起来是孙策所迫,其实更像是天子引而不发。”审配皱起了眉头。“我总觉得天子是在主公与孙策之间做平衡,想两面逢源。这是天子的主意,还是荀彧的计划?我不清楚。不管是谁的想法,对主公来说都不是好事。不如趁着这次关中大旱的机会让朝廷威严扫地,除此后患。”

    沮授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酒杯滑落,酒液洒得到处都是。

    审配早有心理准备,微微一笑。“现在因天灾而亡,总比将来被主公弑杀好一些吧?这么好的机会不用,是不是太浪费了?”

    沮授手忙脚乱的捡起酒杯,又取出手巾擦拭衣服,借机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他迅速权衡了一下形势。“正南兄,若孙策支援朝廷,如何?”

    “那有什么不好?”审配歪歪嘴。“待他粮尽,我们出击,一战必克。”

    第1112章 从长计议

    沮授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审配的豪华马车在甲士们的夹侍下缓缓远去,半天没有说话。沮鹄跟了过来,见沮授神情不对,不敢多嘴,与侍从一起,将沮授护在中间。最近兵荒马乱,刺客横行,所有人都非常小心,部曲侍从不离身。

    沮授出了一会儿神,说道:“去田别驾宅。”

    沮鹄让人将马车赶过来,低声说道:“审治中都说什么了?”

    沮授瞅了沮鹄一眼,欲言又止。他上了车,正准备关上车门,想了想,又招手让沮鹄上车。沮鹄很意外。沮授是个严父,平时很少与他亲近,尤其是在众人面前。他受宠若惊,连忙上了车,恭恭敬敬地跪在沮授对面。沮授看着儿子,心情有些复杂。如果按审配的计划,十年以后,沮鹄正当而立之年,而他却人生半百,即将迈入垂暮之年。

    沮鹄能脱颍而出吗?

    “伯志,你已弱冠,有没有想过以后从文还是从武?”

    “从武?”沮鹄惊讶地看着沮授,随即又感觉一丝失落。沮授是河北名士,他也一直指望沮鹄能子继父业,但沮鹄显然没有他那样的天赋,不论怎么提携,他都无法在士林中出人投地。此时问他志向,显然是觉得他在学业上没什么前途,打算让他从武,做一个武夫了。

    沮授看出了沮鹄的失落,却没说什么。他的确有些遗憾,但这时突然问沮鹄这件事却不是因为失望。天下大乱,武人的地位有所提高。沮鹄是河北人,审配希望将兵权牢牢的掌握在河北人的手中,不让汝颍人染指,沮鹄如果愿意从军,他不必从普通士卒做起,晋升会非常顺利。

    对沮鹄来说,这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不失为一个选择。

    “怕苦?”

    “当然不是。”沮鹄低下了头。“既然阿翁有意,我从命便是。”

    “伯志,你已经成年了,不能再唯父是从,要有自己的主见。”沮授难得的放缓了语气,轻声细语。“天下大乱,什么时候能太平,谁也不知道,依眼前的形势来看,至少十年之内不太可能。乱世之中,能保家卫身者唯有武力。没有武力,纵有满腹诗书也难立功封侯。”

    沮鹄点点头,心情舒缓了些。“阿翁说的是,冀州四面受敌,危机重重,扩军势在必然,从军也未必不是一个办法。吃苦倒没什么,我这时候不吃苦,难道要等而立之年一事无成的时候再去吃苦吗?”

    沮授很欣慰。“那你收拾一下,做好准备,待我择机禀告主公,让你去麹义军中听令。”

    “麹义?”沮鹄很诧异。“阿翁,为什么不让我去青州?”

    沮授轻笑一声:“伯志,名师出高徒,我虽然与麹义不算亲近,但麹义却可以算是主公麾下第一战将。你跟着他,能多学一点保命的本事。青州嘛,那是青州人的地盘,我们冀州人很难插足的。”

    沮鹄会意,连连点头。

    沮授挪了一下身体,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书,递给沮鹄。“这是孙策击败徐荣的战记,是南阳讲武堂的教材,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抄来的,你要用心研读,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学以致用。”他叹了一口气。“若非你是我的儿子,我本打算让你换个名字,去南阳讲武堂受训,现在嘛,只能纸上谈兵了。”

    沮鹄捧着书卷,爱不释手。

    侍从骑士敲敲车壁提醒沮授,田丰的宅第到了。

    ……

    南阳,宛城。

    周瑜按着剑,脚步轻快地上了台阶,走过前庭,和沿途正在等候召见的将领、掾吏们点头致意。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面带敬畏地看着周瑜。少年得志说的就是周瑜这种人,刚刚弱冠便独领一州军事,又新娶了才女蔡琰,二十岁就走完了别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走完的路,他的人生堪称完美。

    杨虑从中门走了出来,远远地看到周瑜,连忙拱手。“周将军,快请进,长史等你很久了。”

    周瑜向掾吏们含笑致歉,跟着杨虑进了中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威方,你什么时候来宛城的,身体可好?年前出征时经过襄阳,听说你病了。”

    杨虑笑道:“来了大半年了。年前病了一场,请了几位名医都没见效,便来本草堂就诊。病好了,也不想走了,蒙长史错爱,录为小吏,在门下奔走。”

    “早该如此。”周瑜笑道:“你弟弟呢?”

    “也在宛城呢,在仓曹为吏,正在向长史汇报,要不然他就出来迎将军了。”

    周瑜扬扬眉。“怪不得我麾下的辎重校尉报怨,说现在粮草的账不好做,查得非常严,原来是你弟弟在负责啊。”

    杨虑笑而不答,连连拱手。杨仪擅长心算,不管多复杂的账,到他面前都是小事,记忆力又好,根本不需要去翻账本,有好多数字都装在他脑子里,想在他面前浑水摸鱼无异于自找没趣。他年轻气盛,觉得既然张纮信任他,他就要尽心尽职,不能让人从中贪墨,不知道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他主动出来迎周瑜,也是想借此机会和周瑜打个招呼,并让那些人看到他与周瑜的关系,不敢轻易栽赃。

    周瑜心知肚明,笑着点点头。他们来到中庭,张纮正在院中散步,杨仪站在一旁,报出一长串数字,一个磕绊也不打。见周瑜进来,他暂时中断,向周瑜拱手致意。

    张纮招招手。“公瑾,来,正说你大司农从父的事,你一起听听。”

    “喏。”周瑜应了一声,站在一旁。张纮冲着杨仪使了个眼色。“捡精要的先说一遍,待会儿再将细账拿给将军。”

    杨仪应了一声,再次开始报账。周瑜静静地听着,没听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周忠任大司农后,开具了一份清单,派人送到宛城,请张纮先拨一部分钱财解燃眉之急。除了钱粮之外,还有不少布匹、纸张等特品,甚至还有三千套上等军械。

    这明显过界了,超出了张纮能够接受的范围。

    杨仪报完账,转身取出一份清单递给周瑜。周瑜接过,顺手翻了翻,转手递给随行的周峻。张纮淡淡地说道:“公瑾,你觉得如何?”

    周瑜拱拱手。“先生,我能见见朝廷的使者吗?”

    “当然可以。使者就在侧院,你随时可以见他。”

    第1113章 封侯

    “不急。”周瑜淡淡地说道:“我听说此次出师的账目有些问题?”

    张纮笑了,指指杨仪说道:“小子,周将军兴师问罪来了,还不请周将军上堂宽座,仔细回答?”

    杨仪不慌不忙,请周瑜上堂入座。周瑜冲着张纮连连拱手。“先生,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敢坐了,这就回营待罪去。”说着,做势转身就要走。

    张纮伸手拽住,哈哈大笑,挽着周瑜说道:“公瑾,你这不是害我吗?你今天出了这个门,蔡伯喈在史书上给我留一笔,我这恶名可就洗不掉了。”

    “不敢,不敢。”周瑜笑道:“先生的道德文章都是一流的,将来名臣传中不排第一也是第二。”

    张纮瞅瞅周瑜,笑而不语。两人上了堂,分宾主落座,杨仪开始报账,一笔一笔说得清清楚楚,有些账目出错是笔误,有些账目则明显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在杨仪析缕分条的讲解面前暴露无遗。

    等杨仪说完,张纮说道:“公瑾,我们也知道将士们征战辛苦,所以该给的从不敢克扣一粒一钱。孙将军也多次关照,敢克扣军资者罪加一等。不瞒你说,南阳诸县的仓库里都被我们扫得干干净净,如果发生灾情,我只能厚着脸皮去借贷。有些抚恤还没发到位,是我的责任,但这些虚报的账目,我们也必须搞清楚,不能让南阳百姓从嘴里省出来的粮食进了某些蛀虫的口袋。”

    周瑜从杨仪手中接过卷宗,郑重的点点头。“请先生放心,我一定把事情查清楚,给先生一个交待。”他又对杨仪欠身施礼。“多谢杨君慧眼,有杨君主持会计,筹措资粮,我等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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