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仁苦笑。“将军有所不知,绢绫的利润是高,但竞争的人也太多,且绢绫大多运往凉州,如果是韩遂、马腾那样的大将,绢绫大有去处,温侯是并州人,他在凉州没有门路,绢绫收不了多少的。将军若是认识凉州籍的将领,每匹绢绫,我谢将军两百。”

    孙策恍然,一下子全明白了。“那一年能卖多少?”

    “这个不好说,要看交情如何,交情够深,一年十万匹都没问题。交情不够深,一年也就是千来匹,挣点辛苦钱。”

    孙策正说着,一个年轻医匠从里面走了出来。“孙将军,祭酒有请。”

    “好的,我就来。”孙策向孟仁拱拱手,笑了笑。“失陪,失陪。”

    孟仁张大了嘴巴,手里的犀角扳指“啪哒”一声掉在地上。“孙……孙将军?敢问……你是哪位孙将军,是那位……孙将军吗?”

    孙策转身扬扬手,哈哈一笑。“没错,我就是那位孙将军。”

    年轻医匠很意外。“将军,这人是有眼疾吗,没认出你?”

    孙策反问道:“他应该认出我吗?”

    “那当然,经商嘛,眼力为先,连你都不认识,还做什么生意?”

    孟仁听得真切,双手握拳,用力的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真是有眼无珠,有眼无珠。”想想不解气,又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就这眼力还想发大财,真是不自量力,不自量力。”

    第1563章 名声在外

    张仲景坐在一堆简帛之间,宽大的书案上摆着笔墨、写了一半的稿子。见孙策进门,他起身相迎。

    “屋里太乱,失礼失礼。”

    孙策在案边坐下,扫了一眼案上的书稿。“是和兖州合作的方案吗?”

    “没错。将军,这华佗真是个奇才。”一提到业务,张仲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这麻沸散的配方简直是点石成金,有了这个方子,以后再为将士们疗伤,可以减少很多痛苦,医匠也省很多事。”

    “他居然舍得将这个配方拿出来?”

    张仲景笑了,带着几分得意。“将军,他想要南阳的药材支持,不拿出点诚意怎么行?”

    孙策很满意。他来找张仲景,就是想和张仲景谈谈与曹昂合作的事。有南阳这个药材宝库在手,加上本草堂的先发优势,张仲景有绝对的主动权,他只是担心张仲景太大公无私了,以医家仁者之心待人,让曹昂占了太多便宜。不管怎么说,曹昂现在还只是盟友,不是部属,不能不加以控制。既然张仲景有这样的觉悟,连麻沸散都搞到手了,他也就不用多费唇舌了。

    孙策随即和张仲景说起翻译天竺医学典籍的事。华佗的医术有一部分来自天竺,他也安排了蔡琰研习天竺文字,考虑到本草堂在侧,最容易入手的自然是医学。佛教东传,也是医学先行,尤其是在乱世,医学能救死扶伤,是吸引信任的不二法门。很多西域来的浮屠道人都懂医学,也带了一些医学典籍,有一定的物质基础。

    张仲景非常赞同孙策的意见。他也和华佗讨论过类似的问题,正考虑请人翻译天竺医书。加上之前有一个胡医译了一部《形学原本》,虽说有不少人买,但销路并不是特别好,不仅没赚到钱,反而亏了一些。《形学原本》与医学无关,张仲景也想把精力集中在医学上。他正在编一部书,讲解一些日常生活中应该注意的养生常识,以及一些常见病的自我诊断和治疗,免得有很多人要么担心诊费太贵而不敢就医,延误了病情,要么有点小毛病就到本草堂求医,反而耽误了那些急需诊断的病人。

    孙策对张仲景的建议非常支持,他还提了个建议,可以加一些插图,一图胜千字,张仲景再向通俗靠拢,毕竟还是专业的医生,难免有专业的术语,影响普通人的理解,有了图解,普通人更容易理解一些。

    张仲景觉得这个建议不错,立刻用笔记下。

    孙策和张仲景聊了小半个时辰,见张仲景的侍者几次在外面张望,知道张仲景很忙,不敢耽搁他时间,谈完事情就起身告辞。他刚出后堂,就看到孟仁还站在院子里等待,眼巴巴地看着门口,一见他走出来,孟仁立刻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却不敢走近。

    孙策走了过去,拱拱手,微微一笑。“吴郡孙策,字伯符,敢问足下安好。”

    孟仁愣了一下,随即大喜,立刻肃容还礼。“江夏孟仁,字叔义,见过将军。”随即又道:“将军能否赏光,我想请将军喝一杯,正宗的将军令。”

    “将军令?这是哪儿的新酒,没听说过啊。”

    “长沙新出的米酒。蒙将军恩泽,这两年在江南屯田,百姓安居乐业,米的产量大增,不少百姓都酿酒,原本都是私酿,没有统一的名字,各随其便,后来有人为这新酒取名将军令,以谢将军英明。说来也怪,自从换了这名字之后,这酒越发甘甜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江南诸郡的新酒都以此为名。”

    孙策大笑。“既然如此,那我回头命人买上几瓮就是,你的情,我领了,酒却是没空喝。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写成书面建议给我,也可以去找麋夫人,或者找阎太守也行。”

    “唉,将军有所不知,麋夫人最近很忙,未必有时间关照我这点小事。至于阎太守,太守府的门槛都换了好几条了,又岂是我一个小本经营的布商能跳得进去的。”

    孙策听出了孟仁的言外之意,心中不快。“太守府的门槛很高吗?”

    孟仁连连摇头,苦笑不语。孙策明知他有点故弄玄虚,还是想听听他的倾诉。阎象也好,张纮也罢,大多都有点鄙视商人的习气,他鼓励商业,总要拿出点实际行动。他抬头看看天色。“行,也该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我们就去尝尝这将军令。”

    孟仁喜不自胜,心病不治而愈,也不看病了,引着孙策出门。孙策跟着他出了治城,沿着大道,来到宛市。孟仁将他引进一家最大的酒肆。他知道孙策不想招摇,又有倾听民间疾苦的打算,特意将他带到二楼雅座。这雅座似乎专为商人准备,门窗非常厚实,内外两道门,将门窗拉开一道缝,就能听到外面人说话。关上门窗,又能保密,不让别人听到他们在内间说话,随从们坐在外间,还有防止闲人擅入的作用要,可谓考虑周到。

    入座之后,酒佣进来,上了茶,点了菜,瞅了孙策一眼就出去了。孟仁自嘲地笑了笑。“我真是有眼无珠,连一个酒佣都不如,难怪生意做不大。”

    孙策很惊讶。“他认出我来了?”

    “应该是的,若非认出将军,他不会不推荐歌妓。将军你听。”孟仁指指外面,孙策稍微凝神,便听到了丝竹之声,虽然不甚吵闹,却也清晰可辨。“大凡到这儿来喝酒的,要么是谈生意,要么是招待客人,请歌妓鼓琴助兴是必备的事。将军戎马倥偬,不好丝竹,连军中鼓吹都不肯用,所以他便不推荐了。”

    孙策哑然失笑。他是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按照礼制,以他现在的身份,正常出行都要前呼后拥,从者至少百余人,前有武卒开道,后有骑士扈从,再加上鼓吹敲敲打打,既是排场,也是提醒百姓避让,但他不喜欢这一套,常将鼓吹送人,之前送给杜畿,后来又送给满宠,自己却难得一用。

    “说说你经商的故事吧,看看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孙策主动提起酒壶,为自怨自艾的孟仁倒了一杯酒。孟仁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躬身拜谢。

    “请以此酒,为将军寿。”

    第1564章 无用功

    孟仁连饮三杯,抹了抹额下的短须。“眼下南阳宛市的商人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青徐商人,以海货为主,实力很强,南到交州,北到幽州,基本上都被他们控制了。青徐商人也有卖布匹的,不过数量比较少,而且以南阳本地销售为主,不入关中。”

    孟仁提起酒壶,为孙策斟满酒杯。“将军,这酒如何?”

    “不错,就是入口比较冲,如果存上几年,可能会更好。”

    “将军是懂酒的人,一语中的。”孟仁一拍大腿。“可惜这南阳能沉得住气的人太少,都喜欢这新酒,陈酿反而不受欢迎,就连蔡家的九酝春都卖不动了。不过真正懂酒的人还是喜欢陈酿,那种三杯下肚醺醺然的感觉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欣赏的。”

    孙策笑笑。南阳这几年发展太快,的确有些躁,老派的不太适应也很正常。不过酒的情况并非如此,九酝春从市场上消失的原因在于蔡家经营方向的转变,襄阳蔡家经营军械、甲胄发了大财,现在又着力于海运,交州来的海货有一大半是蔡瑁为首的襄阳人在经营,并非青徐系。蔡家现在看不上酒的利润,九酝春依然在酿,但只供应部分人群,不对外销售,有点内部特供酒的味道。

    “这第二类人,就是关中来的商人,主要出售凉州来的牲畜、皮货,还有一些西域来的宝货。他们实力有限,也不经营布匹,可以存而不论。这第三类人,就是荆州本地商人,还包括一部分豫州人,主要经营荆州本地特产,布匹是其中的大项。木学堂研制的新织机至少让效率翻了一番,江南平定后,百姓安居乐业,蚕桑丝麻产量大增,本地消化不了,价格一降再降,只能外销。”

    孟仁又和孙策喝了一杯,叹了半天气,却不往下说。孙策心知肚明,知道他在卖关子,却也不急,说道:“怎么,有什么不方便的?”

    “这个……倒也不是不方便,只是可能对将军有些不敬。”

    “对我?”孙策忍不住笑道:“我家虽然以前也是做生意的,可我现在没做生意啊,至少在南阳没有。”

    “将军是没有做生意,但是我听说,几个大织坊都有将军的股份,不知是真是假?”

    “股份?”孙策愣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清楚,回去要问一下。”

    孟仁笑笑,举起酒杯。“也可能是那些人托将军之名吧,我随便说说,将军随便听听,不必太较真。”

    “但说无妨。”

    “我听人说这南阳的几个大织坊都有将军的股份,所以有什么大生意,通常都由这几个大织坊先承揽,剩下的才会分给其他人。他们财大气粗,可以调集大量的车马,运一次货,少则万余匹,多则数万匹,听说有一次新野邓家贩布进关,用牛车近千辆,沿途的驿亭都要提前准备粮食、草料,普通零散的客人也无法接待。耳目灵通的早早的避开,消息收得迟一点的,不仅路上忍饥挨饿,到关中之后,布匹迟迟无法出手,又多支出不少费用。眼看着耗不起,只好将辛苦运进关中的布匹贱卖,只求早点脱身。如果有实力,那还好说,这次亏了,下次再补回来就是。有些小本经营的直接破产,一下子困顿了。”

    “像新野邓家这样的大布商还有几个?”

    “三家,除了新野邓,还有宛城吴、湖阳樊、安众宗。这四家最大,实力略逊一筹的有十来家,像我这样的小本生意就多了,没人统计过。将军如果要查,可以问问市令,他们最清楚了。”

    孙策点点头,不动声色,举起酒杯,向孟仁示意。“你再给我说说到了关中又如何交易,这么多布,关中那点人口肯定吃不下吧,就算加上凉州也不够。”

    孟仁有些尴尬。“惭愧,我只知道有一部分绢绫去了凉州,应该是去西域了,至于有多少,还有没有其他的地方,我就说不清了。至于到了关中怎么交易,我倒是略知一二。”

    ……

    夕阳西下,孙策走出宛市。在宛市转了半圈,也许是信息量有点大,也许是酒喝得有点多,头昏沉沉的,脚下也有点飘。

    典韦不敢大意,顾不得惊扰百姓,亮出了武猛营的盾牌,护送孙策回治城,直接把他送回后院。

    尹姁正和张子夫说话,看到孙策喝得半醉回来,很是惊讶。张子夫不便滞留,起身告辞,孙策心情不太好,也没留她说话。尹姁将孙策扶到屋里,帮他脱了外衣,让他靠在床上。

    “阿兰呢?”

    尹姁还没来得及回话,外面响起脚步声,麋兰快步走了进来。“怎么喝成这样?”麋兰转身吩咐人去取茶水醒酒,然后坐在榻边,打量着孙策,似笑非笑。“心情不好?”

    孙策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他心情的确不好。宛城吴,湖阳樊,安众宗,新野邓,全是南阳知名的世家,他一心想打击世家,结果世家还是迅速崛起。布业如此,其他行业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没有遇到关中的特殊政策,才没有显山露水罢了。

    感觉自己折腾了这么久,全是无用功一样。

    “行啦,没你想的那么严重。”麋兰拍拍孙策的手。“先睡一觉,酒醒了再说。”

    “你跟着我回来的?”

    “你在宛市转了半天,典子固他们跟着,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我能不知道?本来想和你一起回来的,稍微耽搁了一下,就落了一步。”

    “你担心什么?”孙策反手握着麋兰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我担心你一怒之下去找子纲先生或者阎府君。”

    孙策笑了一声。从宛市出来的时候,他的确有那么一刻是想这么干的。南阳出现这样的情况,张纮和阎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就算他们无力阻止,他们也应该汇报。如果不是他今天遇到孟仁,他还不知道南阳世家崛起的情况已经恶劣到了这个地步。

    阻止他这么做的是对张纮的信任和敬重,还有自己的面子。张纮是他请来的谋士,直到目前为止,给他的印象都不错。他不想在喝醉酒的情况下与张纮见面,说出什么不计后果的话来。

    “我没喝多少酒,也没醉,就是有点累,心累。”孙策点点自己的心口。“我稍微休息一下,待会儿一起吃晚饭,你把了解到的情况和我说一下。”

    “好啊,那你好好休息,我和尹姊姊去准备点爽口的小菜。”

    第1565章 力不从心

    孙策睡了大半个时辰便醒了。米酒的后劲有一点,但他身体强壮,一觉醒来便恢复如初,精神抖擞。只是屋子里酒气薰人,尹姁不得不把窗户打开透气。

    尹姁和麋兰准备了一点小菜。她们的手艺来自袁权,虽然还略逊一筹,但孙策这些天连日饮宴,已经有点厌了,忽然吃到煮得清淡的稀粥,配上清爽的小菜,胃口大开,一连喝了两大碗,有点撑。吃过晚饭,他便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门外响起脚步声,张纮出现在门口,打量了孙策一眼,有些意外。

    “将军酒醒了?”

    孙策摸了摸鼻子,有点勉强地笑道:“怎么,我喝醉的消息传得这么快,先生都知道了?”

    张纮微微一笑。“将军是凤鸟之命,上动于天,但有举动,岂止宛城可知,整个天下都会震动。”

    孙策看了张纮片刻,“噗哧”一声笑了。张纮转身看看四周,吸了吸鼻子。“好香的味道,是袁夫人来了吗?我还没用晚餐,如果有剩的,给我来一点吧。”

    孙策眨眨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张纮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洒脱,又或者,他这是故作洒脱?他冲着麋兰使了个眼色,麋兰会意,一边命人去取,一边笑道:“先生误会了,袁姊姊可没来,是我们东施效颦,正好请先生尝尝。如果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先生包涵。”

    “无妨,无妨,名师出高徒,仅闻这味道,就知道有七八分神韵了。说起来,我上次品尝袁夫人的手艺,还是三年前的事。将军,时间过得真快啊。”

    孙策也有些感慨。侍者端来晚饭,张纮也不客气,自行入座,呼呼啦啦的喝了两碗粥,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便算结束了。孙策看在眼里,很是惊讶。

    “先生吃饭一直这么快?”

    “以前不是,现在习惯了。事情多,能省点时间就省点。将军来的这些天,天天陪着饮宴,我也是苦不堪言。听说将军在宛市喝醉了,我可是窃喜得很。”

    孙策打量着张纮憔悴的面庞,心中涌起一丝歉意。张纮不是那种热衷仕途的人,否则他早就出仕了,不必等到自己去请。这样一个人就算施政方略可能有些守旧,却不太可能因为利益关系而故意放纵,对他们来说,义利之辨不言自明,怀疑他循私枉法无异于污辱他的人格。

    孙策原本沉重阴暗的心情明朗了不少。“先生,我到宛市可不仅仅是喝酒,还听到了不少消息,其中不乏对先生不利的。”

    “我知道,所以我赶来听听。平时听到的多是谀辞,可没什么人会当面直言。”张纮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将军,我有时候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南阳是帝乡,虽说民风豪奢,但南阳人也骄傲惯了,很少有人会对官员如此恭敬。现在则不然,即便豪富之家也是见官三分笑,逢吏貌必恭。将军,这是你期盼的盛世吗?”

    孙策眉梢微颤。他打量了张纮两眼,笑了一声,欲言又止,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张纮。他不希望看到“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这样的事,不希望豪强横行乡里,兼并土地,与朝廷争人力、物力,制造离心力,但他希望看到所有人都畏官如虎吗?有经济实力的人尚且如此,那普通百姓又拿什么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一个万马齐喑的盛世,不是他想要的盛世,也不是真正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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