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笑笑。“能得伯父一言,我亦能心安了。我还以为弘农杨家已经将我父子逐出家门了呢。”

    杨奇不解。“德祖何出此言?”

    “伯父有所不知,我到长安数月,几位叔伯兄弟可都不搭理我。倒是荀令君没忘了伯父,打着你的旗号来了一次,将大将军府都快搬空了。”

    杨奇更是大惑不解,连忙追问。杨修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弘农杨家是大族,在朝廷中做官的很多,杨彪去了太湖,杨奇回家隐居,朝里还有杨奇的从弟杨众、儿子杨亮等十余人,杨众官居御史中丞,杨亮年轻,刚做郎官不久,还有一些其他族人,但他们从来不与杨修接触,也没来过大将军府,那当然更谈不上帮忙,俨然一副各为其主的模样。

    杨奇受天子诏书之邀,赶到长安来见杨修,一路上已经看过杨修的几篇文章,的确有些话想和杨修说。对杨彪、杨修父子的选择,他是有些想法的。杨彪还好说,是为了朝廷,不得已将自己卖了三亿钱。杨修却是主动投靠,自告奋勇的做了孙策的代言人,又写文章为孙策鼓吹,未免与弘农杨氏门风不合。

    可是一见面,他就欠了杨修一个大人情,一时倒不好开口。他沉吟良久,才斟字酌句的说道:“徐荣、张辽该杀,大将军的贡品也该交,这是两码事,不可混而为一。朝廷做事自有法度,扣着大将军的贡品,与朝廷讨价还价,恐非为臣之道。大将军位高权重,谤随誉生,你身为大将军长史,还是谨慎些好。且大将军建国,麾下文武数以百计,难道大将军不答应他们某些条件,他们也可以不听大将军的命令,自行其事?”

    第1913章 软钉子

    杨修笑眯眯地看着杨奇,一言不发。有侍女送上茶水和果品。杨修拿起一只橘子,不紧不慢地剥开皮,又捡净橘络,掰成一瓣瓣的,送到杨奇面前。

    “伯父尝尝,长沙的橘子,很甜的。”

    杨奇被杨修看得不安,听得此言,顺势接过橘子,塞了一瓣口中,果然很甜,不禁连连点头。“这是最好的长沙甜橘啊,我以前吃过一次。”

    “伯父如果喜欢,回头带一篓走,顺便也让德明兄(杨亮)尝尝。朝廷那几筐橘子他估计分不到两只。”

    杨奇脸色微沉,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他压制着怒火,强笑了两声。“德祖不愧是大将军长史,朝廷的贡品只有几筐,你倒是随便吃。”

    杨修慢幽幽地说道:“今年雨水少,长沙橘子大丰收,荆州普通百姓也能吃得起橘子。原本是打算就近运往关中售卖的,但是关中设关禁,税收奇高,一筐橘子运中关中只剩下半筐了。商人无利可图,干脆装船运往扬州。一来扬州税轻,做小本生意的根本不收税;二来出海的人喜欢这橘子,价格卖得高。伯父,不是大将军不愿意让关中百姓品尝这橘子的甘甜,是朝廷拦着,我们有什么办法?”

    杨奇听出了杨修的言外之意,不禁脸热,只得低头吃橘子,只是原本的甘甜现在却有些酸涩。

    杨修云淡风轻,继续拉家常。“听说伯父立精舍,教导子弟,都教些什么学问?”

    听得杨修先是无留客之意,现在又岔开话题,杨奇心中明白,杨修这是让他不要管这事。他其实也不想管,但诏书送到弘农,他不得不走一趟,如今碰了杨修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着实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是不接这诏书的好。可是人到了这里,总不能空手而归。

    “自然是我杨家家传的学问。德祖可有什么好的建议,也让我长长见识?”

    “不敢,伯父这么说,让我怎么承受得起。不过,我这儿有一部书倒是可以让伯父过过目,或许能有所见教。”杨修拍拍手,命人取来杨彪所著的官制史稿,推到杨奇面前。“这是黄公琰与父亲合著的官制演变史稿,还没有定稿,伯父如果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写信到太湖,与他们商榷。”

    杨奇本来有质问杨修之意,是想讨论一下杨修的那几篇文章,不料杨修拿出这么一部书稿,还是杨彪与黄琬合著的,倒不敢大意。他在杨修面前是长辈,在杨彪和黄琬面前除了年齿稍长之外,学问、道德都没什么值得骄傲之处,他俩合著的大作,他自然不敢轻视,更不能在未读之前就信口评价。

    只是又被杨修顶了一句,这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黄公和令尊的大作,我自然是要拜读的。不过,我今天来,主要还是想谈谈你的那几篇文章。”

    “伯父登门指教,小子受宠若惊。不过……”杨修微微一笑,眼神中透过几丝狡黠。“伯父在教训我之前,我斗胆问一句,你真的知道我们要讨论什么吗?”

    杨奇有些恼羞成怒。“不就是吴王和他的新政吗?”

    “伯父所言正是,我们要讨论的是吴王和他的新政。那你了解吴王吗?了解吴王的新政吗?你知道朝廷为什么对吴王如此忌惮?为什么他们效仿吴王的新政却画虎不成吗?你知道为什么朝中那么大臣不来与我辩论,偏偏不远千里,劳烦你走一趟吗?”

    杨奇被杨修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但他听懂了杨修的最后一个问题。朝中那么多大臣,天子信任的少壮派中就有荀彧、刘晔、刘巴这样的年轻俊秀,他们都不与杨修较量,却要请他出山,显然不是因为他的学问比他们都好,而是因为他的身份。

    当需要用身份来压杨修低头的时候,说明朝廷已经技穷了。而他的身份优势,荀彧已经用过一次,杨修给了他面子。如果一而再,再而三,那就是他为老不尊,自取其辱了。杨修父母双全,还轮不到他来教训。他要想战胜杨修,只能实实在在的讲道理,而不是因为他是杨修的长辈。

    在此之前,他至少应该了解他们究竟要讨论什么。这是对对手的尊敬,也是对自己的尊敬。

    杨奇深吸了一口气,按捺着心中焦灼。“德祖,我会在长安住一段时间,可能会常来打扰你。”

    杨修笑容满面。“只要伯父不怕被人误会,我欢迎之至。如果伯父愿意去襄阳,那就更好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伯父真应该看看新政治下的百姓是什么样子。”

    杨奇尴尬不已,喏喏答应。

    ……

    白沙洲,黄家故宅。

    孙策一身便装,站在沙洲边,看着江水缓缓流过,一时出神。远处就是岘山,虽然已经进了腊月,岘山还是郁郁葱葱,只是颜色更深了一些。

    不远处,一张书案摆在河滩上,长公主刘和铺纸提笔,在纸上描绘着岘山的景色,寥寥几笔,岘山便跃然纸上。经过蔡琰的点拨之后,刘和的绘艺已经渐入佳境,兴趣也越发的深厚,外出游玩也不忘带着笔墨画具,闲暇时间更是大部分都消磨在笔砚之间。

    黄月英背着手站在一旁,啧啧称奇,一个劲儿的蛊惑刘和到木学堂帮忙,为她画图册。刘和笑而不语,抿着嘴,一边挥笔细心描绘,一边与远处的山景对照。孙匡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黄月英,一会儿看看刘和,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几次欲言又止。

    停泊在江边的楼船上突然出现了袁权的身影,向这边看了看,放下跳板。袁权下了船,踩着轻快的脚步,向孙策走来,一边走一边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什么?”等袁权走到面前,孙策问道。

    “德祖的书信。”

    孙策有些意外。杨修有事找他为什么不直接给他写汇报,却要以家书的形势,经袁权转一手?

    “遇到什么麻烦了?”

    “你还是自己看吧。”袁权将信塞到孙策手中,不等孙策开口,转身向刘和走去。孙策无奈,只得打开书信浏览了一遍。看完他就明白了,朝廷让孔融、祢衡出面办了一份报纸,第一篇文章由祢衡执笔,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天命不可知,那民心是不是就一定可靠?王莽代汉,几十万人上书劝进,也算是顺应民意了,为什么新朝十五年而亡?

    孙策撇撇嘴,轻笑了一声,也有些无奈。祢衡说王莽明显是针对他来的,民心,新政,禅让,这些都是王莽玩过的,以古喻今,祢衡顺理成章的提出疑问,倒也符合这个时代的人的思维方式。杨修不能直接向他汇报,那要经过很多人的眼和手,给袁权写信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没办法,有些事就是做得说不得。比如非民选政权的合法性。祢衡抓住这个问题做文章,就连他这个穿越者都不太好回答,更何况杨修。

    第1914章 大王英明

    孙策将杨修的信看了两遍,重新收好,曲指弹了弹,有些遗憾。

    理想虽好,实现起来太难。时机不成熟,勉强为之,于人于己都有害无益。

    王莽就是例子。我不想做王莽。

    孙策走回书案前,探头看刘和画画。袁权正和黄月英聊天,见孙策面色平静,颇有些惊讶,却没说什么。孙策看了一会儿,说道:“阿和,你画人物如何?”

    “我画人物不行,不如蔡大家。”

    “有没有现成的作品,我看看。”

    见孙策坚持要看,刘和放下笔,亲自从一旁的画囊里挑了两副,铺在案上。孙策看了一眼,觉得还行,虽然没有蔡琰画得那么传神,却也不算太差。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买年货,做新衣,你画一些寄给天子,让他感受一下荆州百姓的生活。”

    刘和眨眨眼睛,点头答应。她明白孙策的意思,也愿意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孙策说了几句闲话,便走到一旁。袁权跟了上去。孙策将杨修的家书还给她。袁权看看孙策。“夫君有没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不急,我再考虑考虑。”孙策不紧不慢地说道:“能决定胜负的是战场,不是长安的朝堂。他们愿意争,就让他们争吧,我又不着急的。”他顿了顿,又道:“借这个机会整理一下王莽的故事,引以为鉴,也不错。”

    “夫君说得有理。欲速则不达,儒门就是太理想化,又偏执成性,自以为无坚不摧,其实脆弱得很,不堪一击。”

    孙策转头看看袁权,哈哈一笑。“你这话可有点……招人恨,小心成为儒门之敌。”

    “夫君是儒门之敌,我又岂能置身事外?”

    “别瞎说,我可不是儒门之敌。”孙策忍俊不禁,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还要再造儒门,引导儒门走上康庄大道呢。”

    袁权掩着嘴,轻笑两声。“原来夫君不仅能治国,还能治学,我倒是看走眼了。可惜政务缠身,要不然你也可以做一个大学者的。以夫君的境界,博综百家,想必董仲舒也要退避三舍的。”

    “是啊。”孙策笑笑,幽幽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一个书生。”

    ……

    时值年末,首相张纮很忙。他不仅要处理荆州的事,还要处理其他诸州的事务,虽然有一部分事务由虞翻分担了,可他的责任还是很重。黄忠正在征战,周瑜又出征在即,各郡县又在征发百姓修缮城池、道路、桥梁,需要调发的物资数量惊人,他必须仔细核对,防止有人从中浑水摸鱼,中饱私囊。

    孙策等了两天,才有机会将杨修所说的事通告张纮,向张纮请计。

    张纮考虑了很长时间,提出一个与孙策很接近的意见:王莽的事很有借鉴价值,有必要深入研究一番。他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儒生成为权臣,又鼎立新朝,不遗余力的推行包括井田制在内的一系列政策,一心想实现儒家理想,最后却搞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甚至间接的打击了儒门的自信,这里面有太多的教训可以吸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孙策也与王莽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他不是纯粹的儒生,更务实一些罢了。但务实务虚是分不开的,任何人做任何事背后都有一定的务虚,新政最后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务虚的范围。

    新莽虽然只有短短的十五年,但王莽的改革却没有化为云烟,就和汉承秦制一样,本朝也深受新莽的影响。认真研究一下王莽的成败,对孙策有借鉴作用。正好蔡邕的史书初稿也完成得差不多了,离修订有一段空闲时间,可以让他领衔主持这件事。

    听了张纮的意见,孙策心领神会。张纮其实也担心他和王莽一样急于求成,正好借这个机会进谏,以王莽的覆败为鉴,不要太激进。

    “祢衡挑战,德祖当如何应对?”

    “祢衡一狂生尔,不足为虑,德祖足以应付。”张纮不以为然,抚着胡须,从容说道:“德祖担心的是将来,正如辕固生与黄生当年所议。大王怎么看这个问题?”

    孙策会意,不由得莞尔一笑,手指轻叩大腿,沉吟片刻。“张相,我最近也在考虑这件事,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或许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张纮眉梢微挑,有些莫名的紧张。“愿闻大王高见。”

    “人有寿命,朝有气数,其实都是很自然的情况。人老了,就应该怡养天年,不能恋栈。朝的气数终了,也该坦然退出,不是坚持就能坚持得住的。我孙氏若有幸为天下之主,传国数百年,足矣。当然了,数百年之后,我们都看不到了,但是我们可以留下一个制度,一步步的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样的制度?”

    “君臣制衡。”

    “君臣制衡?”

    “是的。”孙策打量着张纮,从容说道:“天下越来越大,事务越来越繁,人力却有时而穷,君也是人,精力有限,难免犯错,权力过于集中,惰政者固然大权旁落,为近臣左右,勤政者亦难长久,不免倦怠。这君臣之间还是应该有所区别,分清主次。我打算建立一个制度,让君臣各得其所,保持平衡,既不能出现为所欲为的暴君,也不能出现肆意妄为的权臣。”

    张纮品味了一番,眉宇间露出喜色。“老子云: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大王能这么想,孙氏传国数百年应该不难。”

    孙策也笑了。让他放弃权力,现在就做个虚君,那是不现实的,也不可能,可是留下一个制度,缓缓的退,以百年为跨度,逐步让出大部分君权,直到最后形成虚君的制度,那还是有可能的。况且以他所知,如果实行君主集权,一个朝代也就两三百年,真正辉煌不过百年,剩下的都是垃圾时间,与其最后被人用武力推翻,还不如做个虚君呢。

    当然,这些现在都是想象,真正要实行至少要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他大可以慢慢来,等自己想做的、该做的都做完了,七老八十了再立下遗嘱,定个大方向,甚至迈出第一步,带着一世英名含笑离世。

    “知易行难,我现在也只是有个方向,具体怎么做,还需要张相与诸位贤士斟酌。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君为元首,臣为肱股,君臣并力,方能天下大治。此千秋功业,当与诸君共成之。”

    张纮喜不自胜。“大王所言,臣所愿也,敢不从命。”

    “比如说,眼下就有一个想法,正好与张相商量。”

    “大王请说。”

    “不论贤愚,人都有老的时候,年齿增多,体力难免盛极而衰。张相正当壮年,还可以从容应付,再过二十年恐怕就没这样的精力了。我想着,当有一个年限,过了这个年限就当致仕养老,比如六十,或者六十五,到了这个年龄,不论是否康健都必须致仕。弱者可以休养,康健者也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在仕途外寻一些乐趣。”

    张纮躬身说道:“大王所谋深远,臣望尘莫及。臣以为此计可行。到时就致仕,免生贪念,也免得同僚心急,两全其美。臣以为六十五太晚了,还是六十比较好。花甲之年,还有些体力,或是读书治学,或是四处游历,都是可以的。大王,臣斗胆,敢请自臣始。”

    孙策大笑。他就知道张纮会这么说。张纮今年四十七,已经是首相,六十岁退休,他还可以做十三年。一个人做十三年宰相,这已经是难得的际遇,多五年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虞翻比他小十一岁,他退休之后,虞翻还可以做十年首相。虞翻的接任者就没这样的运气了,除了像他们这样的从龙之臣,普通官员要想步步升迁到首相这个位置,至少要五十以后。

    从朝政的角度来说,能在五十五岁以前升到首相的绝对是才华过人的精英,这样的人足以担得起首相的重任。

    “六十还是六十五,可以以后再定,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孙策抚着张纮的手臂。“臣如此,君亦如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不仅体力不济,头脑怕是也糊涂了,不堪为元首,我想着六十五岁退位,让太子登基,应该不算晚。张相觉得呢?”

    张纮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盯着孙策看了半晌。“大王,你刚才说什么?”

    “张相,你没听错。”孙策拍拍张纮的手,微微一笑。“天子六十五,太子当在四十上下,年富力强,再不让他登基,岂不是逼他弑君父?与其父子相忌,倒不如立个规矩,大家心安,你说对吧?”

    张纮听得清楚,惊讶不已。如果说孙策刚才说大臣要有致仕年限还有旧例可循的话,那他定下天子六十五退位的规矩,那就是前所未有的创见了。自有天子以来,从来没有天子到了年龄就退位的事,即使是传说中的舜帝都没有这么做,只有尧做到了,而且尧是做了九十年天子后才让位于舜的,如果属实,那时候已经一百多岁了。

    孙策有这样的气度,岂不是比尧更圣明?张纮又惊又喜,向后退了一步,敛容肃立,大礼参拜。

    “大王英明,虽尧舜不能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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