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愣了片刻,心里升起一阵不安。“大王,依老朽之见,文和并非有意与大王为敌,只是……只是机会难得,欲报董公赏识之恩罢了。且不说朝廷会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文和也未必会真的出兵南阳。”

    “我不敢说先生所言不实,但我不能将希望寄于贾文和出尔反尔、食言自肥。”孙策态度很诚恳,也很坚决。“况且英雄有用武之地,有几个能心如止水?我愿意成全他,与他堂堂正正的战一场。”

    “大王……”

    孙策抬起手,打断李儒。“初平二年,我与徐荣一战,全歼西凉军两万。现在我愿意给贾文和一个报仇的机会,看看他是不是比徐荣高明一些。先生,我就不留你了,麻烦你回报贾文和,请他做好准备,我将进兵弘农,与他一决高下。”

    李儒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孙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连一刻都不肯等,直接宣战。

    贾诩做好准备了吗?

    孙策没有给李儒解释的机会,礼貌的请李儒离开南阳。既然宣战,双方就是敌人,没有道理再让李儒在南阳境内自由行动,打探情报。他派人护送李儒离境,一路上禁止与外人接触。

    李儒很狼狈,却只能认倒霉。孙策对他一直很客气,是贾诩的选择让他陷入窘境,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被驱逐出境。他向孙策告别,感谢一直以来的照应,带上行李和侍从,弃船登岸,坐马车赶往弘农。楼船虽然安稳,但逆流而上,速度不如马车,他想在开战之前赶回去与贾诩商议,避免一场祸事。要想说服贾诩,书信是不够的,只能面谈。

    看着李儒的马车消失在官道上,孙策笑了起来。“奉孝,你说贾文和收到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我也很好奇。”郭嘉摇着羽扇。“不见黄河心不死,他不是能被吓住的人,这一战估计不可避免,多少要见点血。”

    “辛佐治能行吗?”

    郭嘉咂咂嘴。“就个人而言,感觉有点悬。不过两军交战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只要不犯大错,贾文和很难占着便宜。”

    第1949章 人心所向

    面对朝廷的示威和贾诩的投机,孙策在战略上选择正面迎战,不给他们讨价还价的机会。可是在战术上,他却不敢有丝毫大意,迅速进入战时状态,加紧备战。

    秋收已经结束,各郡县的上计也都报了上来。今年算不上风调雨顺,夏天的雨水略多了些,收成与往年基本持平,南阳地少人多,余粮有限,湖阳、穰城一带的粮食又要供应黄忠的大军,孙策只能从庐江、丹阳调粮补充。

    就像江东子弟兵是他的杀手锏一样,扬州也成了他的稳固后方。在荆豫青徐都是前线的时候,扬州是唯一没有交战任务,可以安心生产的地方,前几年的屯田初见成效,正好为大军提供粮食,虽然紧张一些,难免捉襟见肘,却不太可能断炊。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收到计相虞翻的回复后,孙策心里有了底,从容备战。

    一道命令发往南阳太守府。太守阎象、郡尉刘辟立刻行动起来,征发士卒、民夫。士卒主要负责本县的防务,进驻县城和要塞,民夫负责各种物资的运输,必要时参加守城。除此之外,太守府还要安排人联络各印坊印刷宣传用的报纸,说明当前的形势,引导百姓情绪,号召百姓做好应战的准备。

    初平二年的那场大战和屠城再次被提起,朝廷和西凉人都是罪魁祸首,没有人愿意南阳再遭受这样的灾难,响应号召,都拿起武器,准备痛击来敌,保护自己的幸福生活就成了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一时间,南阳舆论汹涌,郡情激愤,随处可见痛骂朝廷昏庸、西凉人残暴的声音,渐渐的,朝廷和西凉人就捆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一个问题很快浮出水面:一个以西凉人为主的朝廷还有资格统治天下吗?难道我们辛苦缴纳的赋税钱粮就是用来养肥西凉人,让他们有力气来南阳杀人、屠城?吴王爱民如子,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拥立他为帝,做他的子民,为什么要让吴人独享这样的荣耀和利益?

    没过多久,就有报纸发出呼声:大汉已死,吴王当进皇帝位,一统天下。

    文章写得很有煽动性,洋洋洒洒千余言,几乎占了整个幅面,只是作者却陌生得很,以前从来听过,虽然在普通百姓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影响力更大的世家、名士却没什么反应,更多的人还在观望。有人从文风上猜测作者是蔡邕弟子路粹,他这段时间撰写文章为王莽翻案,名声大噪,很多人都读过他的文章,对他的文风比较熟悉。

    但路粹矢口否定。他不仅不承认,反而写了实名文章严正声明:作为大将军府主记,我撰写与王莽有关的文章只是探讨史事,以史为鉴,避免重蹈覆辙,绝无其他用意。学术就是学术,请不要随意类比,大将军与王莽不是一类人,他们只是看起来相似,本质上截然不同。大将军根本不相信天命、祥瑞那一套,更不会像王莽一样弄虚作假,伪造祥瑞。

    文章一出,议论纷纷,有嗤之以鼻,说路粹欲盖弥彰的,有拍案叫好,说路粹所言甚是的。但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的,他们都承认路粹有一点说得对,孙策与王莽不是一类人,他甚至连儒生都不是,既不像儒生那样唯圣人是从,也不喜欢儒生的繁文缛节、虚伪偏执。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但凡与孙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孙策很随和,随和得近乎轻佻。他可以与普通百姓闲聊,也时常对圣人冷嘲热讽,而且他的经学真的很一般,要说他和王莽一样,连王莽都不同意。

    ……

    “笃笃笃。”刘和轻轻敲响了舱门,舔了舔嘴唇,握紧了手里的文卷。

    “进来!”里面传出孙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疲倦。

    刘和拉开门,向里看了一眼。正伏案阅读公文的孙策抬起头,见是刘和,有些诧异。“是你啊,快进来。”拿起一份公文交给站在一旁的庞林。“拿去让郭祭酒看一下,然后发出去。”

    庞林应了一声,接过公文,拉开舱门,向刘和行了一礼。刘和让在一旁,看着庞林出去,这才进舱,顺手掩上了舱门。她在孙策面前坐下,将手里的纸卷递了过来。孙策接过看了一眼,是她写给天子的家书,力劝天子不要鲁莽从事,不要听信谗言,攻击南阳。

    孙策笑了两声,瞅瞅刘和。“这是你的真心话?”

    “嗯。”刘和点点头,过于用力,发簪上的金珠猛烈的摇晃起来,几乎甩落。

    孙策哈哈大笑。“行了,行了,男人之间的事,你不懂,也别掺和。来,帮我捏捏肩。”孙策拍拍肩膀。伏案工作一天,他浑身酸痛,正好借这个机会放松一下。

    刘和挪到孙策背后,搓热双手,在孙策的肩上捏了起来。她的手艺一般,但她很用心,孙策让她捏哪儿她就捏哪儿,一句话也不多说。孙策觉得舒服,干脆趴了下来,让刘和敲敲背,踩踩腰,来个全身服务。刘和尽心尽力,一句怨言也没有。

    “最近看报纸没有?”孙策忽然说道。

    “看了。”

    “看到那篇劝进的文章了?”

    “看了。”刘和说道:“我……我本来打算劝他禅让的,可是他肯定不会听,所以……没说。”

    “你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禅让,我给他留一个大岛,南边、北边都可以。虽然在海外,但条件不错。以他的能力,经营个几年就能丰衣足食,称王也行,称霸也可以,就算他想称帝也没人拦着他。”

    刘和的手明显滞了一下。“称……帝?”

    “唉,你别信什么天无二日、土无二王的屁话。天下的太阳数不胜数,地上的皇帝也数不过来。别的不说,西边过了葱岭就有好几个王,据说还有什么王中王。我日,搞得跟火腿肠似的。”

    刘和注意力全在孙策前一句话上,没在意孙策的梗。她有些不敢相信。“夫……夫君,你这是……戏弄我……吧?”

    孙策转头看了刘和,见她神情激动,两眼放光,不禁笑道:“不是戏弄你,是真的。天下那么大,我肯定管不过来,总要封几个王。他这么有野心,杀了可惜,不如放他出海,让自己折腾,看他能走多远。”

    “多谢夫君。”刘和欢喜不禁,扑过来在孙策脸上亲了一下,转身跳起,到案前寻找纸笔。“笔呢,我这就给他写信。”

    “嘿,嘿,你有必要这么兴奋吗?”孙策很郁闷地翻了个白眼。“我这儿还没完呢。”

    刘和嘻嘻一笑,转头看着孙策,俏皮地眨眨眼睛,忽然若有所思,说道:“夫君,火腿肠是哪一国的王?”

    第1950章 你要承认

    孙策无言以对。

    这真是个笨公主!养不教,父之过,汉灵帝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啊。一心和朝臣斗法,全部心思都在小儿子身上,对大儿子和女儿的关爱远远不够。

    孙策招招手,将长公主叫过来,拍拍她因兴奋而有些发烫的脸。“你别兴奋过早,你弟弟可不是你,傻乎乎的。想让他接受,总得先说服他,让他相信这不是骗他吧。”

    刘和觉得有理,点头如小鸡啄米。“那你说,怎么才能说服他,让他相信?”

    孙策重新趴在榻上,指了指自己的背。刘和心领神会,跨坐在孙策腰上,继续按摩。孙策为她出谋划策,该如何劝天子禅让。他本人并不抱希望,但闲着也是闲着,聊聊也没什么坏处。毕竟是亲兄妹,又是世上仅剩的血亲,刘和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挂念天子的。如果能给天子留一条活路,她肯定乐意。就算不成,他努力过了,也算对得起刘和。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考虑相关的问题。限于目前的技术条件,建立一个全球一统的帝国不太现实,不管他怎么鼓励读书人实事求是,研究技术,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问题,在他的有生之年肯定看不到。按照既有的历史经验来看,从以伽利略、牛顿为代表的近代自然科学史开端,到十八世纪的日不落帝国成形,大概需要三百年。

    既然如此,将一些人送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或者散叶开花,未尝不是一个选择。这些人中不乏枭雄——比如天子,对付那些还没开化的蛮子应该不成问题。

    “你向蔡大家学绘艺之外,可曾读一些关于天竺的文章?”

    “呃,读了一点点,看不懂。”

    “你知道除了西域以西,除了天竺之外,还有哪些国家吗?”

    刘和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想起几个。“西域以西……安息?条支?”她一连说了几个,孙策也不知道真假,有些名字他也不清楚,不过这并不重要。“没错,西域以西,还有万里江山,那还只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多少,谁能说得清?天下之大,超出你我的想象,何况局限在中原?”

    刘和似懂非懂,她对西域之类的认识有限,但她相信孙策,能感觉到孙策的真诚,知道孙策不是在骗她,而是真心想帮她解决这个烦恼。她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想怎么说服天子弟弟。在孙策身边越久,她越相信天子不是孙策的对手,禅让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他肯认命,那就在中原做个富家翁,如果不肯认命,到海外称王也是一个选择,总之都比战死沙场的好。

    孙策说着说着,一阵困意上涌,趴在榻上睡着了。听到鼾声,刘和悄悄起身,就在孙策的案前坐下,找出纸笔,开始给天子写信。孙策的案上有很多公文,随手可取,但她却小心翼翼的避开,不看一眼。孙策让她留在这里是对她的信任,她不想辜负这份信任。

    何况天子弟弟也说了,她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

    孙策进驻析县。

    析县在均水东岸。均水而上,沿着伏牛山南麓前行,翻越熊耳山西端,即可进入洛水河谷,直抵弘农郡的卢氏县。由卢氏县向东,沿洛水东行,可直抵洛阳,往北越枯纵山,则可通陕县。虽然不怎么方便,不合适大军行动,却也是由南阳进入弘农的要道,出奇兵的必经之地。

    至于向西的武关道就更不用说了,一直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特殊时期,双方都安排了大量的细作、斥候打探消息,孙策还没进入析县,征发的士卒、民夫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无数身影出没于崇山峻岭之间,传递着真真假假的消息。相互之间的争斗在所难免,不少人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生是死。

    随着孙策的到来,形势迅速向江东军倾斜。在装备和训练都优势明显的江东军斥候面前,不论是西凉军的斥候还是朝廷的斥候都不是对手,活动范围受到了挤压,消息的代价也迅速攀升。

    董越对此怨声载道。与孙策为敌并非他的本意,现在却要他承受代价。他是客军,而且是名声不佳的西凉军,不受本地人欢迎,培养几个熟悉地形的斥候不容易,现在伤亡惨重,不到半个月就损失了几十人,比他这几年的损失还多,他非常肉疼。一见到匆匆赶回的李儒,他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李儒也很着急,却不好说什么。他也反对贾诩投机,却不能在董越等人面前说贾诩的不是。董越等人都是粗人,没有贾诩居中调度,他们迟早会被孙策各个击破,只有团结起来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安抚董越说,这只是暂时的困难,克服一下,文和也是为了大家的利益着想。如果只为他自己,他哪儿不能去?就算投靠孙策,他也是堪与郭嘉比肩的谋士,根本不用担心富贵。

    董越很信服李儒,见李儒维护贾诩,这才勉强接受。但他还是对李儒说,蒋干本来要娶我女儿,聘礼里有三万石海盐,那可是价值三千万的巨款,现在全没了,就算是为了大局着想,损失也不能让我一个人背吧。你得让贾文和补偿我,要不然我绝不答应。

    李儒哭笑不得。这董越真是榆木脑袋。他只看到三万石海盐值钱,却不知道这本来就是孙策离间他们的手段。就算没有贾诩这件事,董越要想拿到这三万石海盐也不是容易的事。可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他只能答应和贾诩商量,尽量补偿他的损失。

    李儒年老体衰,承受不起来回奔波。他在函谷关停了下来,让董越派人通知贾诩。贾诩也早有准备,很快赶到了函谷关。对董越的报怨,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让董越派人加强卢氏县城的防务,卢氏以南就不用管了。你派斥候到析县干什么,真打算和吴王为敌?你女儿还想不想嫁人了?

    董越背后对贾诩一肚子意见,当着贾诩面却不敢吭声,只得捏鼻子认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几句话灭了董越,贾诩来到李儒的房间,一看李儒苍白憔悴的面容,一声轻叹。

    “辛苦先生了。”

    李儒摆摆手,示意贾诩在床边坐下。“文和,你究竟想干什么?”

    贾诩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完全没料到孙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直接向他宣战了,甚至还驱逐了李儒。形势可能失控,他不敢掉以轻心,接到李儒的消息后,他就日夜兼程赶了过来。

    “先生觉得吴王的实力足以应付三面围攻?”

    “文和,你该去南阳看一看的。”

    话不投机,两人相顾无言,气氛有些压抑,就连守在外面的胡车儿、毌丘兴都感觉到了,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会儿,李儒主动让步,伸出手,握住贾诩。

    “文和,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不会轻信道听途说。这自然是一个优点,可凡事有利有弊,有时候这种自信也会变成自负,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

    贾诩反手握住李儒的手。几个月没见,李儒更加虚弱,几乎是皮包骨头,手心又湿又冷,感觉不到一点热度。千里奔波,对他的健康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先生教训得是。”贾诩强笑道。

    “你是不是觉得,吴王纵使重工商,四处屯田,也无法解决大军的粮食供应,难以持久?”

    贾诩点点头,沉声道:“我估算了一下吴王治下屯田的数量,核算了人口,算来算去,还是觉得他支撑不了太久。重工商可以迅速增加财税,却无法增加粮食的总量,反倒有可能因为从事末业的人口太多,增加粮食的消耗。三面受敌,大量征发壮丁从军,千里转输,势必会造成劳力不足,良田抛荒。先生,我并不是怀疑吴王的英明,我只是担心他太年轻了,这几年又太走得太顺利,有骄兵之患。”

    贾诩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李儒。“这是我这几年收集的数据,虽不够精细,多少能说明一些问题。此外,我通过杨阜等人了解到一些秘书台收集的情报,与我的结论相差无几。”

    李儒接过文书,却没有看。他清楚贾诩的为人,也相信他收集的数据是准确的。他本人也一直有这样的疑问——他在南阳的见闻而言也可以佐证贾诩的判断,荆州、豫州都没有太多的余粮可用,唯一的例外是扬州。可是扬州原本基础薄弱,这几年虽然有所发展,并不足以解决所有问题。就常理而言,贾诩的分析是对的。可是他犯了一个错:孙策这几年的成就已经说明,他是一个不能按常理推测的人。也许是自负,也许是习惯,贾诩一直没有面对这个事实。

    “文和,你喜欢对弈,可曾遇到过对手?”

    贾诩眼神微闪,沉吟片刻。“先生说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冯翊山子道、王九真。”

    “没有。”贾诩摇摇头。“先生……与他们手谈过?”

    李儒点点头。“文和,你我皆是中人,学而有术,看下愚很容易,看上智却很难。你要承认,有些人生而知之,不学有术,他们的境界不是你我能想象的。”

    第1949章 易如反掌

    贾诩沉默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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