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越站在阶下,躬身俯首,神情窘迫。反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张绣还算平静,好奇的四处张望着。

    孙策负手站在廊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董越。数年不见,董越老了很多,原本就不多的豪气消失殆尽,唯唯诺诺,像一条脱毛的老狗,连张嘴咬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董将军,别来无恙?”

    “见过大王。”董越挤出一脸假笑,结结巴巴的说道:“董某荒悖,为人所愚,天怒人怨,所欠唯一死耳。”

    “你可不能死。”孙策笑了。“令爱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你很快就要有外孙了。含饴弄孙,人间之乐,岂能错过?”

    “我……我女儿要生了?”董越很惊讶。他离开河东的时候,女儿还在安邑,还没有怀孕的事,怎么突然就要生了?“她在哪儿?”

    “在九江,蒋氏老宅。你随关西天子出镇河内的时候,她潜行千里,到了九江。说起来,不愧是凉州女子,英气过人,敢做敢当,不让须眉。”

    董越一头细汗。怪不得这么久没女儿的消息,她居然跑到九江去了。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高兴起来。既然女儿到了九江蒋家,想来这门亲事还没黄,自己还能有几天好日子可过。

    “新年将至,当与家人团聚。我就不留你了,有什么事,年后再说,你先收拾一下,去九江与女儿、女婿团聚吧。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休息了。”

    董越嘴里犯苦,却无可奈何,只得躬身领命。孙策一句话,就夺了他的军权,他虽然不愿意,却不敢反抗。人都站在这儿了,还能说什么呢。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当初犯糊涂,为了河东和贾诩生份了。如果有贾诩出谋划策,何至于此。

    “你便是张济从子张绣?”孙策转向张绣。张绣三十出头,相貌堂堂,一部短须,身材高大矫健,眼中精光四射,一看就是勇武之辈。

    “正是,见过大王。”张绣咧嘴一笑。他打量了孙策片刻,又道:“久闻大王英武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孙策笑了。早就听蒋干说张绣有勇无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历史上的他能在宛城站稳脚跟,全赖贾诩出谋划策,如今他跟着董越,这欠缺的脑子怕是没什么机会长全了。

    “听蒋子翼说,你武艺高强,尤其精于矛法?”

    “不敢,略通一二。”张绣扬扬眉,得意洋洋。

    “正好,我身边也有几个勇士,武艺还说得过去。待会儿你们比试一番,如何?若能胜了他们,便随你所愿,统兵或者随侍,都可以。”

    “当真?”张绣又惊又喜。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孙策招了招手,叫过郭武,让他领张绣去校场。郭武会意,与张绣打了个招呼,引着他去了。董越在一旁看得真切,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张绣真是个没脑子的,这么轻易就被人带走了。毌丘兴也有些不屑,只是脸上没有露出半分。

    孙策将目光转向毌丘兴,“毌丘这个姓不多见,有甚渊源么?”

    毌丘兴很意外,躬身答道:“回大王,毌丘本是地名,春秋时属卫国,就在定陶之南。后以地为姓,故有毌丘氏,两世前方迁至河东。”

    “我听说何大将军府中曾有一都尉,姓毌丘,名毅,曾奉命到丹阳募兵,可是你的族人?”

    “正是先父。”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毌丘家倒是与丹阳有缘。”孙策沉吟片刻。“你是贾文和的弟子,自有才气,如今又劝董将军迷途知返,是有功之人。有才当用,有功当赏,令尊又与丹阳有缘,曾到丹阳募兵。你是愿意到丹阳做官,还是想从军征伐?”

    毌丘兴大喜,略作思索,随即说道:“兴不才,虽蒙文和先生教诲,却历练不足,为人所误,险些犯下大错,辜负了文和先生的教诲。承大王不弃,愿在大王麾下为什伍,将功赎罪,以期有所寸进。”

    “那你是愿意将骑,还是愿意将步?”

    “随董将军数月,略通骑战,愿将骑。”

    孙策转向董越。“董将军,你看呢?”

    董越很无语。原本以为张绣没脑子,现在看来毌丘兴也好不到哪儿去,被孙策三言两语就收买了。孙策这意思很清楚啊,就是要分我的兵权。不过这样也好,交给毌丘兴总比交给别人好。

    “大王英明,一切听从大王安排。”

    孙策哈哈一笑,又和牛盖交谈了几句,便分董越军为三部,各千人左右,董越、毌丘兴、牛盖各领一部,其他人则该退役的退役,该转营的转营,分作几处,各有管束。董越虽然有些失望,见牛盖、毌丘兴满口答应,也只好应了。

    安排好了董越等人,张辽、马超走了进来。马超很窘迫,手足无措。张辽倒是很淡定,面色平静,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

    “败军之将张辽,见过吴王。”

    孙策笑盈盈地说道:“文远兄,别来无恙?”

    张辽微怔,有些莫名的耳熟,略作思索后,又窘迫不已。当年他与孙策第一次见面,孙策说的就是这句话,结果引起杨整、段煨等人的猜疑。没想到多年不见,孙策又用这句话开场。他苦笑道:“大王好记性。不过当年便已割袍,如今更无义可言,辽只是败军之将,生死操于大王之手……”

    “我还说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孙策起身,来到张辽面前,一手握着张辽的手,一手拍拍张辽的肩膀。“现在你终于上岸了,便是天大的喜事,其他的都不必说了。且将养些日子,我们再战一场,看看你的武艺可有进展。”

    张辽感激不尽,躬身领命。他没想到孙策将当年的事记得这么清楚,而且一点也不嫌弃他的身份。文丑说得没错,吴王性情豁达,胸襟广阔,非等闲人可比。为他效劳,毋须有太多顾忌。

    “谢大王。”

    孙策轻拍张辽的肩膀,命人领张辽去更换衣甲。他转身看着马超,咧咧嘴,皮笑肉不笑。

    “马君侯,别来无恙?”

    马超脸皮发烫,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拱手请罪。孙策打量着他,脸色很不好。“听说数日前,你曾到定陶城下挑战,要与阎行决一死战?”

    马超汗如雨下。“大王恕罪,超愚昧,为人所欺,犯下大错,亏得彦明宽宏大量,没有……亲者痛,仇者快……”

    “你可知道,因为你,我损失了多少精锐骑士?又要多付出多少抚恤?”

    “呃……”马超转着眼珠,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孙策要和他算账,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孙策转身,将一份战报甩在马超面前。“你好好看看吧,想好了怎么补偿我的损失,再来和我说话。还有……”孙策厉声说道:“你应该感到庆幸,阎行虽然受了伤,却没什么大碍。若非如此,你今天怕是没机会站在这儿和我说话。其他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去见令明和你妹妹,他们有话和你说。”

    想到妹妹马云禄,马超更觉得头皮发麻,一句也不敢多说,缩着脖子,灰溜溜的走了。

    董越在一旁看得清楚,一直很郁闷的心情终于好了些。虽然都是凉州人,当年马腾和董卓的关系也不差,但他对马超的印象一直不好,觉得此人太善变。如今看到马超被孙策训斥,他心里舒服多了。

    相比之下,孙策至少给他留了面子。

    这时,张绣与郭武一起回来了。张绣的脸色不太好看,身上也有些灰尘,胸甲上多了一道擦痕,腿甲更是被掀去一块,看样子是吃了亏。董越大吃一惊。张绣的武艺他是清楚的,堪称西凉军中第一勇士,即使遇上吕布、马超也不示弱,今天怎么吃了这么大的亏?

    郭武上前,在孙策耳边低语了几句。张绣的武艺不弱,谢广隆、刘磐等人都没能战胜他。他与张绣交手数合,两次重伤张绣,但此战并不公平,张绣还没有适应有马镫的战法,用的长矛也只有一丈二尺,如果给他一段时间,熟悉了马镫和新长矛,他想胜张绣并不容易。

    孙策点点头,打量了张绣片刻。“想好了没有?是统兵征战,还是做我的侍从骑士?”

    张绣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郭武。“郭君武艺高强,我愿和他多盘桓些日子,再比一回。”

    “可以,正好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这个任务完成得好,我收你做侍从骑士,随侍左右。如果完成得不好,怕是无法让你如愿。”

    “请大王吩咐。”

    “你与郭武一起,护送蒋子翼去一趟冀州。”

    得知与郭武一起执行任务,又是护送蒋干,张绣心中欢喜,一口答应。孙策转向董越,笑道:“董将军,令爱与蒋典客有缘,结成夫妻,这是喜事。蒋家的聘礼很丰厚,你这嫁妆可不能薄了。我跟你说,九江人可有点势利眼,嫁妆薄了,你女儿没面子。”

    女儿是后半生唯一的依靠,女儿的家庭地位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富贵,董越不敢怠慢,咬咬牙,拱手道:“越身无长物,愿以精骑五百,为小女作嫁。”

    第2152章 折服

    马超磨蹭着出了中庭,经过前庭时,一眼看到了站在庭中看风景的刘晔,顿时无名火起。他咬咬牙,大步走到刘晔面前,相距不足半步才突然停住,低头打量着刘晔,挤出一丝狞笑。

    “刘令君,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四个字出口的时候,马超说不出的痛快。刚才听到孙策连问三个“别来无恙”,尤其是最后问到他的时候,感觉太强烈了。如今有机会对刘晔说这四个字,他非常得意。

    刘晔抬起头,淡淡地瞥了马超一眼,又低下头,看着马超摩挲着刀环的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尚好。”

    马超皱了皱眉,得意不翼而飞,心里更加郁闷。他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刘晔害的,刘晔居然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和没事人似的,实在是忍无可忍。他不自觉的握住了刀柄,手指跃跃欲试。

    “令君智计百出,不是护着天子突出重围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哦,对了,我听说天子不见了,你到定陶来,是寻天子?”

    刘晔静静地看着马超。“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故友鲁子敬力邀,盛情难却。”

    马超一愣,随即气短了三分。鲁肃位列九督之一,影响力非阎行、庞德可比。有他推荐,再加上刘晔自身的才华,得到孙策重用的可能性极大。他不能得罪刘晔,否则以后日子会很难过。他下意识地想向后退,却又觉得丢脸,一时进退两难,原本白晳的脸涨得通红。

    刘晔也不动,只是沉默地看着马超,眼神讥诮,嘴角微挑,一声冷哼就在嘴边,将出未出。

    这时,陆绩从里面走了出来,向刘晔拱手施礼。“刘君,吴王召见。”

    刘晔点点头,转身跟着陆绩向中庭走去,再也没有看马超一眼。马超气得七窍生烟,五内俱焚,却又无可奈何,恨恨的一跺脚,转身就走。铺在地上的方砖“喀嚓”一声,裂为几块。已经走到中庭的陆绩回头看了一眼,眉头微蹙。马超顿时后背发凉,加快脚步,飞也似的跑了。

    刘晔听得清楚,却没有回头,他跟着陆绩进了中庭,见董越、张辽等人坐在堂上,张辽已经换了新衣甲,虽然脸色平静,看不到什么喜色,但整个人却面貌一新,刘晔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见刘晔看过去,张辽躬身行礼。“见过令君。”

    刘晔还礼,转身看向孙策。孙策歪靠在凭几上,肘支扶手,手支额头,静静地打量着刘晔,没有见礼的意思。刘晔长揖不拜,目不斜视,迎着孙策的目光。堂上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董越坐立不安,牛盖、张绣也有些不太自然,只有张辽依旧平静如古井无波。

    过了片刻,孙策坐正了身子,淡淡地说道:“董将军,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九江过年,正月之后,我们再聚,看看如何安排。”

    “喏。”董越如释重负,躬身领命。

    “别怪我多嘴,我再提醒你一句,九江人势利得很,对凉州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你要慎言慎行。”

    “呃……”董越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堂上的九江人刘晔,唯唯诺诺地应了,与牛盖、张绣一起退下。下了台阶,出了中庭,他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张辽也直起身,准备告退。孙策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文远且坐,稍候还有话说。”

    张辽无奈,只得重新坐好。刘晔听得清楚,心中暗自叹息。看来鲁肃的好意要白费了,这次来纯属多余,孙策根本没有留用他的意思。对这一点,他倒是无所谓,本来也没打算为孙策效劳,只是没想到所受的礼遇还不如董越等人,这一点让他很意外。

    看来鲁肃在孙策心目中也没什么份量啊。刘晔正准备主动开口请辞,孙策说道:“刘子扬,你可知刘协至此,所为何事?”

    刘晔涌到嘴边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当然知道天子为什么非要来见孙策。苦心经营十年,一朝惨败,而且不是败在孙策本人手里,是败在朱桓、陆议的手里。朱桓只是孙策一将,初次执掌大军,主持一州战事,却打得天子一败涂地,天子自信崩溃,不来问个明白,死不瞑目。

    这是对他最大的羞辱。身为天子智囊,不仅打了败仗,而且连怎么败的都不知道,还要天子枉尊纡贵,来向对手请教。天下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丢脸?正因为如此,他才无颜回关中辅政,哪怕是死在孙策刀下,也比回关中好。

    “知……道。”刘晔忍了很久,才将屈辱咽了回去。

    “说来听听。”

    刘晔吁了一口气,抗声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误君之臣,不敢言智。大王若欲杀人,晔俯首就戮。大王若欲羞辱在下,大可不必。晔虽愚笨,却不愿苟且偷生,更不会委屈求全。”

    张辽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

    孙策盯着刘晔看了片刻,微微一笑。他捻了捻手指,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无杀人之意,你也不必有求死之心。死于沙场为勇,死于君前为忠,既然你没有死于战场之上,也没有死于天子面前,现在求死,是自以为威武不能屈,还是想栽我一个杀贤的罪名?”

    刘晔语塞,热血涌上了头,脸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煞白,满腔的勇气顿时化为乌有,羞愧得无地自容。两军交战时,他没能战死沙场。天子绝望时,他也没能死于君前。现在死,算什么?听起来倒像是以死求官。唉,我刘晔自以为有大勇,实则是个懦夫。该死的时候没死,不该死的时候又轻生。

    “天子至此,为求道,求治天下之道。”刘晔强抑心中悲愤,缓缓说道:“晔无能,既不能致天子为尧舜,又不能为天子解惑,愧对天子,愧对刘氏列祖列宗,所欠唯一死尔,岂敢污大王之名。”

    “真心话?”孙策眉梢轻扬。

    “字字发自肺腑,不敢有一言虚饰。”刘晔惨然一笑。“若大王垂怜,能为晔解惑一二,晔感激不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孙策直起身。“这样吧,我给你三年时间,慢慢参悟,什么时候有所得,什么时候再来见我,看看你还有没有进步的余地,有没有得闻大道的机缘。”

    刘晔的脸抽搐了两下,嗓子有些甜。他盯着孙策看了半天,几次欲言又止,满腔的郁闷最后化作一声长叹,拱手长揖。

    “谢大王。”

    第2153章 执念

    荀彧匆匆赶来,看到拱着手,低着头,神情落寞的站在路边的刘晔,愣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

    他与刘晔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刘晔如此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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