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晃回头看了罗蒙一眼。罗蒙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原本肉乎乎的圆脸两颊微陷,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哪里还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进山后不久,眼见山路难行,预期的行军计划很可能无法实现,每个人都自觉的减少了每天的口粮,希望能多撑几天。巨大的体力消耗,不足的口粮,每个人的体重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下降。

    “将军,给。”罗蒙喘着气,递过来一把野果子。“刚在路边摘的,味道还不错。”

    徐晃从罗蒙手心里娶了两枚,手指微微用力,捏开坚硬的核,又摊开手掌,吹去碎壳,将果仁送到嘴里,慢慢的咀嚼着。果子其实并不好吃,但此时此刻,没人顾得上口味。他们还有野果可摘,后面的大军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将军,我们怕是上了那些蛮子的当。”罗蒙低声说道:“这一路走过来,没一天是好走的路,不是上山就是下山,有时候根本就是在转圈。”他看向前面山坡上的几个巴人士卒。“而且你看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明显不对……”

    徐晃轻咳了一声,罗蒙立刻闭上了嘴巴,转头一看,见那个叫何平的巴地汉人和另一个巴人士卒一前一后走了过来,手里都提着砍刀,衣服半敞,露出半边胸膛。罗蒙惊讶的发现,看似并不强壮的王平居然有着一身强健的肌肉。

    看得出来,这大半个月的艰苦行军对他们没什么影响。这些奸猾的蛮子,肯定是利用出去探路的机会偷吃了。他们和山里的部落熟,能找到吃的,却不肯为大军筹措粮食。

    何平走到徐晃面前,将砍刀插在腰带上,拱手施礼。

    “见过将军。”

    徐晃淡淡地点点头。“何都尉,这是到哪儿了?”

    “樊哙坡。据说汉高祖在汉中时,樊哙奉命南征,曾从此处经过,驻足南望,正如将军此刻。”

    “樊哙啊。”徐晃一声轻叹。“英雄不问出处,屠狗辈也能封侯拜将,此之谓也。”何平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徐晃又问道:“当年樊哙南下,是哪条路?”

    何平抬手一手东北方向,徐晃沿着他的手看去,却只能看到一道密不透风的山岭,根本看不到路。“那边有路吗?”

    “原本是有的,只是后来地震,路被巨石封堵,便荒废不用了。沿着那条路,向东北方向走三百余里,便是樊哙驻兵之处,如今是一个聚落,大约有几百户人家。”

    徐晃略作思索。“这么说,岂不是我们走的路相隔不远?”

    “是不太远,只是中间隔着几道岭。我们来时走的是不曹水。不曹水的水量比较充沛,能够满足大军的用水。这条路是沿尧水而行,尧水水量原本就不大,地震后上游形成了一个堰,有一部分水改了流向,下游的水便如小溪。现在是冬天,下游无水,若是夏秋之季,将军向那边走上百十步,就能看到了。”

    徐晃恍然,看看何平,笑道:“何都尉对此地形如此熟悉,是本地人?”

    “属下本籍宕渠,还有三百里就到了。其实现在也可以说在宕渠境内,宣汉原本是宕渠的一个乡。”

    “宣汉县城还有多远?”

    “六十余里吧。”

    “宣汉户口多少,能为我军提供多少粮食?”

    何平皱了皱眉。“宣汉户口有限,耕地也不多,眼下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怕是没什么粮食。要想筹粮,还是要到宕渠才行。宕渠是大县,即使分出宣汉、汉昌两县后,还有万余户,足以为大军提供半年的军粮。”

    徐晃摸着短须,浓眉紧皱。“可是宕渠还有三百余里,我怕赶不上。宕渠既是大县,又三面临水,我军急切之间也难以攻取,倒不如先在宣汉休整数日。宣汉户口不多,能不能向周边的部落再借一些?也不用多,拼凑个十天半个月的粮食,让我军恢复体力就行。”

    何平点头附和。“将军所言极是,容我向张将军通报,请他出面与各部首领商议。”

    “有劳何都尉。”

    “不敢,此乃属下职责所在。”何平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拍拍额头。“惭愧,差点忘了正事。由此向前再有十来里,河面渐宽,也不那么急了,将军可着人伐木,扎些木筏,将伤员安置在木筏上,顺水而下,会方便很多,四五天就能到宕渠。”

    “如此甚好。”徐晃笑道:“罗蒙,派人伐木,多扎些木筏。”

    “喏。”罗蒙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何平拱拱手,转身走了。他刚转过一道弯,罗蒙又回到徐晃身边,看看何平离开的方向,低声说道:“将军,真要扎木筏吗?”

    “你有何想法?”徐晃斜睨着罗蒙,似笑非笑。

    “我觉得这姓何的不可信,他一个劲儿的撺掇我们去宕渠,其中肯定有鬼。”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将军,宕渠会不会有埋伏?”

    徐晃笑了,挥挥手,命罗蒙传令,让麾下几个校尉、都尉赶来开会。

    见徐晃这神情,罗蒙知道他有准备,来了精神,匆匆去了。徐晃就地坐下,叫过几个身手矫健的亲卫,让他们攀上高处,保持警戒,并四下眺望,又安排了几个斥候,沿着河谷向前打探消息。

    山路狭窄,大军成线状前进,罗蒙费了大半个时辰才通知道所有人,几个校尉、都尉又费了半天赶到徐晃面前。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每个人都有些狼狈。徐晃开口之前,他们各自找地方,或蹲或靠,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

    见人都到齐了,徐晃站了起来。众人一见,不用徐晃招呼,纷纷起身,走到徐晃面前。

    徐晃环顾一周,冷笑一声。“怎么,爬了几天山,就没精神了?就你们这样,还想打败曹阿瞒,全取益州?谁最累,先到一边歇着,这次的任务就不用参加了。”

    几个校尉、都尉互相看了看,尴尬地笑笑,腰杆却不知不觉的挺直了一些,没一个人向后退。爬了二十多天的山,腿都细了,好容易看到立功的机会,谁愿意向后退。

    “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人生地不熟,张鲁部下提供的情报也真假难辨,能不能得手,我只有三四成的把握。弄不好就是个全军覆没的结果,谁要是不想去,我可以理解。”

    众人互相看看,脸色都严肃起来,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徐晃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放弃,这才开始部署任务。前锋军有五千多人,分别由五个校尉、七个都尉统领,除了打探道路,清理障碍之外,还有为大军筹集粮食的任务。

    因为路程比预想的艰难,大军马上要就面临断粮的危机。按照现有的粮食,他们勉强可以赶到宕渠,最多还有三四天的口粮。

    除非宕渠人主动投降,否则三四天的口粮根本不足以支撑大军攻城。万一宕渠有蜀军在等着他们,他们这么辛苦的赶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风险实在太大了。

    徐晃决定,在宣汉休整几天,等查清宕渠的形势再做决定。至于急需的粮食,就地解决。

    具体来说,就是到宣汉周边的部落征粮。如果部落主动纳粮,那当然最好不过。如果有部落拒绝纳粮,那就强行征收,杀人也再所不惜。

    事急从权,这时候不是行妇人之仁的时候。

    “杀人倒没什么,怕就怕连人都看不到。”都尉刘沁轻声说道。

    “应该不会。”校尉冯习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峦。“从山势来看,我们已经出了大巴山,离山下平原不远了。大巴山的山势是由西北而东南,这里的山势却是由东北而西南,几道山岭平行排列。岭越来越小,岭间的平地却越来越宽,这里必有部落居住,而且不会小。”

    刘沁惭愧地拍拍额头。“冯兄说得对,冯兄说得对。”

    冯习也不谦虚,目光炯炯地看着徐晃。“将军,巴地汉蛮杂居,既然宣汉既然就在前面,说明这里人口不会少,只是在户籍上的汉民不多而已。山中所居,必有水源,大部落需要的水源绝非普通小溪,我们如果找到水量较大的河流,沿水搜索,必然能找到沿水而居的部落。”

    徐晃笑笑,又摇了摇头。“你说得很对,有水的地方必有人家。不过,我有一点要提醒诸位。宕渠很可能会有蜀军在等着我们,我们暂时还不能惊动他们的,所以,诸位杀人的时候最好离水边远一些,不要让尸体落入水中,一路漂到宕渠城。”

    第2465章 奸雄

    宕渠。

    曹操勾着头,背着手,在廊下来回走动,步伐又快又急,衣襟带风。眼神闪烁之间,忽而凌厉,忽而焦虑,让人猜摸不透。

    彭羕站在一旁的柱旁,拱着手,看着曹操来回踱步。他不知道曹操为什么如此心神不宁。他们一路急行至此,顺利进入宕渠。宕渠的大姓、豪宗都派代表出城迎接,礼节备至,一致表示拥戴,出钱出粮,各家部曲加起来就有近万人。有兵有粮,还有什么好慌的。

    难道这么多兵力还挡不住黄忠的两万疲惫之师?

    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间夹着甲叶摩擦的声音。彭羕抬头一看,见辛评、张肃并肩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曹洪、史涣和张任三将,还有宕渠大族冯鸾。

    冯鸾是前车骑将军冯绲之子,曾在朝为官,粗通军事,这次宕渠大族集结部曲助阵,便以冯鸾为代表。

    辛评一边走,一边对张肃说着什么,面带笑容。张肃连连点头,不时的拱拱手,直到阶下,两人才停止了交流,一起向曹操躬身施礼。

    在那一瞬间,彭羕看到辛评与曹操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明白了辛评刚刚和张肃说了些什么。

    肯定和交州的战事有关。

    彭羕的嘴角抽了抽,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猜辛评肯定没说实话,不会将于禁、孟达被太史慈困在龙编,脱身不得,而张肃的弟弟张松也在其中的事告诉张肃。大战在即,蜀王可不希望益州人心惶惶,自乱阵脚。

    好在交州遥远,全面溃败虽说在所难免,却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等消息传到张肃耳口,这场战事早就结束了。

    曹操示意众人上堂,又招招手。彭羕会意,连忙赶过去,先为众人奉茶,再铺开地图。曹操半伏在案上,笑眯眯地和冯鸾寒喧起来。他们是旧相识,年岁相当,早年在洛阳时有过来往。如今再度相逢,自然要比其他人熟络得多。

    冯鸾抚着胡须,笑容满面,顾盼自雄。

    曹操说道:“元凤是宕渠名士,深得汉巴百姓仰慕。这次迎战叛吴来侵之敌,还要元凤多多出力。”

    “理当为嗣君效劳,为大王效劳。”冯鸾拱拱手。

    “依你之见,黄忠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冯鸾略作思索。“估摸着,也就这几日吧。”

    “现在派兵去宣汉,来得及吗?”

    “去宣汉?”冯鸾微愣。“大王,去宣汉作甚?宣汉只是一个小县,户口有限,不足以支撑黄忠大军。黄忠若欲在巴西站稳脚跟,只有来宕渠。大王只要守住宕渠,以逸待劳,岂不更好?”

    曹操哈哈大笑。“元凤所言,确是至理。只是兵不厌诈,我军若弃宣汉而不顾,一味固守宕渠,黄忠必生疑心,反而不敢轻易来宕渠。他不来宕渠,必然要在宣汉周边劫掠,宣汉的百姓可就受苦了。”

    冯鸾恍然大悟。“大王所言甚是,倒是我想简单了。”他盘算了一番。“宣汉距此一百四十里,又是逆水而上,行军不易,至少要五六天。就算是急行军,至少也要三四天,万一中途遇敌,便是一场恶战。”

    “这途中可以适合拒守之地?”

    “这倒是很多。”

    曹操抚掌而笑。“这可太好了,请元凤指点一两处易守难攻的险要。”

    冯鸾也不推辞,移步到曹操面前,就着地图,指了两处险要。一个是宕渠北十七八里的滚龙坡,一个是宕渠北八十余里的七道岩。这两处都是不曹水切割山岭而成,从宣汉顺不曹水而下,必然要经过这两个地方。若能拒险而守,挡个三五日不成问题。

    曹操很高兴。“多谢元凤。一事不烦二主,元凤有没有兴趣随孤走一遭?”

    冯鸾很意外。“大王要亲自上阵?”

    “初战得失,关乎士气,不能大意。且形势如此,也容不得孤持重。为了国家社稷,便是冒些险,也是值得的。”

    冯鸾点点头,慨然道:“既是如此,那我就陪大王走一遭。”

    曹操随即部署诸将。他命曹洪留守宕渠,以辛评为佐,修缮城池,训练士卒,囤积军粮。史涣、张任率中军一万人随他北上。冯鸾与玄安率两家部曲千人随征助阵,其他各家的部曲留在宕渠,由曹洪、辛评调遣,加固宕渠城防,准备大战。

    安排妥当,众人散去,各自准备。

    曹操留下了曹洪、辛评,嘱咐他们要注意的事项。一是抓紧时间做好坚壁清野的工作,将城外的百姓——尤其是那些大户——收入城中,剩下的百姓也想办法吓走,让黄忠得不到补给。二是尽可能和宕渠大族搞好关系,特别在用孙策劫掠大族土地的事警告他们,同时又不能让他们承担太多的作战任务,以免为吴军所趁。

    这些巴地汉蛮都是劲勇,但他们不熟悉真正的战事,在战场上的配合不好,面对普通的对手,他们还可以凭一腔血勇取胜,面对训练精良的吴军,他们反而成了最容易溃败的软肋。

    曹洪、辛评躬身领命。

    曹操想了想,又对他们说道:“万一不幸,孤被黄忠所围,脱身不得,你们千万不要出城相救。”

    曹洪、辛评大惊,失声问道:“大王,这是何意?”

    曹操一声长叹。“益州疲惫,所能调动的精锐就这么多,孤所领一万中军就是最强战力。孤出城并非与黄忠决战,而是为了利用地形,节节阻击,挫黄忠锐气,稍作抵挡便会撤退。万一被困,连突围都不可得,说明双方实力相差太远,你们去也就救不了我,只会白白丢了宕渠。一旦宕渠失守,巴西也就丢了。巴西丢了,蜀地便门户大开,守亦无益,就算议降也不可得。”

    曹洪、辛评相顾失色,心情沉重。

    曹操又笑了两声。“不过,黄忠远道而来,辎重有限。他若不能速取宕渠,势必受阻于此。孤若愿降,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所以,你们不出城,孤还有一线生机。你们出了城,孤就真的没指望了。”

    辛评连声附和。“大王所言甚是,此之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哀兵必胜,此战我军必能大胜黄忠,失逆吴锐气,重整山河,复还旧都,如汉高祖出汉中而得天下之故事。”

    曹操抚须而笑,只是眼神有些无奈。

    第2466章 虚虚实实

    出征之日,曹洪、辛评出城相送,宕渠大族也都派出代表送行,向曹操敬酒,预祝他大胜归来。

    经过冯鸾之口,宕渠大族都知道了吴国新政剥夺大族土地的惯例。巴西山多地少,粮食向来紧缺,手中的土地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就算有再多钱,没有粮食也是一场空,所以没人愿意放弃手中的土地,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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