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何如遭雷劈,呆滞当场。

    “哈哈哈!爱卿也没想到吧!”朱由校看到她这副呆鹅模样,更开心了,“朕自登基起,就派了锦衣卫去大同专程督促此事,还给这炮弹赐名‘雷神’。今日许显纯来报,大同那边终于成功了!研制的‘雷神’爆了!哈哈哈哈,威力之大,数百倍于‘无敌大将军’,朕有‘雷神’相助,何愁辽东不定,天下不定?!”

    几何呆呆地望着朱由校,脑海里全都是父亲临终前的景象……

    ——“那东西是个祸害。几何,切记,你以后不许碰那东西。”

    ——“那我说,你复述。若是背誓,爹娘生则横尸荒野,死则永堕炼狱。”

    ——“‘雷石’,确有雷公之威,其力远胜与硝火硫磺。”

    ——“‘雷石’它就是个无法驯服的恶魔,若有人想无知地利用它,势必会被它吞噬!”

    ——“尤其是你,日后绝对不许碰!”

    “不能碰雷石!万万不可!”她失声叫了出来。

    朱由校万千笑容瞬间定格在脸上,他望着几何那惊惧的面孔,一时也惶恐了。“为……什么?”

    几何语噎。她总不能用父亲发誓不让她用这样的话来回答皇帝吧?“危险。”她干干地开了口,“‘雷石’的性情极难控制,稍有差错,便会……”

    “这朕知道啊。”朱由校摊手,“否则也不会费了这么多年来研究它。爱卿还知道什么?”

    “‘雷石’……”几何哪知道什么,她拼命搜刮着回忆,可一句有用的话也挤不出来。

    “‘雷神’大同已经试验过多次了,感觉没有什么危险才报与朕听。”朱由校以为她有话难以启齿,“再者,从万历十四年起,朝廷就开始研究‘雷石’了,也没听闻有什么异样啊。”

    “爱卿是不放心吧?有空朕让爱卿去大同瞧瞧,”朱由校继续轻言宽慰着,“或者过了年,朕就让许显纯把‘雷神’运来,就放在王恭厂,让你先研究把关!”

    几何的右眼皮蓦然跳了起来。不行,旁的都可以,就是雷石不能碰!她发过毒誓的!她一个激灵直了腰板,扑通一声,僵直跪下了!

    “臣叩请陛下……万万不可将‘雷石’运入京城!”几何肃了脸色,一个响头磕了下去,“那‘雷石’绝非一般的硝火硫磺,性情古怪,反复无常。大同那边一次的成功,并不代表日后就可以放手使用,若是失控,它的危害是难以估量的!”

    “可是……”朱由校难以置信地瞥了她一眼,缓缓低声加上了一句,“你爹也研究过雷石吧?不也没事吗?”

    几何僵直当场,哑口无言。

    她无法回答皇帝的疑问,也无法反驳皇帝的言语,都怪爹,当初怎么只说了不许碰却没说原因呢!也怪自己,没心追问一二……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爹做事时自然是有分寸,但其他人……总之你记住就是了,‘雷石’它就是个无法驯服的恶魔,若有人想无知地利用它,势必会被它吞噬!”

    她越想心绪越乱,越想头脑越繁杂……

    “爱卿?爱卿……”朱由校唤了几声才将她唤回神来,他凝视着她,眸光中充满了疑惑,“朕……发现你自从受难之后,经常走神。爱卿,你……有什么事吗?”

    几何心下一颤,皇帝的潜台词是指她自从被金人掠走后性情与往常不一样了!天啊,这是大忌!今日之言若是让魏忠贤知道了,还不得咬住大做文章!本就该过堂的三司会审……

    “没有!”她赶紧改了口,“京城重地,天子脚下,臣心中念及陛下及朝廷安危,万不敢放任不可控的‘雷石’入京!臣适才反映迟钝,许是因为这几日熬夜画图纸,画的有些木讷了……”

    “爱卿如此谨慎,也是对的。”朱由校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朕听说你这几日不眠不休……辽东备战重要,你的身体更重要。朕听说你爱喝冰糖血燕粥,就让尚食局给多备了些,已送到府上了。”

    几何心下一惭,忙叩首谢恩。

    “朕知道……你夫君去了辽东。”朱由校单手将她扶起,“戴卿家能不计生死,守土护疆,实乃大明的忠臣。”

    几何惭愧更多,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日后有关辽东的奏折舆情,朕会让司礼监抄送王恭厂一份。”朱由校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朕知你牵挂着……”

    几何坐轿出宫,惴惴不安。

    “厂督可是回王恭厂?”轿夫照例上前请示。

    “不,”几何觉得心里好乱,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帮着梳理一下。“去涂府!不……”她又蓦然改了主意,“回府。”

    年节降至,街头人山人海,仿佛不买点东西,就不像过年似的。轿子在拥挤的人潮中穿行着,几何烦闷地翻着轿帘,惶恐不已。

    父亲临终前不允许她做的事,她都逐一做了。面圣,制造火炮,主管王恭厂,如今“雷石”又出现了……父亲的雷石手稿虽然被焚毁了,但她都清晰记得呢。哦不!她发过毒誓的,她不能碰雷石!她绝不能让父亲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使父母的灵魂永堕炼狱!她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皇帝再关注“雷石”!

    “来人,”她高声吩咐开来,“请涂总管有空过府一叙。”

    涂文辅听得几何急请,放下手中公事,快马加鞭赶来。几何见面也无虚套寒暄,当下急急屏退左右,直接开门见山:“涂总管可知雷石之事?”

    “雷石?”涂文辅有些发愣。“哪两个字?什么东西?”

    几何有些失望,用手在条案上比划一番,“那万历八年,大同府的那场瘟疫呢?”

    “这个知道。此后大同府还连有六年的地震,灾情惨烈,百姓几乎阖府而亡。”涂文辅不愧是内相。

    “唉,”几何深深叹了口气。“我爹说……‘雷石’就是罪魁祸首。绝不让我碰它。”

    “发生什么事了?”涂文辅听的稀里糊涂,不住蹙眉。

    “陛下今日召见,告诉我,他已将雷石用于火药,制成了‘雷神’弹,”几何扶额,“年后还要运来京城……我劝阻过陛下了,但……那论断只是我爹的猜测,我无法跟陛下直说!”

    “那……”涂文辅迟疑,“神翁不让你碰的原因?”

    “问题就是:我爹临终前,虽说不让我碰那东西,但也没说原因!”几何有气无力地叹息着,“怎么办?陛下正在兴头上,非做不可,我怎么阻止他呢?”

    “那……”涂文辅沉思半晌,“关于‘雷石’和大同瘟疫,神翁还说过什么?”

    “‘雷石’就是个无法驯服的恶魔,若有人想无知地利用它,势必会被它吞噬,”几何都快倒背如流了,“‘雷石’确有雷公之威,其力远胜与硝火硫磺;‘雷石’是个祸害……哦,还有——‘那场瘟疫太奇怪了,竟没存下一个活口,且死者的尸首都是浮肿的。’”

    “浮肿?”涂文辅敏锐地扑捉到了关键词,“难道……雷石能令人浮肿而亡?”

    ☆、李代桃僵

    几何头脑飞快闪过一星火花,但瞬间又灭掉了。

    “可是我爹好好的啊,”她不住摇头,“他研究了数载雷石,即没意外爆炸过也没浮肿,陛下也拿这事儿来反问我,我无言以对啊……”

    “那可能是神翁技高一筹,能更好地控制雷石?”涂文辅拧着眉头搭话。

    “唉,”几何想的头痛,“总之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皇上现在兴头高得很,这样说是没用的。”

    “别担心了,”涂文辅递过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离年后还有段时日,总会想到办法的。”

    “不行,我必须要阻止陛下。”几何喃喃。“哦……对了!”她突然有了主意,“你认识许显纯吗?锦衣卫那个许显纯?”

    “锦衣卫北镇抚司许显纯?”涂文辅哑然失笑,“认得,他有心依附咱家,一直在暗送秋波呢。”

    “那就好。”几何将心放下一半,“听陛下说,‘雷神’一事就是锦衣卫通报上来的。这个许显纯就是总管此事的。只要他说‘雷神’还有隐患不能进京……”

    “这,”涂文辅艰难地咬牙,“这可是欺君。”

    “那……”几何沉思片刻,心思一转,“就跟他说,是我说的,雷石的性子还未明确,出一点差池半个北京城就没了,劝他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是不要贸然运‘雷神’进京了,在大同多试验几年再说吧。”

    “也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了,出了差池灭他九族都不够。先唬着他,慢慢拖延吧。”涂文辅颔首,好生安抚开来,“这件事交由咱家来办。你就好好忙王恭厂的事,别担心这么多了。”

    “谢谢……”几何心下一暖,很是感激,“我……还有事情想请涂总管帮忙。您方不方便派人去大同,看看……当地有没有人浮肿。还有上海县的……”

    几何还未将话说完,就听得门外传来秦二的低呼声。

    “夫人……信王爷派人送东西来了。”

    几何面上一烧,“他来凑什么热闹……”

    涂文辅淡笑起身,抬手指了下屏风。几何心领神会,赶紧吩咐,“让人进来吧。”

    一老头入房长揖见礼,“见过厂督大人。”

    “免礼,”几何苦笑,来人不称她夫人而直呼厂督,定是受了信王的特殊提点。

    “我们王爷前儿个得了一件上好的雪狐披风,让齐宝斋给镶了和田的玉牌和合浦的珠子。”老头回头一招手,一小厮捧着一狐裘上前。“王爷说北地不比南方,厂督穿的多些才能御寒。”

    堂堂王府送礼上门,实在是却之不恭,几何只得勉强收下,“请代本督谢王爷赏赐。”

    “还有……”老头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折子,“昨夜落雪,王爷新做了一首曲子,名为《梧桐吟》,特送于厂督,请厂督赏析,日后也好切磋一二。”

    “曲子?”几何头顿时有两个大,她打小长于硝火硫磺堆里,哪通什么音律?可当下也只能含笑接过。

    来客退散,涂文辅自屏风后走出,见几何专注地盯着手中折子,不禁玩笑开来,“久闻信王爷乃京城第一大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日百闻不如一见,新谱之曲竟把夫人都震服了。”

    “什么啊,”几何苦笑,“它们认得我,我可不认得它们!这些东西,涂总管懂么?”她大方将折子递出。

    涂文辅接过曲谱,略略一扫,竟以口为琴,吹奏起来。

    几何瞧的是目瞪口呆,这堂堂御马监大总管不仅精通音律,还会此等伎巧,张口模仿乐器之声,几可乱真!

    “凤凰择梧桐而栖,信王此曲颇有深意啊。”涂文辅吹奏完毕,合卷而笑。

    “信王爷看中的,不过是我从我爹娘那儿学到的本事罢了。信王爷他……”几何有心将事情全盘托出,又恐当下说的太直白惹得涂文辅反目,毕竟把他也算计其中,将来真相大白,信王恨之入骨的少不了他。“竟敢寓意凤凰,也不怕人参他有不臣之心么……”她半路将话语拐了个弯,涂文辅不能失,他有大用。

    说来,信王的《梧桐吟》倒提醒了几何一件事:她必须抽空去瞧瞧那个顾卿怜了。当日随口在皇帝耳边编造了一则故事,竟忘记善后了!

    自打成亲、遭劫、回京……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也不知那顾卿怜在春香馆近况如何,接客未有是死是活呢?若是容貌受损了,接客了,自戕了……几何一个冷战,她这犯君之罪,就坐定了!事情宜快不宜迟,几何心头突生惶恐,当下三言两语寻机送走了涂文辅。

    几何随手披上狐裘,叫上秦二,便匆匆向春香馆行去。

    临近大年,是春香馆较为清闲的日子。老鸨正穿了金钱鼠坎肩,抱着手炉,磕着烟袋,吆喝着小厮和龟公们打扫外庭。一个不仔细,眼风不慎瞥见了几何……当即吓的手炉咣当落地,整个人似灵魂出窍般,脸苍白的比擦了石灰粉还白。

    “夫……夫人!”老鸨连滚带爬地从台阶上迎了下来。“哎呦!我说我这阵子左眼皮尽跳啊,原来是香风把您给吹来了!”

    “是么?”几何在外不愿和她过多接触,当下将肩膀一避,冷言说道,“前面带路。”

    “是,是!”那老鸨舞之蹈之,面容灿烂的如一朵菊花般,“大人可好久没来了!夫人这厢是……”

    “本督不是来找大人的。”几何入了门,示意左右回避。“那个……顾卿怜,”她压低了声音,“她还在吗?”

    “在,在。”老鸨也将声音压低了,“自从您老人家吩咐过了,谁敢捧她的场!”她将眉毛一挑,笑的得意之极,“婆子我没让她接客,也没让她闲着,就安排在后院倒泔水,刷马桶!省的四处狐媚,惹得夫人不开心,我们也跟着不痛快……”

    几何听罢心底一寒,刷马桶?当年焚香吟对的大家闺秀,竟落此境遇!“带我去见她。”她轻咳一声,打断了老鸨的鼓噪。

    绕过春香馆后院,穿过一道道低矮残破的园门,几何在一堆臭气熏天的马桶边,见到一个蹒跚劳作的缁色背影。

    “此地污浊不堪,难迎玉驾,夫人您还是在廊那边等着,婆子给您唤她来。”老鸨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一流。

    几何蹙眉颔首,退回长廊。

    不多时,顾卿怜翩然而至。“见过戴夫人。”向人福了一福,吐字宛若金玉。

    几何定睛瞧来,那顾卿怜虽有消瘦,但下巴一尖,却更添了几分俏丽姿色。体态温润匀称,举止落落大方,真是蓬头垢面不掩天姿国色,粗布麻衣难遮优雅风华。

    “你受苦了,”几何有些尴尬,慢慢斟酌着话语,“没想到老鸨会……”

    “夫人不必介怀,”顾卿怜淡笑着拢了拢耳边碎发,天然之中一种形容不出的风流意态,“春香馆里是不养闲人的。说来,卿怜还是感谢大人和夫人的。这样的地方虽外表污浊,但心室洁净,总强过前院的笙歌明丽,实为污浊不堪。”

    几何干笑,琢磨那事该如何说起。“你……心里喜欢的,”她迟疑地开了腔,“到底是信王爷,还是龙城?”

    顾卿怜哑然失笑,“夫人,都是些前尘往事了,卿怜喜欢过谁,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不说出来,怎知不能再续前缘?”几何悄然试探。

    “那夫人想听卿怜说是大人么?”顾卿怜睫毛一垂,嘴角微微一斜。

    “明白了,当初你若是心仪龙城,早就过门了。”几何叹了一口气。“一定是王爷。王爷他一直推说非那位神秘心上人不娶,回绝了京城所有保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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