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如何是好?”几何忧心忡忡,“咱们狠狠得罪了王爷……”

    “呵呵,你就别操心这些了!”戴龙城半是爱怜半是责怪地将她拉入怀中,“几何,你记住这些就好,在朝堂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有用’和‘没有用’。只要我手中有兵,就握住了大明的命脉,连皇上也轻易奈何不得,放心吧。我会一直做到‘有用’的。”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喜笑颜开,“听说皇上给王爷赐婚了,还是个美艳娇媚、才艺动人的扬州秀女?我猜王爷今儿个的心情一定是大好,明日咱们也备上份厚礼,一同去信王府,给他贺喜去。”

    几何煞白了脸,刚刚平复的头绪又轰然暴乱。“四哥,”她几乎欲哭无泪了,“那个扬州秀女田秀英……”她咬牙鼓起了勇气,“是假的。王爷新纳的田妃,其实……就是顾卿怜!”

    几何垂目低声,快速将事情前后缘由概述一番。戴龙城闻言身体僵直,脸上阴晴不定。

    “怎么,你生气了?”几何甚是心虚,难道……戴龙城对顾卿怜还有情愫?!

    “你这好心,”戴龙城连声感叹,“倒是放虎归山了……王爷从此多了一个好军师啊。”

    “啊?”几何大愕,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顾卿怜?”

    “那女人,绝非善类。日后等着瞧吧……不过也罢,”戴龙城拍了拍她,轻声安抚道,“多一个女子岂能左右大局?毕竟你是做了善事,会得好报的。”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这大好的光景,多不搭调。”他侧过身子,揽臂将这温香暖玉紧紧抱在怀里,细语喃喃,“几何……”

    “知道我一直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他的眼眸在暗夜散发着星辰般的光芒。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我想过了,等这一切大定,我就带你寻一个这样的地方。”

    “我曾让你受的委屈,欠你的洞房花烛,到了那里,都会给你补上的。”

    “我要让你穿上最美的凤冠霞帔,做全天下最美的新娘;我要让你天天都能开心地大笑,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生活……”

    “再不用想这些勾心斗角,再不用做这些火器枪炮,做一对遨游三山五岳的神仙眷侣,直到我们慢慢老去……”

    “原谅我从前的种种,再陪我熬上几年,好吗?”

    几何心头一暖,抱住了情郎,积蓄已久的眼泪扑簌滑落。

    ☆、疑窦丛生

    天还未大亮,室内已有晓色,原来是晨光透过白雪映入屋内。

    几何从未如此惬意过——与爱人大被同眠,直睡的率性酣畅,心满意足。然后,被窗外窸窸窣窣的窃笑声给吵醒了。

    几乎全府的下人都挤到了几何房外。他们明知通过厚厚窗户看不到什么,可还在不住跳脚垫望着。婆子们在最前,小厮们紧跟其后,未嫁人的丫鬟脸皮最薄,只在远处捂着嘴观望着。

    “哎呦,大人和夫人可是好了!”

    “小别胜新婚啊!”

    “是啊,说不定十个月后就有小少爷了!嘻嘻……”

    “哎呦,说不定俩呢!那可是府上的大喜事啊!”

    “这一宿……呵呵呵呵,还不知怎么个折腾法呢?”

    “可不是,大人和夫人到现在还起不来呢,谁知道昨个颠倒了几回呢!”

    “嘻嘻嘻……要说大人,可真是勇猛啊!看来……在辽东憋坏了!”

    “唉!也不知夫人那细瘦的身子骨经受的住么?”

    “哎?此言差矣!我们老家可有句古话,‘金刚杵难敌排骨妹’!”

    “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嘻嘻,很瘦很排骨的女人,在床上,很……那个的!很强的!”

    “呦!”“真的吗!那夫人好容易熬到了好日子,不是得把大人榨干了么……”

    “嘿嘿,待会出来不就能看到了吗……”

    窗外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大声,内容也是越来越离谱。几何听的是面红耳赤,羞愤不安,当下哪有心思再酣卧郎旁,只想马上起身去封住这群婆子的嘴!她起身,却不想身子一动,就是抽筋彻骨的酸痛!尤其是□……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牙挣扎着支了半身,趴过戴龙城,朝床下摸去。

    “你干嘛啊?”戴龙城睡眼惺忪,吃惊地问。

    几何哪好意思开口解释,忍痛摸来了一只鞋,拼命朝窗口扔去!

    “当!”的一声,鸟兽四散。

    整个午餐,几何都是板脸垂目用的。

    那戴龙城也真会配合,整个人厌厌不振,不是呲牙裂嘴地活动腰身就是一个劲地打着哈欠。唯有她,精神矍铄,眉目清扬,红光满面……她觉得阖府的下人都在观察她,然后,心照不宣地挤眼,点头,窃笑……

    婆子们上了比过年还要丰盛的各色菜肴,还加了腌制的腊肉、蟹糟、幼茄……

    “秦二!”几何一肚子气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出口,“你就是这样管家的吗?!”

    “夫人……”秦二赶紧满脸谄笑地上前,点头哈腰。

    “螃蟹就这么吃?洗手水呢!”几何几乎是咬牙切齿了,“还比不上大人未开牙立府时的讲究!你这个管家,整日里心都放哪儿去了!不想着教导着下人们如何伺候好主人,尽放任着他们凑在一块乱嚼舌根子!”

    ……

    几何哇哇训斥一通,秽气尽消,神清气爽。转眼看那戴龙城,他正在瞅着桌子发呆,似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咂摸什么味道,“有理……”他轻轻嘀咕着,竟独自咧嘴笑开了。

    “什么?”几何好奇地凑过头去,“四哥你想到什么好玩的了?”她瞪大眼睛,小声问询着。

    戴龙城转向她,张了张嘴皮,欲言又止。他散了众人,收起笑容,抄起筷子,正色点了点桌上剩余的红烧排骨,却一时没憋住,又喷笑了出来。

    “金刚杵,难敌排骨妹……”

    戴龙城调戏佳人的下场是显而易见的,他好说歹说、半拖半抱、好容易将才几何“请”回了房内——排骨妹恼羞成怒了,要离家出走!戴龙城用了一千句甜言蜜语,也没弥补过这一句玩笑话的罪过来。苦撑到申时正,赶上秦二来禀告——去信王府贺喜的东西都备好了,轿子就在外面等着。几何这才有处分神,在戴龙城百般讨好中出了房门。

    让冷风一吹,雪花一砸脸,几何突然想到了一件正经事。

    ——雷石。

    “四哥!有件事……”一想到这事儿,几何心内的热度马上降下了七分,也没心情找事了。她赶紧将戴龙城拖至僻静处,肃了颜色,将事情简略说来。关于皇帝一腔热血让雷神年后进京,她的反对,她的担忧,她的束手无策,甚至涂文辅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阻止。

    “绝不能让雷神进京。”戴龙城听罢眉头紧蹙,“绝不能。”

    几何一怔,对他当即表现出的斩钉截铁的支持很是惊异。“你……从前就知道雷石?”一般人初闻此事都会问起雷石的功效,毕竟对世人来说,天崩地裂阖镇而亡的形容还是超出了想象。

    “不是。”戴龙城双眼微眯,言简意赅,“若真如你所说这般功效,那从此兵权的从属,就不在兵将的控制者手里,而在雷石的拥有者手里了。谁拥有了雷石,谁就拥有了天下。以一物论天下,这是祸乱之源,此事万万不可发生!”

    几何大愕,没料到戴龙城竟能从这方面分析此事!她细细一想,突然发觉戴龙城的思路好似和她爹曾经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深知火器无忠诚,不支持这种邪门的武器面世。

    “这事儿要尽快报于王爷知晓。”戴龙城坚定地下了结论,“要尽一切方法,绝不能让雷神进京。”

    信王府邸外,挤满了前来贺喜的车马。

    秦二上前一问,才知信王打宫里出来后,未直接回府,竟带着新纳的侧妃田氏去西山拜祭生母刘贤妃去了。

    “刘娘娘葬于西山?”几何惊异地开口了,“怎么……”

    “旧事,不要多嘴。”许是降雪天黯的缘故,戴龙城的面庞突然阴沉了许多,“日后无论什么场合,都不要提及刘娘娘半毫,也不许和旁人议论相关旧事。”他的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阴鸷沉笃。

    “哦……”几何缩了缩脖子,识相噤声。

    雪时下时停,转眼在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众位贵人皆在暖暖的花厅中等待着,忽听门外人声鼎沸,马嘶车转,不知是什么情况。一旁早有长眼色的王府小厮上前打探,回说是宁远的将军们到了,也来给王爷贺喜了。几何闻言,瞥了眼端坐正厅的戴龙城,看他气定神闲端坐品茶的样子,便知一定为此君授意。

    袁崇焕等人入厅,与众贵人抱拳寒暄。唯戴龙城安然不动,坐等众将军上前请安。女眷们在侧厅攀肩跳脚争相眺望着,议论纷纷。几何想着与戴龙城夜里交谈之语,愈发感慨眼中所见竟也非实,不免发无聊之意,默默退出了花厅。

    信王府的院落幽谧雅致,几何未走上十步,就听得一声洪亮的拜谢声,“多谢夫人举荐提携!”几何一愣,转过身来,看到吴襄咧着大嘴,憨厚地笑着。

    “吴将军客气了,都是应该做的。对了,”她反正也无事,索性与之攀谈开来。“那日之事……大人听说后,没什么示下吧?”

    “咳!”不提这事则以,一提起吴襄竟双眉倒竖,两眼圆睁,“真不知门主是犯了哪门子邪,咳!想起来就憋气!”

    “怎么了?”几何好奇了。

    “若要我是门主,就冲着信王敢对您动了心思,他奶奶的,就算不去提刀结果了这厮也得暗地蒙头上去扇俩大耳朵刮子!”吴襄气冲冲地握着拳头,“门主可好……嗨,属下也就敢跟夫人您一个人吐吐苦水了!门主那日听我说了信王之事,却一股火冲我来了!让我不许泄露半点口风,不许造谣声张,否则门规处理我!夫人,您说,这……”

    “大人不相信你?”几何拧紧了眉头。

    “不是!”吴襄叹气,“门主什么都清楚,否则也不会让属下暗地接您出去。夫人,属下就是想不明白,门主这么些年怎么就死活认准信王了?信王到今年才十六岁啊,没有母家倚靠没有军队支持也没有朝臣的拥护,而且还对夫人您贼心不死……门主这是为了啥啊……”

    几何尴尬不已,轻咳了一声,心里也莫名起了波澜。

    “门主对我们这些属下的训话从来都是要效忠信王千岁,真不知这信王爷给门主灌了什么迷魂汤……”吴襄继续诉着苦,“夫人您不知道啊,属下就是气不过骂了一句信王爷,门主那脸变的……那眼神,恨不得将属下千刀万剐!”

    几何心内的疑惑被完全勾起来了。跟吴襄寒暄完,她在庭院里心不在焉地转了两圈,腿脚就不由自主地向花厅走去,想瞧那戴龙城去。戴龙城鬼精明一个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风一流转,就发现几何神态的异常,他无声地结束了同周遭人的寒暄,移步庭院。

    “怎么了?”戴龙城斜睨着欲言又止的几何。“又想起什么事了?”

    “就是……”几何向四下望去,确定没有被窃听的可能,飞速开了口,“突然心里奇怪,你……你为什么选择了信王?”

    “嗯?”戴龙城很是惊异,“没头没尾的,怎突来了这么一问?”

    “我是想……”几何不想把吴襄卖了,“四哥你想过没有,我们已经与他结了梁子,若他日后得势,甚至……你还想把他弄成皇帝,那我们不就惨了!就算你届时掌握了兵权又如何?历朝功高盖主的人能风光多久?有几个有好下场?想全身而退都不可能……”

    “这个啊?!”戴龙城松了一口气,很不以为然地笑了,“放心,不会的。我跟你保证,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忙活你的事就行了,别整日瞎寻思这些!”

    “为什么?凭什么‘一定’不会有事?”几何更疑惑了,戴龙城这么自信,一定还是有什么秘密!“你和历朝那些兔死狗烹的权臣有什么不同?多长了两个脑袋还是救过主子的命?你今儿个必须说!不说,我就不放手!”她揪住他袖子,下定决心不依不饶了!

    戴龙城推搡不得,苦口婆心安抚劝解也没用,看一时实在甩不开了,只得含混着嘟囔了一句。“因为……我姑姑。”

    “姑姑?”几何诧异,从来没听说过戴龙城还有个姑姑?当年她在戴府住的时候,也没见有姑老爷来往。“哪位姑姑?姑姑怎么了?”

    “总之不会有事的。”戴龙城望了望四周,笑的有些苦涩。“有些事多说无益,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

    正在此时,听得王府小厮高声一呼,“王爷回府了!”几何闻风丧胆,花容失色,哪想站在原处制造和信王当面交谈的机会,当下赶紧奔回了侧厅。戴龙城长吁一口气,这才脱离苦海。

    信王携侧妃田氏答谢众位贵客。田氏虽不是正妃,但毕竟是王府第一位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位女主,所以盛装的顾卿怜,哦不,如今应该称呼其为田秀英了,在正厅见过男宾后,也和信王一起,到侧厅会见宾客女眷。那田氏一双美目流转,盈盈眼波不时停留在信王脸上。两人携手步下台阶,翩翩如蝶,好一个新婚燕尔,恩爱有加。

    几何躲在一群诰命夫人的背后,缩头噤声,避之不及。幸好按照夫君品级排序,她不用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接受接见,那信王碍于礼教,也只能一并向众人拱手致谢,断不会来人群中单揪她出来‘特意’寒暄。如此风平浪静,皆大欢喜。

    红炉升起来了,绿酒烫上来了,金盏擎上来了,宾主把酒言欢,不醉不归。几何端坐女席,倒是平安的很,只是,还有送客的环节——喧闹过后,总得打道回府。几何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戴龙城身后,尴尬近前。

    告辞客套的话自然由戴龙城全权表达,几何需做的,就是在夫君身后频频挤笑颔首,一心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她不敢抬眼,只觉信王的目光在她头顶飘来飘去……不想那田秀英见了几何却是无比的欢喜,当下拉着手就寒暄个没完。几何抽又抽不得,笑又笑不出。果不然,三言两语,就将信王引了过来。

    “恭贺厂督大人大喜啊,”信王一张口,就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

    “王爷此话怎讲?”几何不得不抬头,尴尬地直面信王。朱由检那面庞红霞勃发,还带着应景的无可挑剔的笑容,只是那眼神犀利尖锐,阴笃冷情……只一下,就令几何移避了目光。

    “本王听司礼监那边传来的消息,皇兄要大封王恭厂,”信王翘着嘴角,热情洋溢,“尤其是厂督大人,听说……司礼监给预备了几个国夫人称号备选。”

    几何一咯噔,斜睨四周突然万籁俱静,众人皆瞠目结舌,那戴龙城也脸色发青面露不虞……她心下不免暗暗叫苦,“王爷说笑了,臣已经力辞了。”

    “这样的恩赐,臣下自然是要再三请辞的,厂督大人不推辞就不合规矩了。对了,届时戴大人定又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信王拍着戴龙城的肩膀,唯恐天下不乱地大笑着,“哈哈,娶妻如此,羡杀众人矣!”

    ☆、百转千回

    出了王府很远,几何还在颤抖着。她能感受到周围射过来的那些针芒般的目光,体会出众人心内那些熊熊燃烧的嫉恨妒火。信王此举将她彻底划到了清流的对立面——她本就是阉党的干女儿,这次又无耻地夺了沙场将士的风光和功劳……最主要的是,通过折损她还一并成功打压了戴龙城!

    她怎么又连累了戴龙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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