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何心里一咯噔,睡意全无。“快请。”

    花厅候着一位中年男子,相貌平常,着更夫装,提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大食盒。男子见几何出来,双手将食盒打开,露出几份点心和中间隐藏的一个小铁盒。

    几何挥手散了众人,这是当初许显纯展示给她看的锦衣卫头目传话的绝密物件,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玄冰宝盒。铁盒上凿有天干地支对应的文字,有专门用来开启的文字规律。一旦出错,铁盒会自动毁掉内中物件,许显纯动用了如此宝贝前来传话,一定是有相当紧急绝密的事情。

    “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事情十万火急,牵扯重大,务必转给夫人一人观看,哪怕是夫人府上的大人……”男人压低了声音。

    “放心,只我一人知晓。”几何郑重将铁盒接过。

    “夫人将回信写在信笺背面即可,小的在门外候着。”男人躬身,小步退出了房间。

    几何小心将密件取出,那许显纯竟用了工整的馆阁体书写,横平竖直,齐方端正,再清晰不过。几何在心内苦笑,这是生怕她不认识字吗?

    许显纯在信中说,大同的雷神已全部研制完毕,且按原计划已经完成了三次试验引爆,均无差错。监理和匠工纷纷要求回京面圣讨赏,该如何是好?

    几何眉头紧锁,这事情也没有旁人可以商量,只苦了许显纯在大同一力但当。她咬了咬牙,也照葫芦画瓢一笔一划在来信背面写上:务必压住消息,勿让陛下得知。对监理和匠工,只需说雷神的威力远远未至陛下所期,需继续提炼雷石精纯。本督会尽快调集金银,以王恭厂名义下发封赏。一切拖延为上,拜谢。

    将密信原样封好,唤了来人送出。几何揉了揉太阳穴,哀叹诸事不顺,都不令人省心,却不想自己的右眼皮,却突然跳了起来……

    自宁远大捷后,王恭厂上下对厂督的崇拜已不啻于庙里的女娲娘娘。几何在厂内一言九鼎,令行禁止,无半点质疑之声。她有意放慢了新式火器的研制,将王恭厂的重心又回归到仿制红夷大炮这样的慢功夫活儿里。

    戴龙城一刻也未闲着,他暗中调集了大批燕雀门人进王恭厂受训,然后派到全国各处成立火枪队。同时,他借王恭厂为京师三大营供给火药之便,迅速与三营将官打成一片,尤其是神机营,简直成了戴龙城的贴身卫队。

    几何懒得干涉这些事,就这样默许燕雀门慢慢潜入了大明火药局。她的心思都在那个叫熊三拨的欧逻巴人身上。徐仙传来的消息没一点亮色,那熊三拨矢口不提他身边曾经有一个女人存在,他就在京城兢兢业业地游说人入教,也未见与人有特殊的来往。

    在天启六年的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戴龙城结束了蛰居京城的生活,又要远行了。

    “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几何刚过上了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好日子,哪舍得放夫君离开。

    “最多半年光景。”戴龙城宠溺地敲了她额头一下,“为夫去江南教训下倭寇……”

    “哼,你一山东官员,去江南作甚?”几何嗤之以鼻,她可不吃这一套,“少和我打马虎眼,老实交代,你要干什么去!”

    “哎呀,夫人英明啊,”戴龙城夸张地拧着眉头,“不过……”他扒拉开手指,“夫人是想等三年与夫君归隐江湖,还是只等一年就可以?”

    “当然是越快越好。”几何瞪眼。王恭厂已步入正轨,完全可以供给辽东战役,她可不想待在这里再被皇帝逼着摆弄雷石去!

    “那就乖乖地在京师等我,”戴龙城双手拍向几何肩膀,“放心,这次不比辽东,我没有危险,很安全。而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冲动,务必先保护好自己。如今朝廷多事,暗流纷涌,不要掺和朝堂上的派系争斗,更不要与外界那些不相干的人有什么来往。有事找徐仙去办,我会常给你书信的……”

    戴龙城一走,府上又空了。

    几何又恢复了无聊的日子。不过,她谨记戴龙城临行前的教诲,吩咐秦二和木香周知阖府门房小厮婆子丫头们,因大人远行,一切来客,恕不便接待。除了觐见皇帝,王恭厂她去的也少了,几乎全权交代给了孙元化。日子很快迈进了五月,天,开始热了。

    五月初一黄昏,锦衣卫北镇抚司提督许显纯,亲自登门了。秦二哪敢拦锦衣卫,赶紧飞快去后院通风报信去了。

    “厂督大人!”许显纯一见几何,紧绷的脸瞬时垮了下来,“皇上非要看雷石,命下官亲自押了些雷石进京!该如何是好?”他神情慌乱,就差没捶胸顿足了。

    几何惊得一颗心差点没从胸腔跳了出来。“运哪儿去了?运了多少?”

    “十来斤赏玩的,皇上命下官直接送到王恭厂的地下密室去,下官没想到厂督您不在……”许显纯苦瓜着脸。

    “快!去王恭厂!”几何言毕已蹿出了院门。

    皇帝对雷石太好奇了。几何在轿上哀叹,估计是听说雷神研制缓慢,这位陛下竟想瞧瞧原材料了……

    几何心急火燎地跑入王恭厂密室,眼前的一幕,令她差点没昏死过去。

    ——雷石被随意堆放在密室角落里,密密麻麻,一块压一块!

    “快把它们分开!”几何的话音都颤抖了,“小心点!快!”

    众人见厂督花容失色,也都煞白了脸,赶紧上前搭手,轻轻将雷石分散摆放。

    几何粗粗目测了一下,分散出的雷石也就十斤出头的样子,这才略略放下了心。“切记,雷石一定要分开放,绝对不能将十斤的雷石全部挤压在一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日后这密室没有本督的手令,严谨任何人出入!严谨任何人接近雷石!都出去吧,周知全厂。”

    众人听训称诺,施礼退下。

    “会爆炸吗?”许显纯疑惑地望着那些奇怪的石头,“就这些东西,能炸了地库?”

    “地库?”几何无奈地笑开了,“整个王恭厂、半个北京城,都得陪葬。”

    “娘亲啊,比红夷大炮打出的开花弹还厉害?”许显纯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一百个开花弹吧。”几何轻叹,“或者,更多……”

    “真的……宝贝啊!”许显纯不住感慨,脸上竟无意闪过一丝阴暗的欣喜!他望向雷石的目光变的贪婪而痴迷!

    “许大人?”几何无意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表情,心下不由一咯噔。

    “哦,下官是在想……”许显纯赶紧恢复了常态,笑颜解释道,“若是将此用于辽东……”

    “此言差矣!”几何摇头,步出暗室,“许大人怎么不想,若是这东西被贼人操纵……”

    “是,是!厂督大人深思熟虑,下官愚不可及!”许显纯鞍前马后,极尽恭敬。

    几何回府,一夜未眠。她满脑子都是在想,翌日该如何使皇帝打消对雷石的兴趣?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卯时,几何就批衣起身了。

    “木香,木香?”她唤了几声,却没听见应答。却是另一个小丫鬟快步跑了进来,“夫人是要起了吗?”

    “木香呢?”几何随口一问。

    “回夫人,适才大门口有人要见夫人,门房请木香姐去了。”小丫鬟手脚口舌都甚是利索。

    “谁啊,这么早?”几何有些奇怪。

    “说是戴府的二奶奶。”小丫鬟将几何的秀发盘好,“木香姐说夫人不见客,她去回了。”

    “这个木香……”几何苦笑,“你去跟木香说一声,晾一晾就适可而止吧,毕竟是大人的二嫂,还是让她进来吧。”

    杨裕环跟在意得志满的木香后面,满脸都是灰蒙蒙的干笑。她身后跟着一个头戴帷帽,以纱缦绕身的男子,手里捧着一把上好的古琴。

    “嫂嫂来的好早,”几何示意看座上茶,“可有什么事情?”

    “来晚了,怕您就进宫了……”杨裕环尴尬一笑,向旁一闪,身后那男子昂书阔步上前,将古琴放下,双手拨开纱缦。

    “夫人可想买此琴?”

    几何一瞥那男人相貌,差点没将手中的茶杯摔掉——萨哈廉!

    ☆、锒铛入狱

    她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这个家伙,从来不按常理行事!竟大白天的,就登门了!

    “小的千里而来,一片真心,别无所图。只想觅得知音,不知……”萨哈廉笑的人畜无害,“夫人可识得此琴?”

    几何攥着茶杯,挣扎了半晌,终于咬牙,挥手散了众人。

    “你还真信任本贝勒。”萨哈廉见杂人退散,掀了帷帽,淡笑开来。

    “就站在哪儿,别动!有话快讲!”几何冷着脸,拉开抽屉,摸出了新组装的遂发手铳。

    “呦!别冲动,”萨哈廉散着手,一盘腿,就地坐下了。“有朋自远方来,何必剑拔弩张的?哎,自那日分别后,本贝勒可惦念你的紧,你过的还好吗?想不想和我回大金?”

    “再想掠我走,做梦!”几何咬着后槽牙将手铳上了膛。

    “哎呦,这话说的好无情意!”萨哈廉委屈万分,“上次可是你求本贝勒掠你走的……”

    “闭嘴!”几何恼羞成怒,“废话少说,你到底来干嘛?”

    “就是来看你过的好不好啊?”萨哈廉不以为然地耸肩,“还有,听说大明皇帝弄了个什么秘密武器来对付大金……听说是你,极力阻止它进京?”萨哈廉嘴角一斜,“为什么?”

    “贝勒爷消息很灵通啊。”几何蹙起了眉头。“生灵涂炭,非我所愿。你满意了吧?”

    “那……”萨哈廉笑的有些苦涩,“宁远?”

    “宁远我别无选择。”几何截断了他的话。

    “那是因为戴大人吧?”萨哈廉话语幽幽,“只是,戴大人忠心的,并非当今皇帝陛下,而是另有其人。届时几何你……会做何选择呢?”

    “贝勒爷,”几何肃了颜色,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我之所以单独见你,不是胆大妄为,而是……我认为……”她苦笑了一声,“你有种朋友的感觉,并不是个坏人。北边那些被俘逃出的明人都在传诵你的好处,说你知书达理,温良敦厚,非滥杀嗜血蛮人。我有做事和做人的底线,有些东西,我是不会碰的;但有些立场,我也不会改的。该说的我都说了,时辰不早了,我要入宫伴驾了,请回吧。”

    几何换好常服,整理妥帖腹稿,匆匆进了东华门。没想到刚入宫门,两旁一边扑上来一个小太监,按头的按头,捆臂的捆臂,将她绑了个结结实实。

    “放手!我乃王恭厂厂督!”几何大骇,“瞪大你们的狗眼!快放开!”

    “王恭厂厂督?捉的就是你!”领头的太监挑着公鸭嗓子,“王恭厂厂督上杉几何,矫诏通敌,欺君罔上,罪不可赦!即刻缉拿查办,送三司会审!”

    “胡说八道!”几何恼怒了,“你们奉的是谁的旨意!我要见皇上!”

    “拖走!”这些太监才不和她啰嗦,当头一棒,往早准备好的轿子里一塞,收工了。

    几何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刑部大堂。堂中央端坐着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传说中的三司会审,竟早为她备下了!

    再往旁边一瞧,许显纯竟立在公案右下,见了她,眉眼都是鄙夷。

    几何心里咯噔一下,连呼不妙。她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有条不紊地抖了抖袍摆上的浮灰,脑海里却拼命搜及过往,翻江倒海,惶恐万千。

    “上杉大人,”刑部尚书杨寰轻咳一声,“锦衣卫北镇抚司提督许显纯大人参你矫诏、欺君、通敌三大罪,你可认罪?”

    堂前早有公差抬来一桃木条案,上面摆着供犯人画押的案卷,还有呈堂物证:一个铁盒子。

    玄冰宝盒?!几何右眼反射性跳了数下。她终于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原来许显纯这厮早就设下圈套,诱骗她写下阻止运送雷神进京的文字!如今矫诏和欺君大罪的物证,就是她写在密信之后的回复!

    几何大恨,当下怒目相指,“许显纯,是谁指示你?”

    “本官一心为国,忠君不贰,看不惯上杉大人您深沐皇恩却胆敢欺君罔上,”许显纯仰着大鼻孔,正眼都不屑瞧她一瞧,“本官乃堂堂锦衣卫北镇抚司提督,还用人指使么?”

    “你……”几何心内天翻地覆,谁?谁在背后布局陷害她?魏忠贤?难道这位九千九百岁上次被皇帝训斥后恼羞成怒,近期偃旗息鼓蛰伏起来就是为了趁她不备反咬一口?不至于啊……可若不是他,再会有谁呢?她没有将人得罪到非置她于死地的程度吧……

    “尤其是,”许显纯意犹未尽,“今日一早,锦衣卫发现上杉大人竟然私通北狄!我们抓捕了相关人犯,且人犯已招认,于上杉大人私相授受的金人就是金国贝勒,萨哈廉!”

    几何像被针扎了一般瞪大了眼。

    “带人犯!”杨寰一拍惊堂木。

    几何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难道……萨哈廉被抓了?!那她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阵杀威棍点地,面如死灰的杨裕环被拖了上来。

    “此人犯供认,金国贝勒萨哈廉经常出入戴府,为金国购置硫磺等火药。”许显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几何只觉眼前发黑,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杨裕环!她一进诏狱,竟连八百年前的坏事都招认了!

    “今晨虽让金贼萨哈廉逃脱,但上杉大人通敌之罪昭然于世,望三司秉公断案,不负陛下重托!”

    许显纯的话令几何心下略松,没有抓到萨哈廉就好。眼下以刑部尚书杨寰为首的三司均是魏忠贤忠犬,若是魏忠贤刻意害她,她认不认帐都是一个结果,更何况铁证如山……“本督要见陛下!”她大喊起来,“本督参许显纯污蔑上官!本督有权递状直达圣听!”

    “你……”许显纯气急。

    “以下犯上!目无尊长!”几何跳脚,“在三司大堂上居然敢直呼本督为‘你’?!”

    “我……”

    “还敢不自称‘下官’?!许显纯你胆大包天,当三司大人们都是聋子吗?”

    三司大堂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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